1996年12月下旬的一天晚上,田松家的堂屋里正在觥筹交错,吃菜声、碰杯声、说话声此起彼伏。因为第二天田松就要离家去东北当兵去了,所以,田松的父亲邀请了亲朋好友来家里喝酒吃饭,为田松送行。
田松的舅舅、姨父以及村干部、镇干部和与田松家交好的邻居朋友都来了,整整坐了三桌。
“松儿马上要去当兵了,再一次感谢大家来为他送行,我先干为敬!”田松的父亲老田站着说完话后一仰脖子就干了6钱酒,三桌人都站了起来,一边说着“不用客气”之类的话,一边喝掉各自杯中的酒,对着老田亮了一下杯底后陆续坐了下来,老田看大家都坐下后,才放下杯子就坐了下来。
这是老田第三次向大家敬酒了。田松坐在主桌的末位上,也不怎么跟人说话,就只顾自己吃。虽然田松在上学的时候不管白酒、红酒还是啤酒,都不知道喝了多少,但在这个场合,他还不敢过于放肆,毕竟只有20岁而且刚出校门不久。田杨今天晚上上夜班,所以不在。
最后,老田让田松拿汽水当酒敬大家,田松拿着杯子挨个儿敬着,虽然喝得很随意,但如果仔细看他的动作的话,应该可以看出来田松绝对是一个经常喝酒的人。
在座的除了老田以外,每人都一边说着鼓励的话,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带有体温的“大团结”(10元面值的人民币,现在不流通了),交到田松的手里。
酒席一直持续到晚上10点多才结束,这还是因为第二天田松要起早去镇里集合,要不然不知道会喝到几点,反正10斤装的两塑料壶散装白酒,最终都见了底。
田松的父亲老田喝得有点高了,人都走光了,他还趴在桌子上。后来是怎么去睡的以及什么时候睡的觉,田松就不得而知了。
晚上,田松迟迟睡不着觉,可能喝多了汽水,在这个南方的冬夜里就显得特别的冷。如果是喝啤酒,刚开始的时候会发冷,一会儿就会热起来,但是喝汽水,那就够呛了。田松垫高了枕头,也没开灯,就在那胡思乱想。
他知道自己的弟弟非常想去当兵,都快想疯了。家里也是这么安排的,让弟弟去当兵,而他自己呢,那就是读书考大学,帮他的父亲圆那个久远的大学梦。结果,他复读一年后,还是那个样子,就连委培线都没上。
于是他家里又准备让他在家里务农,买头牛,弄点儿农具,踏踏实实在家干着,农闲时候还可以就近打打短工贴补家用,到时再娶个老婆,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就像那些普通的农村小青年一样。
结果牛倒是买了,但他没碰过,不是他母亲就是弟弟在放,有时他父亲也去放。田地里他是死活不去,他对父母说,我就是趴着饿死,也不会去务农。于是,他一直在家上“家里蹲”大学。
他没想过去当兵,只想过些时日,出去走走看看,要是有什么好营生,他就准备动手去经营。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成荫”啊,田松想,这想去的没去成,没这个想法的,倒是被选上了。渐渐地,田松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田松,快起来!村书记和村长都来了!”第二天早上,田松隐隐约约的听到他母亲的喊声。
“坐啊,抽烟,喝水!”紧接着就听见他父亲和母亲在堂屋里忙着招呼人。
“别忙了,这都七点半了,八点半前要到镇里集合!田松!快点起来!”田松听到村书记边说话边喊他。等到田松起床洗完漱,快八点了。
“赶紧走!放鞭炮的快上前,一上路就开始放,一直放到镇里,到那儿要放个不停,直到集合上车为止。那个田松和你爸妈走前面,我们在后面跟着,那个锣鼓队在最后,快走!”村书记老孙着急忙慌地安排着。
这时候,外面已经响起了鞭炮声,有大鞭炮沉闷的“呯——啪”声,也有噼哩啪啦的小鞭炮声(大鞭炮是那种拿在手上点着然后竖着伸出去放的,引信烧完后,这种鞭炮会迅速的砸在地上,然后再从地上通过火药的推力竖直向空中飞去,到一定高度后炸成两节再掉下来,落地的声音很闷,在空中爆炸的声音很脆很响)。随着被戴上大红纸花的田松及其父母走到院子外的村路上,后面的乒乒乓乓的锣鼓声也响起来了,最后面跟着的是一些看热闹的村民和叽叽喳喳的穿得像馒头一样的小孩。
到了镇里的时候,除了鞭炮队、送行队和锣鼓队外,村里其他的人都纷纷回去了。镇里镇外现在都是人,镇大院里破旧的二层小楼上挂着“热烈欢送应征入伍的新兵同志!”的横幅,由于是用毛笔在方块形的红纸上写好字再用别针别到红色的横幅上的,所以有个别字因为冬天风大的原因,已经开始掉角了。
镇里内外的墙上和电线杆上都贴了花花绿绿的用毛笔写小标语: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保家卫国最光荣!”
“祝新同志一路顺风!”
“……”
锣鼓在喧天,鞭炮在齐鸣,人声在鼎沸,在这个普通的冬日里,这里是一片热闹的海洋,人们在嘈杂声中叫着、喊着、闹着……
“那个鞭炮、锣鼓都停下!各位父老乡亲!大家静一静!”
这时候,镇里一名干部拿着喇叭扯着嗓子大嚷起来,“让一让!啊,把路让出来!我们新兵同志要上车了!各个村的干部注意把自己村的新兵送上车,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虽然还有很多嘈杂声,但由于各个村的锣鼓队、鞭炮队都停了下来,所以镇内外的秩序相对好了一些。
田松随着其他人一起坐上了用横幅、标语和红花装饰起来的军绿色的大巴车,很快车子起动了,后面的锣鼓和鞭炮又响了起来……
“哥!”田松刚换好作训服,正夹杂在其他新兵一起在县武装部的场坪上收拾被服,就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他抬起头一看,就看见他弟弟田杨正瞪大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在看他。
那双眼睛里是无边的羡慕,这双不知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嫩嫩的而又有些干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田松看,田杨那在体检前就剃好的板寸头下,一张稚嫩而又有些憔悴的脸不知道因为什么憋得通红,加上那双通红的眼睛,让田松看起来就像关公在发怒。
这时候田松的头发也已经理得快贴到头皮了,戴着个绿色的显得有些大的作训帽,一张脸因为对当兵一事感到好奇而微微有些红。
“你下班啦!”站在田松边上的老田问道。
“嗯,我一下班就来了。”田杨发了一下呆,过了一会才有心无魂地回答道。答完后,他脸上的让田松感到很心酸也很无奈的表情,才慢慢的退去。
“不知道是什么回事,这呆在家里吧,我挺难受的,这要走了,我……”田松的母亲似乎一直忍着什么,这时候看到这对兄弟这个样子,她忍不住开始吸起了鼻子,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到部队要勤快,不能再像在家里这样了,要尊重领导,关心和帮助别人,不要怕吃亏……”这时候,田松的父亲反倒开始唠叨起来,他想把他为人处事的所有经验都告诉田松,让田松能在部队里建功立业,出人头地!
列车继续在轰隆隆轰隆的往前走,田松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随着列车的振动也在一晃一晃的,当兵前的那些事也在脑子里盘旋。
“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jiānjiān)。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jì)鸣啾啾(jiūjiū)。万里赴戎(róng)机,关山度若飞。朔(shuò)气传金柝(tuò),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村庄和树木,田松突然想起了《木兰诗》,他想,木兰作为一个弱女子凭着一腔报国热血到边防厮杀,十年后凯旋而归,而我堂堂七尺男儿,若是混不出点名堂出来,那可真是要“以头抢地尔”了。
到南京转车,然后改乘上行列车,出江苏就开始过山东、河北和北京,然后出山海关,越往北越冷,田松在路上不停的穿衣服。
到了吉林四平市在军供站等着吃午饭的时候,田松已经把在县武装部发的绒衣、棉衣全穿上了,在绒衣和棉衣之间,还穿了毛衣,看起来像个被水长时间浸泡后发胀的馍。
作训帽早收起来了,改成了棉帽,并把棉帽的下摆给系上了。鞋子也换成了防寒棉鞋,并且在军袜里还穿了一双家里带来的棉袜。就这,他还是冻得直哆嗦,他看看其他人,也是一样,都在那唏哈着。
一路来,这支新兵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致使在四平吃饭的时候都得轮着吃,有好几百人了,实在坐不下了。这些在饭堂外冻得嘶嘶哈哈的一群新兵,把四平军供站外的冰天雪地的场坪点缀得绿绿的,使得军供站变得像早春时节乍暖还寒一样。
吃过饭后继续坐火车,到了七点钟左右,终于到了终点站通化。踩着冰雪咯吱吱咯吱吱地出了站后,田松看见冰冷的空气中,有一些灯光在闪烁,但天空却像墨汁一样的黑。
“这就是我开始军旅生涯的地方吗?除了冷点儿,也不是太荒凉呃。”田松想。
“快点,站成五路纵队!快!”张连长的大嗓门突然喊了起来。其他的带兵干部也在吆喝着各自的新兵。
田松知道,这是要点名了,一路上都点了好几次了,上车前要点名,转车也要点名,还有吃饭前要点名,吃过饭后仍然要点名。所以,一路上大家都习惯了,很快站好了队。于是,此起彼伏的点名声和答到声在通化火车站的上空响起。
“我们教导大队今年连女兵一起共有四批新兵,今天晚上八点左右到的是最多的一批,有两百多人,所以大队领导很重视,吃中午饭的时候,大队长和政委还专门跟我交待,晚上接新兵工作要充分准备,连长、指导员、排长和班长要认真检查各项工作落实情况,热水、热粥等要充足,我们的新同志一路来很辛苦,坐车最长的达到了四天三夜……”
在通化一个荒沟的营房的一个教室里,一位身穿马裤呢军装,肩扛一杠三的军官正在会上部署晚上的接兵事宜,虽说是下午三点多钟,但由于外面冰天雪地的没有什么阳光,所以灯还是亮着。
这个教室是用来给新兵或部队干部战士培训时上课用的,里面有四十多张双人课桌,六张桌子一拼,就成了一个长的会议桌。主位上坐着中队长和教导员,在他们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干部棉帽,上面的帽徽在闪着光。
中队长就是刚刚在部署接兵事宜的一杠三军官,姓杨,叫杨学一,三十多岁,国字脸,板寸头,眼睛比较小,个子有一米八左右。他边上的教导员个子比较矮小,仅一米六出头,快四十了,长圆脸,青年头,肩扛少校(部队的一种发型,比板寸头发长一些)。桌子的左边坐着的依次是一连长、一连指导员、一连一排长和二排长,全都是少尉,除一连长是青年头外,其他都是板寸。
右边坐着的依次是二连长、二连指导员、二连一排长和二排长,除二排长是女军官且扛少尉军衔外,其余全是中尉。这些连排干部面前都有一个工作笔记本,正在上面记着什么。这个时候,田松他们两百多号人还在从四平往通化来的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