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莲花美,美在不蔓不枝,中通外直。可是,谁又看到了水面之下莲花深陷泥泞的盘根错节?
我想看病案室,还想看图书馆。
对于杨振羽热情高涨的“非分之想”,顾沅都一一应了。百伽图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文化、它的传承,振羽每到一处,都会忍不住连连惊呼。
“快看,快看,高级将领的病案照片!”
“要不要这么华丽啊,墙上这一群人像个个都如雷贯耳!”
“天哪,刚才飘过去的那个大夫真的是×××吗?我在教材上看到过他的照片!”
一直以默许态度纵容她的顾沅也终于忍不住青筋乱蹦了:“你能不能不要用‘飘’这个词?那可是个大活人,你的用词匪夷所思到我都怀疑你不是因为英文不及格才肄业的,你根本就是语言天赋为零的笨蛋吧!”
振羽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双眼泛桃花:“他走路好有风度啊,御风而行一样。怎么办?好想过去请他签个名,要是能合张影就更棒了,我崇拜他好多年了……”
顾沅愣了半晌,忽然说:“你可以找我签名。”
振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也正好歪着头看过来。
那个表情,活脱脱就是在说“迟早我也会功成名就,你快点占个先,别怪我当初没提醒过你”。
振羽背着手飘过他的身边。
“不用留了,你的签名我有好多,每一份我书写的病历上都有你数量惊人的签名,只要一想起来都会觉得自己在做噩梦(上级医生修改住院医生的病历后,要在修改处签名),还是不要提醒记忆里那个像恶魔一样镇压我的你了。”
顾沅垂着眼睛,眼角的笑纹里不知为何埋着一丝悲伤。然后他转过身,默默地走在她的身后。
“我想看的都看过了,还有什么推荐吗?”在医院里面走了一圈后,振羽意犹未尽地说。
顾沅站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还有一个地方,很古老,不著名,但是我很想带你去看看。”
那就赶快去看啊,难道要等到日落西山丧尸夜行的时候才行动吗?
于是,五分钟后,两人站在一条看上去非常古老,甚至有些幽暗的长廊里。振羽注意到这里的每一扇门用的都是那种很古老的大铜锁。
“病理科,出过院士、主委、医学大家、人民英雄,以及‘学海奖’获得者。”
振羽听得一脸崇拜,最后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等等,‘学海奖’虽然是医学生最高奖项,但是怎么也不能跟院士、主委什么的相比吧?”
顾沅看了她一眼,缓缓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我上中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在这间屋子里写作业。”
在病理科写作业?
你不是大内科的人吗?怎么又和病理科扯上关系了?
更何况……
怎么可能在这里……
顾沅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振羽却站在门口,心怀畏惧地不安起来。虽然早有预感这是哈利·波特的魔药教室,但是真的看见了,心中的震撼还是远超预期。
屋子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是昏暗,一股陈腐的气息迎面扑来,混合着发皱尸体和刺鼻药水的味道。
通天彻地的各种标本,器官、肢体、人类、动物……像无声飘浮的幽灵,冷冷地俯视着他们,陈旧的玻璃罐,黄浊的内溶液,就连桌椅板凳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最初的惊讶和畏惧消失后,振羽缓缓走了进去。右手边的旧书桌上覆盖着古老的绿毡垫,玻璃板压着的众多照片中有个少年眉眼和顾沅很像,只是更清秀些。但不知为何,异常柔和的五官望着镜头却有股冷峻的感觉森森透了过来,哪怕他手中拿着代表医学生最高荣誉的“学海奖”。
这孩子,还真是从小到大都这么装酷啊……
带着这样的想法,振羽指着照片望向顾沅。
“你怎么会选择……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
顾沅静静地与她对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喜欢尸体超过人类。”
振羽觉得有一条蚯蚓沿着尾椎骨的末端往上爬。
喜欢尸体超过人类?
长着一副清心寡欲的面孔,莫非,私底下却有奇怪的癖好?
顾沅把目光投向大大小小的玻璃罐:“我喜欢尸体,是因为我能够弄懂它们。大到人体的解剖结构,小到显微镜下的一个细胞,是怎样就是怎样,尽管复杂,但只要用心就能够搞懂。
“可是人呢?就算他外表光鲜,穿着得体的衣服,长着和蔼的面孔,你能真正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吗?或许脸上还带着讨好的、谦卑的笑容,手底下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给了你一刀。”
顾沅用无感情的声音说出如此阴冷的讯息,振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虽然你说的那种人的确存在,可是这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不是吗?你是医生,每天接触那么多人,这个道理你拎得清的。”
“就是做了医生才更困惑。在病人眼中,我们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是菩萨,还是索命小鬼?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读心术,不然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技术做交换。”
振羽讷讷道:“如果真有读心术,我倒是很想看看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顾沅慢慢转过头来。
“在你的眼中,我是怎样的人?”他突然这样问道。
咦?
这个节奏是……
要对我敞开心扉吗?
振羽慌忙寻找着脑中的印象:“荷花。我眼中的你是荷花,宛立水中,傲然挺立。”
荷花又被称为花中君子,应该是很高的评价了吧。可是顾沅没有一丝动容,一眼望穿千古恒水。
“人人都说莲花美,美在不蔓不枝,中通外直。可是,谁又看到了水面之下荷花盘根错节、泥泞深陷的另一面?”
振羽忍不住争论起来:“这不正说明了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吗?”
顾沅丝毫不为所动:“不。荷花代表的正是人性的明暗两面。”
“这种想法太悲观了吧?为什么你看事物的眼光和我们都不一样?”
“因为我所在的世界和你们不一样。”
望着顾沅那平静的面孔和静婉哀默的目光,振羽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顾沅,不要对人失去信心好吗?你可以看看我,你可以试着相信我啊!”
顾沅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晦涩难懂的表情。
“不。杨振羽,你错了。
“我最看不透的人就是你。
“我甚至不能确定,你是否能真正看到我。
“越是想放下,就变得越在乎。
“想要讨好的心情,想要逃避的心情,这种慌乱真的从未有过。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你也是一具尸体就好了,这样的话,我反而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
“哪怕你的眼睛不再明亮,嘴唇不再红润,我却能捕捉到你的真实和温暖。”
尸体的话,根本一点也不温暖好吧……
这种想法不是很变态吗?把喜欢的人变成尸体什么的……
趴在尾椎骨上的冰冷黏腻越发明显了,蛇一般沿着脊髓往上爬,一直爬,盘踞在脑干的生命中枢上,吐着鲜红的芯子。
越危险,越诱惑,越致命。
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感受啊?
可是为什么眼睛就是离不开?
顾沅的美丽在这样一个散发着陈旧和腐坏气味的地方,像枝蔓一样爬满了整个房间。
而她站在枝蔓最集中的中心位置。
捆绑,束缚。
动弹不得。
顾沅到底怎么了?
怎么会突然带她去看那样一间屋子,又告诉她那些奇怪的话?
他这种加深彼此了解的期望还真是匪夷所思啊!
难道这才是他长了那样一张脸却依然找不到女朋友的原因?
振羽没注意到自己居然也用了龙天的经典动作——单手托腮,两指抚唇——当她意识到的时候,连忙嫌弃地呸呸呸了好几声。
庸人自扰,女人可以有大姨妈,男人也可以有大姨爹啊!
心里不痛快,就多陪陪他啰。
反正,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想清楚这一节后,振羽大踏步地向宿舍楼进发。
推开门后,发现室友一个不在,却有一个小豆丁在打游戏。
振羽退两步又看了看门牌,满脸疑惑地走了进来。
怎么会有小孩?
振羽注意到他坐的地方是房间里的第四张组合床,也就是属于目前还没露面的第四个人,是她的娃吗?
可是,这小孩该不是有自闭症吧?这么稀罕的大件都杵在他眼前了,怎么还沉浸在游戏里,丝毫没反应?
振羽瞄了一眼,俄罗斯方块,没什么稀奇嘛。
咦?第九关?这孩子多大啊?手居然这么快?!
振羽是医生,所以知道对于小孩子,精细动作很难练,比语言成熟得更晚。许多一年级的小孩写字依然歪歪扭扭,就是因为手部的训练还远远不够。振羽也玩过这种手持的俄罗斯方块机,知道最后一关速度相当快,手脑配合需要相当的灵敏度才行。看这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居然已经熟练到这种程度了?
这时候,忽然响起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游戏屏幕上出现了礼花四射的画面。她出神的这工夫,他竟然通关了!
“哎,没意思,真没意思……”小孩放下游戏机,百无聊赖地伸了一个懒腰,振羽这才看清棒球帽下的小脸蛋。
天啊!
振羽脑海中立刻闪过古今中外的电影电视、广告摄影、绘画写真……中的各种形象,然后默默地在他们的脸上都画上叉叉……
就算把秀兰·邓波儿、伊丽莎白·泰勒全都招来,这孩子也完全不输她们啊!
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小孩!
把干净整洁的寝室逼成落魄背景的小孩!
让人一见之下就忍不住想拐回家的小孩!
小时候就这样,长大后该如何妖孽的小孩!
正当她沉浸在“我的审美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这样的震撼中,却没留意那个小孩一直冷冷地看着她,最后撇撇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欧巴桑,你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欧……欧巴桑……
像她这样大眼睛小嘴巴北鼻脸玻璃心尚未婚嫁情窦初开的美少女,怎么就欧巴桑了?!
振羽像变魔术一样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来,笑眯眯地对小孩说:“你看错了,我是姐姐,叫一声姐姐,我就把糖给你。”
小孩翻了翻眼皮,老气横秋地说:“笑出来的褶子都可以夹死苍蝇了……”
振羽笑眯眯的脸顿时僵掉了。
居、然、说、我、老?
你看清楚了吗,我这可是水煮蛋!
这到底是谁家的熊孩子啊!有没有人管啊!
振羽正悲痛欲绝中,忽然一个人影笑吟吟地出现在了门口:“杨振羽?”
而这时,她面前的小孩忽然跳起来,两条腿像踩着风火轮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一把抱住来人的大腿,米团子一样糯糯地叫着:“荷依姐姐……”
杨振羽顿时瞪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为什么夏荷依会在这里?
为什么他叫夏荷依姐姐?
为什么她却成了欧巴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