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梁十时,温文尔雅,腼腆羞涩,不善言辞又心细如针,当日在瀛州城郊一别,苏菲夜不顾一切跳下车,回头找莫寒云,他极力阻拦,小姑奶奶把脚狠跺:"你敢不给我去,我就缠死你!"
他"呃......"了半天,面对麻烦女人就只能无语,眼睁睁放她自个追情郎.
马车一路往西,奔了一昼夜,才因金有堇转醒而再次止步.
她安静的听完关于自己的事情,母亲过世,定罪通缉,由一脸疑惑,到睁目无语,然后紧咬下唇,眼睛里水洋洋的,最终目光落在远处,镇静,坚定,无惧,这哪里像是那个会抱着"病"莫寒云哭的死去活来的小女孩?此刻,她都把嘴唇都咬破了,却还是不说话,似乎咬着的就是她的仇人,一旦松口,便错失报仇的机会.
"呃......金姑娘!"她如此,反而叫人害怕.
空气凝结,硬棒棒的吸不进去,好久,随着她小嘴勾起,才瞬时松了口气.
"是我害了我娘,如果我不逃跑,她就不会离开."手落在窗上,摩挲着木制的框子,轻轻的,缓缓的,"将来就算给自己平反,娘也活不过来了.我知道,娘不想我伤心难过,不想我掉眼泪,娘希望我好好的活着.她总是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
他理解,长时间的沉默,她是在学着咽回对曹易的气愤,吞下失去母亲的悲伤,克制杀人或者是自杀冲动,她在那令人窒息的漫长时刻,长大,成熟,理智.
"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声音很低,随风淡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安定感.
金有堇感激的看着他,月光下,他不像会被风卷走的单薄书生,倒像是从天而降的神,那容颜如此淡定,如此柔和,如此安详,"谢谢你."
原本坐在马车外的梁十时,长身从里面扯出棉被披到她身上,"夜深了,这深山里寒气重,你等下,我去生个火堆."
她轻轻拉住他的衣服,把被子拉过去,盖住他的腿和自己,"陪我一会,不要让我一个人."
梁十时犹豫了一下,默默的靠坐好,任她把头枕在自己肩膀上.
金有堇几乎不曾动过,但是他知道她并没有睡着,透过小小的马车窗户,看着月亮从这头移动到那头,太阳什么时候升起?什么时候可以温暖身边这么落寞的女孩?
瞧着从西边送上枝头的银光,一双冰凉的小手慢慢摸过来,握住了温暖粗糙的大手掌.
"阿十,学功夫要多久?"
"内外兼修,少则也要三年才有所成."
"三年......没有快点的吗?"
垂下的视线落在那双依旧瞧着窗外的大眼睛上,月光在眸中折射,衬的她分外美丽,那么平静的面容下,仇恨的火焰越烧越烈,他恍若看到自己,"有一把剑,只要指一指仇人,就能把他碎尸万段."
"这么厉害?"喜悦的抬起螓首,灿烂又惊讶的笑才勾起,嘴角又垂下了,"你哄我的是不是?"
"没有."
她吃了定心石,急迫的坐直,"在哪?"
目光收回去,落在自己手中的柔荑上,异常轻柔的曲起四指,握住,"在这里,"顿了一下,"我就是你的剑."
掌中的小手猛然一颤,不自在的相互抓紧,不待她开口,梁十时就放开了那双手,依旧平静的低声说:"你的谢字太重,我必须要担的起才行."
咕咚一下,咽下一口口水,也咽下了想问的话,他不是那种人,不贪图她任何东西,甚至面对她的一句谢谢,都是用如此特别的方式.
他是君子,她怎么会一时误解?
而且,他又是那么的了解......了解她的错愕!
抬起手,在月光下转动,方才冰凉的十指留着他的体温,蓦地,她做了一个决定,如果说,以身相许,为奴为婢是玷污了他的品性,那么就让她用这双手,合十于佛祖坐下,倾尽一生的时间来为他祈福.
公鸡啼鸣,天蒙蒙隆隆亮起来,马车又在山道间奔驰.
默契的赶路,休息,离孙切所在的西安越来越近,这段时间,总是若有所思的给予对方注视,或者会简单的说些有的没的.
"这城里还算热闹."
"恩."
有时候--
"要不要带干粮,留在路上吃?"
"也好."
"带什么好呢?"
"挑你喜欢的."
或者--
"阿十,你要不要加件衣服,起风了."
"不用."
"......"
"裹好被子,进城以后,姑娘该添置些冬衣."
"又要破费你了。"
"小事."
好几次,四目交汇,惊的两人忙别开头,彼此的心神为对方悸动,彷徨,恍惚,又激动,兴奋,连他们自己都不曾知道,这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为的什么.
一个拒绝回报.
一个决心祈福.
难道他们会彼此错过?
自问为何,不禁紧张又喜悦,想笑,却欲哭无泪.
到西安的那天,飘雪了.
十指芊芊伸出去接住一片随风飘舞的雪花,竟然没有融化在手心里,好大的雪花,好美的旋转洒落,长长的睫毛上凉凉的,也接住了不少,虽然有火红色的斗篷包裹,但才下马车,她的脸立即冻青,身体不争气的抖个不停.
梁十时还是那么简单的一席单薄儒衫,与周围的寒气显的极不搭调,扣开府台府的门,同应门的衙役说了句什么,那人赶紧奔回去,他转身把她拉到屋檐下,轻柔的用食指扫去她脸上的雪.
"可别冻病了."
"秋天竟然就飘雪了."
他抬头看着天,神明也看到了她的冤屈,对吗?
孙切身为监国督察使,以他的个性,自然是微服出巡,但是事先莫寒云有叫月牙城的暗人去通知,他才停下监察的脚步,暂住在府台的府邸,以便等找自己的人.一听月牙城的人来访了,立马迎出来,梁十时自我介绍过后,拿出莫寒云的信件,那上面简单的说了金有堇的事情,他二话不说,当下叫人收拾东西,要亲自与他们上京处理这件案子.
马车里,孙夫人静湖拿手绢包好小暖钵放到金有堇的怀里,浅浅一笑,早看出她是个坚强的女孩,无须多余的安慰,对她既钦佩,也心疼.
"谢谢夫人."
"这路上苦了你了,从今往后,再大的风雨,也打不着你."
她低头不语,素不相识的人都能如此保护她,而她那狠心的爹,却活生生的把她送入虎口,任人宰割,怎叫人不心寒?
静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说些别的调节气氛,"你看这地方,好生奇怪呢,这么早就下雪了,我们往北走,反而暖."
"是啊,北方......反而暖."
孙切留意到梁十时不时回头看马车,那目光中有关切,有怜惜,他会意,"不用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梁十时收回目光,"素闻孙大人和曹易不和,只怕这件事情会给大人带去不少麻烦."
"他表面上倒与我还算客气,从没有正面冲突过,可他的这种行经--"叹了口气,"实在卑鄙.在我监察的范围里,无论是谁犯罪我都要管,都要查,一定还金姑娘清白.倒是没有想到金国茗会是这么贪图富贵的人,妄为人父!"
"听金姑娘说,他只是对她那房最不好而已."
"哦?可有什么原由?"
"惟有金姑娘的母亲没有生出子嗣,而且三夫人生金姑娘的时候难产,一病不起,容颜早失."
孙切失望的摇摇头,"同样是女儿,与他对金瑶贞姑娘简直是天上地下."
"手生五指,总有长短."
"对子女况且如此,对下面的百姓他会如何?大宋有这样的官员......怎不叫人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