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丑时刚过,宋墨和窦昭就起了床,按品着装后,两人去给宋宜春问安。
宋宜春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逗留了好一会儿,仿佛要从他们神色间看出些什么才好,然而最终却一无所获,不由得皱着眉头,挥手让他们退下,并没有送他们进宫的意思。
这样更好!
窦昭和宋墨坐车往宫里去。等进了宫,他们才知道皇上已经去上早朝了。
宋墨笑道:“我们在这里等会儿。”
不等难道还能回去不成?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看着她情绪还好,心中略略安定。
左右都是宫女,两人也不好说什么,枯坐在那儿喝了几杯茶,眼看着天色大亮,才有内侍匆匆跑了过来。
“世子爷,皇后娘娘去了慈宁宫,让您去慈宁宫觐见。”
窦昭和宋墨又往慈宁宫去。
一个相貌娟秀、正值花信年纪的宫女正站在偏殿前等。
宋墨朝她拱了拱手,称着“兰姑姑”。
窦昭则上前屈膝行礼,跟着喊了声“兰姑姑”。
兰姑姑笑着点头,对她颇为友善。她目光柔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窦昭一番,转身领着他们进了偏殿。
偏殿里只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穿着家常的丁香色妆花褙子坐在罗汉床上,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绾着个纂儿,只在手上戴了枚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戒指,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实际上五年前就已过了六十大寿。
皇后娘娘坐在太后娘娘的下首,皮肤白皙,容长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非常明亮。她的眼角虽然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却并不让人觉得她憔悴,反而让人觉得她和蔼可亲。
这两位,窦昭在上一世都曾不止一次地见到过,可那时候,两人给她的印象却和此时完全相反。
太后娘娘和蔼可亲,皇后娘娘肃穆端庄。
特别是太后娘娘,她最后一次见到太后娘娘的时候,皇上已经宾天,辽王封太后娘娘为太皇太后,她们这些外命妇奉命进宫朝贺。那时的太后娘娘形容枯槁,如同八十岁的老妪,由人搀扶着,没有完成册封仪式就晕了过去,没过两天,就病逝了。
她至今还记得太后娘娘那骷髅般憔悴的面孔。
窦昭低了头,和宋墨给两位娘娘行了叩拜之礼。
然后她听到皇后娘娘声音温柔地对太后娘娘道:“虽说是在乡野长大的,可这礼数却不错,可见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窦昭想到这位皇后娘娘升格为太后娘娘之后,竟然敢杖毙辽王的宠妃,而已贵为天子的辽王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就觉得有些紧张。
她垂着眼睑,恭敬地垂手肃立在一旁,听到太后娘娘略有些不悦地道:“北楼窦氏,乃是诗书礼仪传世之家,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窦昭就听见皇后娘娘忙笑着应了一声“是”,声音显得格外的柔和。
这样的皇后娘娘,并不是她前世所了解的那个皇后娘娘。
太后娘娘朝着窦昭招手:“你走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头面,散发着莹莹光华,低调而华丽,气势略微弱一点的人都压不住,让人只看得见珍珠却看不见戴珍珠的人。偏偏窦昭身材高挑,眉宇间英气逼人,珍珠的光华不仅没有让她面目模糊,反而柔和了她的面部线条,让她变得明媚照人光彩夺目。
太后娘娘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笑道:“这孩子,倒是个会打扮的。”
窦昭屈膝行礼道谢,举止大方,不卑不亢,雍容而优雅,仿佛经历过无数次这种场合。
太后娘娘不住地点头,毫不掩饰她的欣赏。
宋墨的嘴角,忍不住地翘了起来。
皇后娘娘看着她掩口而笑,起身在太后娘娘身边低语了几句,太后娘娘愕然,朝宋墨望去,随后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窦昭不解,睃了宋墨一眼,宋墨正满脸困惑地望着两位娘娘。
太后娘娘见状,笑得更欢畅了,吩咐兰姑姑:“去,把前几天福建进贡来的橘饼端出来给砚堂和他媳妇尝尝。”
兰姑姑微愕,忙笑着应是,退了下去。
宋墨和窦昭上前谢恩。
太后娘娘就指了一旁的绣墩道:“砚堂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既然嫁给了砚堂,就是自家人了,坐下来说话吧!”语气很是亲切随和。
宋墨笑着谢恩,坐了下来,窦昭有样学样。
兰姑姑领着几个宫女端了茶点上来,窦昭向兰姑姑道了谢。
半晌,有内侍进来禀道:“皇上下了朝,问英国公世子爷和窦氏到了没有。若是到了,就去乾清宫觐见。”
大家都很是惊讶,皇后娘娘更是忍不住问那内侍:“窦氏也去吗?”
内待应是。
皇后娘娘看了太后娘娘一眼,太后娘娘沉吟道:“那就去吧!”
宋墨和窦昭忙起身告辞。
太后娘娘就吩咐宋墨和窦昭:“不要让皇上等急了。”又吩咐兰姑姑,“把前几日皇上孝敬我的那串红玛瑙手串赏给窦氏。年轻人,戴这些颜色鲜艳的东西更好看!”
皇后娘娘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来凑个热闹。”她喊着“云英”,一个三十多岁、相貌寻常的宫女走了出来,皇后娘娘道:“赏窦氏一对碧玉簪!”
显然是早有准备。宋墨和窦昭跪下来谢恩。
太后娘娘就对宋墨道:“砚堂,你没事的时候就带着你媳妇到宫里来玩,我听宁德说,窦氏的叶子牌打得很好,到时候来给我们凑个角。宫里的那些嫔妃,输了怕赔银子,赢了又怕我不高兴,打起牌来实在没什么意思……”语气里颇多抱怨。
大家都笑了起来,宋墨和窦昭乘机辞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外,几个穿着绯色官服的男子正站在廊庑下。看见宋墨和窦昭走了过来,都不由得惊愕地抬头打量。
有人“咦”了一声,窦昭眼角的余光不禁瞥了过去。
高大挺拔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炯炯有神的眼眸,脸上还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竟然是五伯父!窦昭愕然,不由得抬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到了一起。窦世枢的表情顿时显得有些呆滞。
窦昭正寻思着要不要朝着他笑一笑,打个招呼,已有内侍出来笑道:“皇上刚才还在问,世子爷怎么还没来?让奴婢来催一催……奴婢这就去禀报。”说完,又进了上书房。
她只好朝着窦世枢眨了眨眼睛,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等候。四周鸦雀无声。一会儿,一个高大白胖穿着仙鹤补子的大臣从上书房里出来,眉头拧得紧紧的。看见窦昭,他神色懵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宋墨就悄声对窦昭耳语:“他就是沐川。”然后又朝沐川笑了笑。
窦昭睁大了眼睛,原来沐川长得这副样子。
沐川则张大了嘴巴,指了指窦昭,然后又慢慢地放下了手,收敛了脸上的惊容,表情威严地点了点头,昂首挺胸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这下轮到窦昭惊愕了。
又有人从上书房里走了出来。
“世子爷,夫人,”他笑吟吟地和宋墨、窦昭招呼道,“皇上请世子爷和夫人进去说话。”窦昭定睛一看,竟然是汪格。她顾不得和汪格计较称呼上的错误,连忙和宋墨一起进了乾清宫。
皇上年过四旬,中等身材,和所有的中年男子一样,已经开始发福,但眉目间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他打量了窦昭几眼,对宋墨道:“既然成了亲,就是个大人了,要支应起英国公府的门庭,遇事多思量,行事也要更谨慎才是。不要坠了英国公府的百年清名。”
宋墨恭谨地应是。
皇上点了点头,道:“下去吧!”
窦昭暗暗惊讶,这就完了?难道一大清早的把他们叫进宫来,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她跟着宋墨磕头谢恩,退出了乾清宫。
窦世枢正在外面等,见他们出现,忙低声道:“皇上叫你们来干什么?”他声音急促,额间还有细细的汗冒出来。
“也没什么。”宋墨简短地道,“就是见我们成了亲,嘱咐我们要好好过日子。”
窦世枢骇然,皇上撇下满院子的股肱之臣,就是为了嘱付他要好好地过日子?窦世枢满脸狐疑还想再问,汪格已笑道:“窦阁老,皇上宣您进去。”
窦世枢看了窦昭一眼,跟着汪格匆匆进了乾清宫。
皇上歪在临窗的大炕上,看着窦世枢给他行了礼,道:“你侄女和你长得还挺像的。”
窦世枢吓了一身冷汗,不知道皇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忙道:“微臣几兄弟长得都很像。”
皇上“嗯”了一声,旁边的内侍就递了份奏折给窦世枢。
窦世枢忙收敛了心绪,认真召对。
可一出了宫,窦世枢就迫不得已地回了槐树胡同。“你去看看寿姑,”他吩咐妻子,“顺便问问寿姑,皇上召她去乾清宫都问了些什么?”
五太太听着吓了一大跳,忙道:“寿姑去了乾清宫?”
窦世枢就把在上书房外遇见了窦昭的事跟五太太说了一遍。
五太太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可寿姑才刚刚嫁过去,昨天才过了初九日……”她一个做长辈的,无缘无故,怎么好这个时候去拜访侄女?
见窦世枢皱眉,五太太就道:“要不,让蔡氏过去看看?”这样虽然不合规矩,有巴结宋家之嫌,可总比她这个做长辈的去要好得多。
窦世枢道:“让她把皇上都和他们说了些什么问清楚了。小孩子家,不知道深浅,皇上寻常的一句话,有时候都含着深意,他们未必能体会得到。”
“我知道了。”五太太去了蔡氏那里,吩咐她去拜访窦昭。
蔡氏听说窦昭今天进了宫,还被叫去了乾清宫,骇然之后是满脸的艳羡,连声应是,可等五太太一走,她一边敷粉绾髻,一边派了人去跟母亲蔡太太禀告此事,一切收拾停当了,这才去了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正噼里啪啦地燃放着鞭炮。宋墨和窦昭是正午出的宫,未初时分就有圣旨到,封了窦昭为“世子夫人”,超一品。
“真是天威难测啊!”知道窦昭进宫始末的素心双手合十,朝着西边揖了揖,感激地道,“您说皇上只看了您几眼,却一句话也没有问您,我还在担心,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可没想到转眼间却下了圣旨,这可真是菩萨保佑啊!”她又揖了揖。
窦昭却在想着汪格的那声“夫人”,他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
同一时间,宋墨却在嘱咐严朝卿:“……嘉定伯那里,你抽个空走一趟。”
嘉定伯,万皇后胞弟、顾玉的舅舅万程,字鹏冀。
严朝卿会意,起身道:“我这就去准备。”宋墨颔首。
正说着,就有小厮进来禀道:“世子爷,槐树胡同那边的十少奶奶过来了。”
宋墨道:“是来见我的吗?”
小厮忙道:“不是,是来见夫人的……”
宋墨淡淡地道:“既然是来见夫人的,你禀了我做什么?”然后对严朝卿道,“把他换个地方当差吧!”
严朝卿看了那小厮一眼,应了一声是。
小厮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宋墨的面前,咚咚地磕起头来。
松萝忙指着几个人将那小厮架了出去。
宋墨吩咐严朝卿:“我再也不想听到这样诛心的话了。”
严朝卿应是,退了下去。
松萝就担心地问道:“真的不用禀了世子爷吗?”
严朝卿看了他一眼,半是警告半是感慨地道:“若是连夫人都信不过了,世子爷大概宁愿被出卖吧!”
松萝听得稀里糊涂,摸着脑袋直发愣。
严朝卿笑道:“听不懂就不要想了,你只要记得,敬夫人如敬世子爷就是了。”
严先生是世子爷的军师,听军师的肯定不会有错。
松萝高高兴兴地应着“听您老的”,便下去处置那小厮了。
严朝卿却直皱眉,心想,这个陈曲水,怎么还没有来?他不会是把自己的话置之脑后了吧?
而正日夜兼程地往京都赶的陈曲水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窦昭在花厅见了十堂嫂蔡氏。
蔡氏喜盈盈地恭喜窦昭:“可巧让我给遇到了。静安寺胡同那边还不知道吧?要不要我去给七叔父递个信?”
或许是因为相信宋墨,窦昭对自己提前得到“夫人”的诰封很平静,听蔡氏这么说,才惊觉自己能提前得到诰封也是皇家的恩典,父亲知道了想必会很高兴。她笑道:“我让素心去给父亲报个信就行了,不必劳动十堂嫂了。”说着,窦昭朝素心笑道,“你给静安寺胡同和猫儿胡同那边都去报个信,六伯母那里,也要说一声才是。”
素心笑着领命而去。
窦昭就问蔡氏:“十嫂找我可有什么事?”封了世子夫人,除了要做相应品级的礼服、打造首饰,还要打赏仆妇,告知窦家的亲戚朋友,试探宋宜春的反应……她有很多事要做,实在没空和蔡氏打太极。
蔡氏可以想象窦昭的忙碌,怕窦昭不耐烦,笑着将五太太差她拜访的来意告诉了窦昭。
虽然宋墨说没事,可窦昭觉得让五伯父从另一个角度帮她分析一下皇上的意图也好,也许会有新的收获,若是五伯父能从中发现点和辽王有关的事,那就更好了。想着,她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蔡氏。
谁知道蔡氏却听得两眼发光,一会儿问:“太后娘娘真的说了世子爷是她老人家看着长大的,您嫁给了世子爷,就是自家人了?”一会儿又问,“太后娘娘赏的东西,真的是皇上孝敬的吗?”一会儿又道,“太后娘娘问起您娘家的事,您怎么也没详细地说说?”
窦昭被问烦了,脸色一沉,道:“十嫂您问这些话,到底是五伯父和五伯母的意思?还是您自己的意思?”
蔡氏脸色通红,窦昭端了茶,蔡氏恼羞成怒,却又不敢表露,一张脸涨得像猪肝,直到回到槐树胡同,脸上还残留着掩饰不住的愤怒。
蔡氏的贴身嬷嬷看着吓了一大跳,忙道:“您这是怎么了?”
蔡氏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咬着牙道:“没什么。”然后问道,“我娘那边可有什么话传过来?”
贴身嬷嬷贴了她的耳朵道:“太太说,让您无论如何也要把四姑奶奶伺候好。济宁侯要给五姑奶奶请封侯夫人,折子递到吏部,吏部却迟迟没有回音,还是五太太亲自给吏部司封司郎中的太太打了声招呼,吏部这才把折子递了上去,就是这样,到今天还没个音信。”
蔡氏倒吸了口冷气,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才让心情平静下来,换了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去了五太太居住的上院。
宋宜春的脸上却能刮下一层霜来。
宋墨和窦昭进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问了些什么,英国公府经营数代,他自有办法知道。对于窦昭提前得到诰封,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得不怀疑到宋墨头上。
“你给我盯着世子身边的严朝卿,”宋宜春表情阴沉,对常护卫道,“有些事他不会亲自出面,但肯定会交给严朝卿去办。”
常护卫拱手应是。
小厮进来禀道:“陶先生回来了!”
宋宜春精神一振,忙道:“快请陶先生进来。”
常护卫撇了撇嘴,退了下去。
陶器重的样子有些狼狈,看见宋宜春连声称着“东翁”。
宋宜春上前两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器重,感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然后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我们坐下来说话……你说有人追杀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与世子有关?”
陶器重垂头,一副愧对宋宜春的样子,道:“是我大意轻敌了!”
宋宜春挑了挑眉。
陶器重道:“窦家在真定是地头蛇,我们不过多问了几句窦家四小姐的事就被窦家的人盯上了,我们怕坏了窦宋两家的交情,又不敢说是英国公府的人,只好跑到卫所求助了!”
“不对啊!”宋宜春皱眉,“你们既然跑到卫所求助,窦家的人怎么还敢继续追杀你们?”
陶器重忙道:“窦家之后的确没再追杀我们,不过我探得了要紧的事,急着赶回来给您通报,没有和卫所的人解释清楚而已。”
宋宜春对真定卫卫所向他邀功的事释然了。
陶器重道:“之前我们一直以为窦家四小姐是因为被继母王氏嫌弃,才会被窦家七老爷安置在真定的,原来并不是这样的。那王氏原是小妾扶正,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窦家四小姐生母赵氏过世之后,她更是不尊重这个继母,窦家的人没有办法,这才让窦家四小姐留在真定的。”
宋宜春听着,脸沉了下去,道:“这么说来,窦家四小姐并不是我们以为的孤苦伶仃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