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天空被烟墨渲染，沉重如同铅做的镣铐，仿佛给整个K市套上一重重的枷锁。若有人抬头望去，感受那老天爷的情绪，只会觉得这雨下得悲怆，下得绝望，下得狂躁。
本来，暴雨是酷烈而安静的，是疼痛而慈悲的。
酷烈而安静因为除了刷刷的雨声，一切声音都会被掩盖，你只能听到重复的不间断的雨声。要听多久？要听到什么时候？没有人能告诉你。
疼痛而慈悲则是因为，那水滴石穿的韧性，足以在能够冲洗世间所有的痛楚和罪恶，包括附着许久的脏污。不管这些东西黏了多久，这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揭开时会造成旧时的伤痛再次暴露，但伤口附近莫有污浊，一切都会愈合，一切都会新生。
土方车撞破大门这惊悚的一幕，仅仅让师生恐慌了不到十五分钟。这里面有不少人的努力。明面上有老叶，李含凉和叶熙雯三人联手用气劲安定了诸多师生的心神；暗地里钱都则带领诸多小兄弟——因为驱赶学生来操场所以不少人都在人群最后，很快控制了现场态势；还有顾校长，他十分费力地爬上了升旗台，目光悲悯看着混乱的人群。所有人都知道老校长在这座摇摇欲坠的重点高中里，付出了多少努力，投入了付出多少心血。在场师生迎着老校长的殷殷目光，很多人都心生愧疚。
李含凉是三十三中的偶像人物。而顾校长，则是用一生的努力，换来了全校师生的爱戴敬仰，成为三十三中这方土地的精神领袖！
没有任何人离开。
三十三中的所有人，都顶风冒雨，化作一座座矗立的雕像，安静而沉默，迎接着不速之客。
……
早有头目们察言观色，给自己的金主方欣铭披上了雨衣。但在这样猛烈的暴雨下，薄薄的雨衣聊胜于无。不过多久，方欣铭的西装浇了个通透。他平日养尊处优，哪受过这么大的罪，此刻正骂骂咧咧指挥着工人们拆掉三十三中大门口的一堆破铜烂铁。这帮农民工也知道这是不干净的活，瞅着反恐大队的特警，出工不出力。他们刚刚清理出一片可以过车的场地，土方车就一辆接着一辆开进了大门。
方老板公司的名字叫传世城，那自是好面子要场面。他得意忘形的向郑稼轩炫耀道：“郑老板，不瞒你说，我方欣铭在K市闯下现在的事业，那就是靠拆迁起家的！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可多着呢。”
郑稼轩与诸人一样，同做落汤鸡，此刻听到方欣铭的话，却遇到知音一般，一把握住他的手，两眼放光，喜道：“哎呀呀，方老板吶，多年以前啊，我们还是同行呢。”
方欣铭好奇道：“呦，郑老板，那你怎么来这边发展呢？”
郑稼轩长叹一口气，操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一阵数落：“那边生意不好做啦，上面有上面的政策得啦，下面还要明争暗斗得啦。来不了银子，当然过来发展了啊。”
方欣铭大笑道：“K市这么一大片蛋糕，足够你郑老板发大财了。你看花老板，那可是我们行业翘楚啊。”
花安东干笑几声，说道：“小打小闹的生意，怎么能入得了两位老板的眼？”
方欣铭看到花安东言辞谦虚，更加狂妄得不可一世。只觉得依仗高市长的亲戚关系，他足以跟花安东平起平坐了！想到如此，方欣铭拍着花安东的肩膀，说道：“老花，兄弟也是知道你的能量，今后，咱们互为倚仗，一起吃肉喝汤！哈哈哈！”
花安东不露痕迹地拨开方欣铭的手，也哈哈笑道：“当然当然，我们三人一定同进同退！”
方欣铭听到这番话，更加喜不自胜，觉得湿淋淋的花老板也不那么碍眼了。
郑稼轩看着二人，插了一句嘴：“方老板，我有个建议给给大家参谋参谋。你看这挖掘机行动不便，就不要进来了。等高市长过来主持大局，再让这些大家伙进来可好？再说了，我从小就在棚居长大，十分蹙这玩意儿，方老板，你懂的。”
方欣铭此刻心情极好，闻言大笑：“郑老板的心思，我怎么能不懂呢？就如了你的愿！”
花安东听到郑稼轩这番话，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郑老板对他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花安东原本以为郑稼轩是个那边来的投机客，现如今却猜不透他了。也不知郑老板到底是知不知道，高市长再也不会过来。。
有远东铁娘子之名的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已经在奔赴这里的路上。
……
杨正英指挥毛五六的土方车，缓缓开到距离人群只有三十米的位置。这位警察局长的身边，两名反恐大队队员持枪而立。曾大队长一倒下，现场就属杨正英警衔最大，反恐大队作为半军事化的警察部队，一切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事到如今，也要听从杨局长的指挥。
杨局长身边这两名警员，都是平日里身手过人只服拳头的悍将，现在站在杨正英身边，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不过杨局长对此熟视无睹。他看着三十三中，依稀能够辨认母校留在记忆中的轮廓，眼神复杂。
最让他心神激荡的，则是站在升旗台下的那个身影，苍老，倔强，被暴风雨吹打得颤颤巍巍。
他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的怨恨和愤怒没有被磨平遗忘，反而如同一摊闷在窖里的酒，发酵得越来越醇，刻骨铭心。但面对这个老人时，他从心中还是泛出了一丝钦佩，一丝敬仰。
顾归迟啊顾归迟，我杨正英二十多年前，也是你的得意门生，也不比你身边这位李含凉差！你若但凡有一丝怜悯的心思，那我必定是结草衔环永生为报！
杨正英这么想着，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剧烈，他忍不住情绪的起伏，放声大吼道：“顾归迟，你还记得84年届的杨正英么？”
此刻，神似还珠格格中的经典话语在另一个时空被喊出，同样带着一生的遗憾，同样饱含满满的痴与怨！
这一声，满场皆静！只有暴雨冲洗地面带来的声响。
顾校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眼神迷离，喃喃自语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啊，果然是那个杨正英啊。”
李含凉搀扶着老校长，不明所以，问道：“老校长，这是哪个杨正英？”
顾归迟从怀里摸出来一串钥匙，冲李含凉说道：“臭小子，我的办公室李左数第二个柜子第三层有个袋子，你去给我拿来。”
李含凉迟疑道：“老校长……”
顾归迟疾言厉色道：“快去！”
李含凉看了杨正英一眼，飞快的蹿下升旗台。
他路过前排的叶熙雯，悄声说道：“保护好老校长。”
叶熙雯点点头，道：“我明白，你快去快回。”
顾归迟弯下腰，顶着风雨吃力的走下了升旗台，向杨正英走去。前排皆是老叶钱都叶熙雯宋云涛之类在学校里面有点影响力的学生。他们看到老校长动了，惦记老校长的安危，自发地跟了上去。后面的师生自然紧紧跟上。这般场景，便是顾校长带领全校师生徐徐前行，在气势上端视压人。
这边诸人看到这点，好面子的方欣铭自然第一个起头，咋呼道：“怎么滴怎么滴，要闹事是么？”还没等他说完，周围的流氓民工们就乌泱乌泱的涌了过去。方欣铭得意至极，还有心思观摩了一下队伍的整齐性，心底暗暗一比较，自家队伍真是被甩了好几条街去。
杨正英站在原地没动，反恐大队的干警却紧张起来。在他们眼中，学生老师的危险程度，也就是背后那群家伙的百分之一。绝大多数反恐警察们回头站定，拉开枪栓。这番举动吓住了很多靠着人多狐假虎威的流氓们。他们与警察的关系自然是耗子与猫，做守法良民时候可以套套近乎，但任何时候都不能招惹国家机器。
这帮大混混一退后，那可真是让方欣铭气得脸青儿，他一边嘀咕“烂泥扶不上墙”，一边也悄然缩了回去。让方欣铭冲在前面做出头鸟儿，那真是打死也不会干的。
拆迁联合大队一退缩，一直低调的花安东和郑稼轩就靠前了。他们知道对面肯定更有认识自己的学生老师，这个黑锅此刻也是背定了。两人自认为没做亏心事，还是有几分的骨气，也就站在杨正英身边，不发一言。
除了几个个反恐干警（其余队员自然在四周警戒），杨局长身边也没有几个人。不过，现在杨局长不在乎这个，他的心神全部放在了顾归迟身上。
这么近的距离，足够让杨正英仔细看看昔日恩师。他觉察到，顾归迟明显比同龄人要苍老很多。
老人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一头白发散乱的贴在头皮上，雨水顺着头发滴答滴答的下落。他脸上的皱纹深入沟壑，裸出出来的皮肤上爬满了许多老年斑。
作为和那人联手的条件，杨正英得知了三十三中的所有情报。他知道，今天白天，顾校长都呆在市政府大楼里，枯坐了近十个小时。这对于一个快退休的老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深重的折磨。加上日夜忧虑三十三中的前途，顾归迟的心神和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面对顾归迟如今的模样。杨正英心中如坚冰般的执念仿佛破开了一道裂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