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早操取消了。
从昨天下午训练时起，铅色的天空就下起了雪，到今天早上还在下着。
早上六点整，虽然天还没有亮，但各个连队都组织官兵开始扫雪了。
二连全体官兵带着推雪板（用白杨树板拼成一个长方形的平板，然后在宽边上钉上两根垂直的木条，底下不出头，上边出头用来作为平推木板时的握柄）、大扫把、背包绳等用具，列着队迎着风雪呼喊着口号向饭堂前的训练场走去，男女兵齐声高呼“一二三四！”，声音与那些全是男兵的连队的口号声比起来，柔中带刚，刚柔并济，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在齐小腿肚深的训练场上，孙排长整队报告后，曲连长和向指导员都提了工作要求，同时，提醒大家要注意安全，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在使用工具推雪或铲雪的过程中，一个是要注意自身安全，还有一个就是不要伤到别人。
前几次扫雪的时候，田松是大家公认的“小老虎”，他不用像别人那样三个人组队用推雪板推雪，即一个人操纵推雪板角度并防止推雪板底边离开地面，两个人在前面用背包绳横套住推雪板往前拉。
每次田松都是独自一人操作着推雪板，这并不是他不愿意与人合作，实在是他的力气比较大，特别是耐力很足。这完全源于田松当学生时期的“日常积累”，为了不断提高“自保能力”和“打架水平”，什么单杠、双杠、短跑、长跑、游泳、踢足球、打篮球、打排球、打羽毛球、打乒乓球、打台球还有打沙袋，他样样都涉猎，有的还很精通，所以体能也在不断地水涨船高。
也有的新兵力气很大，但耐力不行，所以独自操作不了。因为随着推雪板往前推进，为防止雪从推雪板的两边拉下，推雪板的操作者要不断地压低握柄，以使推雪板与地面的夹角变小，这样，推雪板就越来越平缓，前面不断堆积的雪就不断地被挤上推雪板，于是，推雪板也就变得越来越重，再加上前面越来越密集的雪堆的阻力，如果只有力气没有足够的耐力，那么一个人推的话，是推不了几米远就推不动了。
而田松就不存在“推不动”的问题，他力气不小，耐力也足，虽然每次推雪时都累得浑身是汗，但他速度比三、四个人组队的还要快，而且推雪的距离长，推雪量也大。他一般都是选择距训练场边缘十米左右的距离，将推雪板嵌入雪中，然后一鼓作气拼命向前推个六、七米。这时，不断被放平的推雪板上堆满了雪，前面的雪堆也越来越高，他马上停住换口气，也就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啊——”地大喊着用力猛推着推雪板往前跑，他知道最后这段距离千万不能停下来，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当田松将以前“不务正业”的力量爆发性的运用到现在的“正业”上来时，在无形中他正发生着转变，或许是“浪子回头”吧，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到而已。
因为田松又猛又快，特别是时不时的大喊一声然后推走了一大片雪，让人看了心里既激动又顺畅，所以他把周围不管男兵还是女兵的干劲都调动起来了，林玲特别乐意跟在田松后面打扫剩余的积雪，在她看来，田松就像一台推雪机，他所到之处，剩余的积雪少，地面又很平整，非常好打扫。还有三四个女兵，或许是受到了田松这种拼命三郎的精神的感染吧，也跟林玲一样，跟在后面使劲地打扫着。
这已成为二连扫雪时的一道风景，前面一个男孩儿在挥洒着阳刚之气“开疆拓土”，后面则跟着一群女孩儿在细细的做着收尾工作。这道风景不但让无数的男兵“羡慕嫉妒恨”，也让干部们投来了阵阵欣赏的目光。
可是今天早上，唉，这道独特的风景没了，哦不，还剩一点儿，那就是林玲还是坚定地跟在他的后面。田松还是和以前一样推雪，只是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完全没有了前几次的豪情。
田松知道，另外几个小女兵肯定知道他触了“霉头”，不但她们知道，估计全连包括干部们都知道田松发生了问题，毕竟二连也就这么大嘛，能藏得住什么呢？从昨天上午曲连长、向指导员、孙排长还有张排长投向他的目光中，他能肯定，他们一定发现他出了问题，特别是张排长看向他的时候，明显地微蹙了一下眉头，可是让他无比失望的是，一直到现在，他们没有谁“关心”一下他，哪怕是象征性地问一句！！！
这让田松深切地感受到“私了”这一存在于部队条令条例之外的潜在的“规则”，是被部队里包括干部在内的所有人员都广泛的“遵守”着的，没有谁来制定和修改，也没有谁来监督和执行，它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产生着或消失着，然后在部队这个群体里“无孔不入”地发挥着强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只要不是太“明目张胆”，只要不发生重大的事故，只要是在大家都广泛认可的“度”内，谁也不会去“干涉”它在调解战士矛盾纠纷过程中的“自由”和“民主”！田松不由想到，或许，干部之间有时可能也会采用这一“规则”，去处理他们之间在明面上不好解决的问题吧。
想到了这里，田松的心里变得豁然开朗，对这半个月来在部队里听到的、看到的以及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种种“奇闻轶事”，全都“明了”了。田松又想到，既然“私了”这一类似于地方小痞子行径并且还是“狗肉上不了台盘”的东东，能够在部队这个纪律如此严明的群体里生存并正常发挥着作用，那么，部队里肯定还存在着诸多的应对各类问题的潜在的“规则”，这些“规则”可以借用社会上的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对策”，社会上一直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那么同样的道理，部队作为存在于大社会里的一个“小社会”，对于“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一社会问题，肯定也是无法根治然后无奈地让其存在着了。
估计部队里从最高层一直到底层，都是清楚这一情况的，如果用矛盾论的观点来分析，就会发现“政策与对策”之间是既对立又统一的，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既然是一对矛盾，那么必然会互相转化，互相影响，孰是孰非，有时恐怕还真的不好判断呢。
关于“政策与对策”的问题，可以看看我们国家的成长史，我们会发现一些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有时候“政策”是错的，而“对策”却是对的！
有一对截然相反的例子，它让我们国家农村经济发展在世界上变得扑朔迷离的同时，也充分证明了有时“对策”不一定是错的，在一定的条件下甚至上升成为了“政策”：
1、如果没有1978年小岗村18位农民在“生死契约”上按下他们的红手印这一“对策”，那么，我们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政策，不知道要推迟到哪一年才出台；
2、如果没有吴仁宝明着执行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政策，而实际却施行着集体办工厂村民联营发展经济的“对策”，那么，也就没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可与共产主义社会相媲美的华西村了。
通过分析“政策与对策”的关系，田松推断出了一个结论：新兵集训肯定有着种种潜在的“规则”存在，以后到了老连队，也必然有着各种各样的潜在“规则”！如果要想在部队里“逢凶化吉”，非常“滋润”地生存下来，光是学好条令条例和各项规章制度肯定是不行的，那些潜在的“规则”一定要了解并掌握！
现在的田松，已经知道了一些“规则”。比如只要在那个“度”的范围内，新兵可以私下打架，张由和刘起生打潘晓松一事就可以证明，刘起生超出了这个“度”，光天化日之下来打他，结果连他一起被“处罚”了；新兵班长在组织训练中可以采取各种“非常措施”“促进”训练，如果训练效果不太好，那就超出了那个“度”，上级领导就会出来“纠正”了；老兵可以寻找各种理由“收拾”新兵，他被郭班长“罚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可是，还有那么多的“规则”，怎么样才能够“安全”地去了解和掌握呢？他现在可是伤得连牙都刷不了呢，真是伤不起啦。如果每个“规则”都要用这种代价去换取，那他可能连三个月都撑不下来，还谈什么保家卫国、献身国防、建功立业啊！
哎呀，真笨！田松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昨天上午，曲连长在条令课上，还要求老同志要多教教新同志，搞好“传帮带”，说这是充分发扬我军光荣的优良传统来着！当时情绪低落的田松，对此很是嗤之以鼻，心想领导啊，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实际上又有什么用呃？你看看你管的这些老同志啊，把我田松这个比较“帅”的小伙子“传帮带”成了什么了，他M的，脸都肿成了猪头！从小到大，我田松就没吃过这样的亏！
但是现在，田松对这个“传帮带”一点儿也不反感了，因为他忽然明白，这些存在于部队条令条例和规章制度之外的“规则”，为什么能够在部队里代代传承了，不就是靠着老兵对新兵的“传帮带”吗？
情绪，情绪啊！田松不由得开始感叹起来：情绪不稳，头脑迟钝哪！
想到这，田松对“传帮带”由原先的不以为然居然变成了现在的充满期待！同时，他心里的郁闷就像蚕茧上的蚕丝，随着抽丝机器的飞快旋转而不断的减少，直至全部消失！他感到全身顿时变得无比的轻松，那些因为他情绪低落而受到“排挤”快要离他而去的勇气、斗志、豪情……也纷纷地归回了原位！
田松的这些想法，虽然还有很多是可笑的幼稚的甚至是经不起推敲的东东，或者说有的只能算是部队里的一些皮毛，但若是让一个有经验的带兵人知道的话，他一定会觉得田松是一个在部队里打滚了多年的老兵油子，要是告诉他田松到部队才半个月，那他可能打死也不会相信！因为有些在部队呆了多年的老兵，可能还没有像田松这样想过呢！
田松自已根本就不知道，他变得越来越开朗的情绪，渐渐地由内而外全面地表露出来，体现到行动中，就是他推雪的力度和速度，比以前他状态最好的时候还要好了。这一度地让包括林玲在内的周围的人不断的侧目观望，不知道这个人在发什么神经，怎么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的疯狂啊！
很快地，该推的雪推得差不多了，那些推完雪的男兵们，已经开始帮着做些收尾的事儿了。田松看到林玲正在他的后边有些吃力还有些孤单地扫着积雪，他快速地把推雪板放到一边，然后毫不犹豫地向林玲飞快跑去，在林玲还没反映过来的时候，他一把就从她手中抢过了扫把，使劲地像发了疯一样地扫起雪来，把雪扫得往前高速飞扬……
看着四周投来的怪异的目光，林玲本就因劳动而有些湿红的脸，腾地一下火热了起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而田松这货，此时根本无所谓，不就是遵守“规则”，不超越那个什么“度”吗！俺们这是正常的“战友情”！是“同志爱”！是战友之间“互帮互助和团结友爱”！嗯，一定要坚持好这一光荣传统！田松边扫地边自言自语：皮那是一定要厚的，不然，别说在部队里，随便哪里都混不下去！林玲啊，你不要害怕，咱俩的关系，只要你打死也不承认，那就啥事儿也没有！咦？！咱俩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啊，才认识一个多星期不是，那就更不用怕啦！呵呵呵……田松心里居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由于田松的心情“拨开云雾见月明”，所以他这一天过得非常充实，虽然脸肿得还是跟猪头一样，但他的那个精神头可以说是更胜往昔了。他对一班长、二班长还有唐班长，再无任何恨意，也没有了任何怨言；对郭班长让他罚站以来所形成的心理阴影，也都一扫而光，用部队的话说，就是能够正确理解和看待了；甚至对张由和刘起生，也没有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恨的感觉，对于潘晓松，他也能够给予充分的理解了……反正他的种种异常的表现，再一次引起了全连的关注，他，无意中又一次成为了全连的焦点！这倒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晚上，田松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并迅速与庄周“会晤”，一起去抓蝴蝶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四点半，他准时起来了。
“林玲！”田松很自然地双手抱着被子，微笑着叫林玲，那个青紫的肿得老高的半边脸看起来非常滑稽！
“啊？哦，到！”林玲看到田松的样子，搞得有点儿小紧张，但马上从地上的被子上站了起来，“田松，你没事儿吧？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我一直担心你呢！怕你这里……”
“啊？！亏你想得出来，我有那么脆弱吗？放心，我坚强得很，脑子没那么容易坏掉的！”看到林玲说到后来指指她自己的头示意自己，田松哭笑不得地边说边放下了被子。
“哦，你想通啦，太好了……”林玲开心地笑起来，在有点儿昏暗的灯光的映衬下，那明眸皓齿的样子，让田松的心不由得一颤！
“啊……哈……啊，那是，就那么点儿破事儿，打不倒我！”
田松一双眼睛死盯着林玲看，把林玲的脸看得一红并微低下了头，饶是他皮再厚，也不由自主地尴尬了一下，赶紧打着“哈哈”说了两句话，紧接着又补充说道：“这不算什么事儿，如果连这个坎儿都过不去，我还不如挥刀自宫当太监算了……”
“你……”
“啊？！”看到林玲有些羞怒，田松马上发现了自己的口无遮拦，吓了一跳，暗道武侠小说真是害死人哪！
“林玲，我不是说你，哎呀，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嗨！我这都是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噗！”看到田松语无伦次的样子，林玲又一次笑了起来。
“林玲，我发誓：‘我以后一定不在你面前说脏话’！”田松看到林玲笑了后，一本正经地对林玲说。
“好了，田松，跟你说点儿正事儿。”林玲在听到田松说发誓的时候，心里“嗵嗵嗵”地一阵猛跳，心想他不会脑子真出问题了吧！但听了他发誓的内容后，在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却有点儿怪怪的感觉。所以，她赶紧叉开了话题。
“什么事？”田松倒是很正常地问道。
“你们班谁被选为‘五好战士’啦？”
“你们班呢？是不是你啊？”
“不是！哎？我问你呢，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快说！”反应过来的林玲，小嘴都嘟起来了。
“咳，咳，你问这干嘛？”
“你说不说？不说以后就别想在我的被子上睡觉！”林玲又催问道。
田松觉得好笑，这个林玲啊，为这点事儿居然要挟起他来了，哎？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
“是张由。”田松非常随意的说道。前天晚上，他们班上进行了民主投票选举，张由以七票当选，因为唐班长根据连里的规定不能参加推选，所以，张由这七票，包括他自己还有六名同志的票，其中，潘晓松也是其中之一。而剩下的两张票，田松选的是潘金岩，潘金岩选的是他。
“我知道！”林玲听田松说出答案后马上说道。
“嘿——你闹着玩儿呢！”田松被林玲彻底打倒了，追问了半天，原来她早就知道啊！还好昨天早上扫雪的时候田松想通了，要是还是前天晚上推选“五好战士”时的心态，那他听到林玲这样说，指不定要上火的。
女孩儿啊，真是个矛盾体，明明知道的事儿，还非要听别人说一遍。
林玲可能知道田松现在心情大好，说什么都无所谓，所以她对田松刚刚所说的话根本就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儿小得意，有了一种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也是，谁让田松当初“但是”来着！
“哎，田松，你现在能吃鱼皮花生吗？”林玲接着又问道。
“啊？！鱼皮花生？”田松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好不容易在自己心中垒起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心碑，“咵”的一下塌掉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看来“女人‘八卦’、男人害怕”的传闻，一点儿都不假啊！
“你吃过的呀！”林玲看到田松惊讶的样子，感到很奇怪，心想鱼皮花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啊！他该不是忘记了吧！恐怕是的，那天晚上他就“出事”了。还是提醒他一下吧，他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省得他再去回忆了。于是，林玲提醒道：
“那天你很急的下楼，我和宋璟上楼，我给了你三颗鱼皮花生……楼梯口人多，我怕别人看见，所以才给了你三颗，本来想晚上……就是五班长来我们班的那天晚上……”
“……”原来那三个圆圆的东西是……田松摸了摸裤兜，它们还在，只是又是绒裤又是棉裤的，放在兜里还真没什么感觉！不过，他确实是忘记了。
田松猛然间感到鼻子有些儿酸，心里也有点儿堵，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感觉。他想，就是他被一班长和二班长“潜规则”得那么惨时，也没有这种强烈的想哭的感觉！
记得有一次，他趴在林玲的被子上睡觉被她叫醒后，他跟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是有点儿吃的就好了，他还告诉林玲他老是吃不饱！可是当时林玲什么吃的也没有！
这件他说过后自己都忘记了的事，她居然记着！他忽然察觉到今天早上从他见到林玲时起，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暖暖的味道，而他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呀！
这种强烈的想哭的感觉，难道就是被人关心的感觉吗？
“田松！你没事吧？是不是脸又痛了？”林玲看到田松有些发愣的样子，马上担心的问道。
“林玲，我没事，来，今天早上我不睡觉了，呵呵，也来不及了，我开始叠被子了……”田松这回是真的语无伦次了，通过说话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压了几下，才把那些往鼻端和眼眶里涌去的湿湿的、热热的、酸酸的感觉压了下去。最后，他也转移了话题。
“哦！”林玲应了一句后很自然的坐到田松的被子上，然后像欣赏什么重要的演出一样，看田松开始叠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