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羽,你眼睛里的世界非黑即白,我所生存的世界,你一定看不见。
高原的天空,宁静幽远。
蓝得令人心碎。
强烈的日光照耀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整座宫殿都像笼罩在一圈光晕之中,神秘而宏大。只有真正从近处仰视,才能感受到它所带来的强大的压迫感,远比照片上磅礴,令人窒息。
连接天与地的护佑之所。
夏荷依望着那一列长得看不见头的转经轮怔怔出神。青烟缭绕,诵经声漫漫,法轮流彩,信民虔诚。仿佛间,她也置身于时间的长河中,溯游从之,宛立水中……
“夏护士,你在这里看什么呢?”
一个人悄悄走过来,站在了她的身后。
夏荷依依然凝望着延伸到远处的转经轮,神色一时空渺,一时动荡。
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一种遥远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人死了以后,真的有往世吗?”
这个问题,正是人类千古以来苦苦追寻的终极问题。可是,作为护士的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人却不觉得意外,他异常认真地回答道:“上师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里谈到,虽然我们将会如何轮回和轮回到哪里去,大都取决于业力,但我们在临终那一刻的心境却可以影响下一世的好坏。因此,在死亡的瞬间,只要努力产生善的心态,就可以造成幸福的轮回。不过,这种事情玄之又玄,真要用科学的方法加以验证,只怕还要在阎王爷那里安个电脑桌才行。”
成熟男性沉厚的笑声从身后响起,荷依回转头,礼数周全地低下了头:“肖院士。”
来人正是本次带队的科学院院士肖欣华,专家组一行远上西藏的目的,正是为了解读活佛转世之谜。
肖欣华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容貌姣好似月,气质高华似玉,做事稳重如磐,性格沉静如海。任何人见了她,都会顿生好感。但不知为什么,随着相处的时间渐长,肖欣华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她。
就比如现在,虽然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的相貌和身形却仿佛笼罩在一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淡雾中,古典而悠远。
肖欣华也收起了打趣的心思,微微颔首道:“我听说你是主动要求加入这个研究组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若有似无地点了一下头。
“有一个故人……总觉得,他又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重生?”
荷依的目光一时缥缈,但最终点了点头。
还真是振聋发聩的消息啊!
只是为何她的声音如此飘忽,眼中的迷惘和神色间的凄楚又混合成一种矛盾而又奇妙的美感?肖欣华满心诧异。看她这副泥足深陷、难舍难分的样子,那个已经故去的人……是恋人吗?
肖欣华不动声色地问:“是因为长得很像吗?”
荷依抿住唇。
如果只是长得像也就罢了,偏偏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
肖欣华沉吟了片刻,自顾自解说起来:“如果是转世的话,那倒是一个异常珍贵的案例。对了,这个人今年多大?”
他多大了?
这个问题竟像一柄重锤,狠狠地击打在胸口处。
荷依眼中的凄迷瞬间消失了。
“没有,只是长得像。”
“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她眼中的光华如海潮一样退去,只留下空白潮湿的印象。她迅速避开肖欣华探寻的目光,竟顾不得行礼,就扭头转身,准备离开。却不想这一转,猛然间那一长排看不见头的转经轮铺天盖地地强压下来,压迫着她的视网膜,压抑着她的喘息声,漫过天,大过地,似乎一手把她摁进了十八层地狱。
她颤抖得几乎站不直。
手指却紧紧抓住手机。
这一刻,漫过天,大过地,比僧侣诵经声更为强大的声音是——
龙天!龙天!
我在这里!
快来救救我!
我快要无法呼吸了!
粗重得几乎大过天地的呼吸声,从地球的另一端传来。
南极,内陆冰盖最高点。
白望全副武装,穿得像个太空人一样,一手杵着手杖,一手牵着绳,随科考队一起艰难地向前行进着。
这是另一种体验。
艳红色的队伍行走在一片刺白耀目的雪原里,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炫目。
如同辽阔夜幕上点缀的星光,黑暗是永恒、宏大的主题,却因为有了深浅明暗的光,才显露出波澜壮阔的美丽。
“到了!”
行进中的第一人终于停了下来,把尖尖的手杖用力插进雪堆里。
“我宣布,南极科考队第21次考察活动圆满成功!”
噗噗噗噗的鼓掌声,听起来总是那么可笑,而稀稀拉拉的喝彩声,也很快被强烈的风声淹没了。
但胸中燃起的那一把火却仿佛越烧越旺,像烛炬蹦出的最后一点火星,像流星绚烂地从空中划过。
“老白,老白,到前面来!”
队长大力挥舞着手臂,排在队伍最后的白望抬起了头。
他屁颠屁颠地追上去后,却被硬塞进一把小红旗。
“这次你功劳最大,小红旗让你插。”
“这不好吧,要留下历史罪证的。”白望笑嘻嘻地指着早已准备好照相机的随队记者。
“怕个熊!一起插!”
队长搂住白望的肩膀,一起把艳丽的小红旗用力地插在冰穹A的最高点上。
咔嚓咔嚓咔嚓,快门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要不是你,我们这一次就折在这儿了。”队长压着嗓子,用只有白望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狮子大开口也没有关系。”
“真的吗?”白望依然笑嘻嘻的,没个正样,“这个据点以我的名字命名,怎么样?”
“扯淡!整点别的!”
“反悔也太快了吧!”
“那是因为你的没下限总能突破天际!”
“那还扯什么犊子?赶紧照相合影,各找各妈吧。”
队员们嘻嘻哈哈围上来,勾肩搭背,咔嚓一声,照片上他们身后的旗帜映着最炫目的雪原光芒,红得嚣张。
合影结束后,其他队员开始着手科考工作,白望却一个人蹒跚着走远了。
“老白,一个人到哪儿去?小心冰窟窿把你叼走了!”
“我要留个标记,以证明望爷我曾经到此一游。”白望毫不遮掩地扯了扯裤子,那动作怎么看怎么三俗。
“你都这把岁数了,就不怕结冰顶你一跟头?”队员们打趣道。
“滚远点,老子快要憋不住了!”
队员们顿时笑成一片。忽然天地间响起一阵隆隆雷声,合着风声呼啸而来。
大家一起疑惑地看着天空——阳光耀眼得都快成激光了,哪儿来的晴天响雷?
“不是雷声吧,好像,好像是喊什么。”
队员们又认真听了一会儿。
“什么桐?”
“呜呜呜呜的,风声吧?”
“是老相好吧?”
队员们笑得越发厉害了。
不一会儿,白望又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在硕大的护目镜的遮挡下,他的神色模糊不清。
队长十分同情:“你这么喊,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得见。”
“滚!老子高兴!”白望笑骂道。
“咱能活得实际点吗?又不是古代,搞什么哭长城、望夫崖,打个电话不就全搞定了?”
“说得好!卫星电话给我!”
白望豪迈地一伸手,立刻就有队员狗腿地把电话递上来——没办法啊,对着救命恩人没法不狗腿。
白望摁了几个按钮,叉腰一站,声震肖野。
“龙天,你赶紧扶好了东西仔细听着,别震撼了你的小蛮腰!望爷我现在在南极!冰穹A!最高点!以后不许在我面前炫耀你见多识广!老子才是天下第一医!哈哈哈哈!”
队员们面面相觑——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望爷的“老相好”?
他们之间……都是用这种方式相处的?
与雪原里野狼咆哮般的桀骜不驯完全不同,此刻的顾沅正安静地待在一间病房里。
他坐在病床前的米色沙发上,支起的双手遮挡了大半张脸,两只寒潭般的黝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病房内幽暗森严,仅有些许日光漏下片状的光影,静谧得像按了暂停键的空镜头。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响了一下,一个轻盈的身影闪了进来。
“顾先生,这是你要的清单……”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屋内时空静止魔法波及,女孩的步伐微微迟疑了一下。
这时候,顾沅站了起来,对着来人轻轻一笑。
就像魔法棒在画面上轻点了一下,屋内的气氛顿时灵动起来。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金色的,镶着柔和春光般的微芒。
女孩的步伐立刻又轻快起来,她像一片羽毛飘向对方,在很近的距离才终于停住。
“这半年的开销,每一项我都仔细核对过了,绝对没问题。”
顾沅一边翻着清单一边轻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这里最好的,一定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翻动的动作停了下来,顾沅看着清单结款处的数字,微微皱起了眉头。
女孩踮起脚看了一眼,轻声道:“这段时间医疗费涨得很快,我已经尽量帮你省了。”
“你做事,我放心。”
顾沅合上了资料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女孩那近乎依偎的暧昧姿势。
“这段时间,他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吗?”
女孩遗憾地摇了摇头,却又雀跃地报告道:“听说医院最近进了一台很高级的仪器,对这种长期无自主意识的病人很有效果,你要是同意,我立刻就给病人安排。”
顾沅看着她,平静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很高级吗?”
“嗯?”
“那台设备。”
女孩发现自己从不曾真正看透过男人。他的面孔明明是柔和的,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冷峻晦涩的感觉。他笑起来很好看,但总给人留下深深嘲讽的印象。就比如说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分不清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女孩迟疑了一下:“机器是全世界最好的。如果……如果是因为经济上的问题,我不介意降低我的薪水补贴在病人身上。”
“这怎么可以,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温柔的目光如水一般泻在她的身上。女孩顿时连骨头都酥了,声音也变得娇滴滴的:“其实啊,花那么多钱,用那么好的治疗手段,都不及你自身重要。
“我看了很多资料,植物人要想清醒过来,家人的陪伴是必不可少的。你要经常过来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半年才出现一次什么的,实在是太少了……”
女孩说这番话是有私心的。
对于这个衣着得体、彬彬有礼,无论气质还是风度都超一流的男子,她是很有想法的。而且,对一个植物人都这么好,多少钱都舍得花,他这个人一定也不错。女孩有心和他发展一段超出常态的关系,可是这位爷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账上从来不缺钱,人却很少出现。女孩当然希望他能经常出现在这里,最好每天都出现。
女孩还想用撒娇般的语气继续劝说,可是真正触及男人的眼睛后,她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又退了两步。
这时候,顾沅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拉住她的胳膊。
“小心。”
女孩怔了一下,随即困惑地晃了晃头。
刚才在说什么?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却依然忍不住想要后退?
想要避开他那因阴鸷而显得浓黑的双眸?
“我还想和医生聊聊病人的治疗方案,你帮我找找他好吗?”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哦,我这就去找他。”
顾沅笑了起来,笑容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她的眼睛里。
“谢谢你,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们再详谈。”
女孩顿时雀跃起来,一走出房门,立刻像欢快的燕子飞走了。顾沅紧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着病床上尸体一样毫无知觉的病人,忽然走过去,把呼吸机关掉了。
过了一分钟后,他又把它打开。
如此反反复复,恶作剧似的孩子气。
而病床上的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
顾沅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掩住了他眼底的黑暗。
屋子里的时空又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凝滞,直到一个空洞得近乎残忍的声音响起。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醒过来?”
“父亲大人。”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打电话过来?龙天臭流氓!”
杨振羽守着手机,已经是第五次发作了。
可是那个家伙显然没有接收到她近乎诅咒的脑电波,依然不慌不忙地发着短信。
“忙。”
“很忙。”
“电话中。”
“你想我了?”
想你个大头鬼啊!要不是为了营救顾沅,我费得着工夫跟你扑腾吗?
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她的手机终于震动起来。
“怎么这么慢?你不是说十分钟后就给我回电话吗?”
振羽的怒气值随着时间呈几何级数增长。
龙天的声音却依然懒洋洋的:“架不住你们那么思念我啊,这一转眼的工夫,接了三个电话,还包括你最关心的——顾老板。”
“顾沅?顾沅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你想知道?我想他一定不想你知道。”
“为什么?”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孤芳自赏,绝不示弱。
振羽凝视着暗夜里浮起的苍白面孔,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他知道了你高干子弟的身份,所以向你求助了?”
龙天默认。
“那你怎么回答的?你有立刻告诉他你正在努力吗?”
“没有啊!我趁机跟他谈了一下条件。”
“……”
“面瘫这个人超级难搞的,输得连裤子都快没了,还紧勒着裤腰带不放。我趁机羞辱了他一顿,告诉他要么签卖身契,要么上法院,他终于屈服在我的淫威之下,哈哈哈哈哈!”
“你还要脸吗你还要脸吗你还要脸吗?”振羽一迭声地臭骂着。
“我若是要脸,你们以后跟着我还怎么混啊?”
振羽正磨着的刀无端停了下来。
龙天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得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带出来,脸上有光,兜里有钱,车进车出,人见人爱。让你们觉得,跟着龙天干,不亏。”
振羽居然耐心地听了下去,没有打断,没有反讽。
“喂喂,信号没了吗?听得见就吱一声。”龙天用指甲敲着电话。
“吱。”振羽没好气地回应了一声。
“乖,小白鼠,你马上也要进实验组了。”
“滚滚滚滚滚!”振羽又开始怒斥他。
“对了,营救顾沅的计划,我需要你的协助。”
龙天终于严肃起来,让振羽不禁正襟危坐。
“说吧,怎么协助你?”
扯了半天四六不沾的话,可算回到正题了。振羽正在找笔纸准备记录,忽然听到那个精神病又犯病了。
“哎呀!电话又打进来了!总之你赶快订一张飞机票飞到B市来,到了以后我详细跟你说,挂了!”没有任何解释,电话迅速挂断了。
振羽顿时石化。
“当初你混急诊科的时候也没这么着急上火的现在当上科主任了是赶去投胎啊投胎啊还是投胎啊!”
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和他接触后都会变得如此暴躁,就好像点燃了十米长的炮仗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处躲,肾上腺素蹭地就升到了极大值。
振羽在宿舍里转了好几圈,又喝了整整500ml的水,才终于把气给喘匀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机,咬咬唇,又看了一眼,抓乱了头发。
“哎呀不想了,想打就打吧!反正不会少块肉!”
振羽一鼓作气摁了一串号码,抓着手机,视死如归地看着屏幕。
嘀——嘀——嘀——
顾沅的手机上也出现了与之对应的名字。
在铃声响起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把手机抓在了手里。
可是直到铃声响到最后一声结束,他也没有接听。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那个名字亮起,又灭掉,亮起,又灭掉。
终于,不再打来了。
可是他还是出现了幻听,就好像那个铃声还在不断响起,那个人还在电话那端等他。
他拿起手机,把它贴在自己丝毫没有温度的面颊上,就好像那个已经黑掉的名字依然能够听得见——
振羽。
对不起。
答应你的事情,我做不到了。
你眼睛里的世界非黑即白。
我所生存的那个世界。
你一定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