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淹没了谷中的彼岸花,彼时遍地的血红此刻尽数化作雪白,松松软软的三寸雪被。地上凭空长起巨大的枯木,枝条似爪子一样又尖又利,伸在下着绒毛大雪的天空里,冷风飕飕地吹来,似刀剐了脸般的疼。我怔怔望着手中的奈何剑,一时竟不知所措,一来的确没想过这把剑出鞘会有这么大的动静,二来是怕惊醒了醉过去的夜歌。于是只好深情款款地看向一旁立定的杼墨,眼睛里是无数个意思。
他操手看我:“剑是你偷的,自己想办法。”
我挂上极其勉强且僵硬的笑:“别这样嘛,有话好说的嘛。”
他点点头,我还来不及高兴,他又道:“这话的确不太好说。”
我:“……”
噎了半晌,我果断决绝地将偷来的赃物地塞到他手中,相当惊讶地问:“你刚说什么?剑是谁偷的?是谁偷的剑?偷剑的是谁?抱歉啊,没听清楚。”顿了顿,更惊讶地看着他:“你这剑哪来的?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你师父教育你多不容易呀,你怎么可以反而去偷他最心爱的宝剑,真是令人痛彻心扉。”
杼墨保持沉默地看了我许久。
许久,他将剑横在双手间仔仔细细地看,边看边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在师父的酒里下了点迷迭香,估计一两个时辰不会醒。所以,这些,他应是不会看见,一会儿我们可以将剑还回去。”顿了顿,抬眼看我:“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幽幽地看着他,幽幽得已不能再幽幽。
大雪越来越厚重,片片分明好似三月的梨花。我依旧穿着薄薄的纱裙,自然觉得冷得不堪,杼墨适时递给我一件黑色的狐裘,狐裘领子上尺许长的绒毛,摸起来就晓得穿上一定很暖和。我十分欣喜地接过来,在心里默默夸了他一句贴心。迫不及待地将狐裘往身上套,边套边赞扬他:“你穿浅紫狐裘配上你的身材甚是好看。”
他悠悠地看我:“你穿起来也甚是好看。”半晌又道:“穿反了更是好看。”
我:“……”
杼墨立在雨中,颀长的身影像是一朵伶仃淡紫的花,双手抬着剑,两指贴着寒刃轻轻抹过去,融了几片飘零的雪。两寸宽的剑身通体莹白,似霜染的寒铁,剑锋幽光断虹切玉,锷上分明纹刻着一只狐狸。两行血字刻在剑身上,分外地醒目:
君磨潇湘魂,妾铸奈何心。遗君红尘骨,此生只负君。
杼墨盯着两行字,脸上显出迟疑不定的神色,半晌,他眯起眼睛道:“潇湘,奈何……”
我有些奇怪他的表情,看着那两行娟秀的血字问他:“怎么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些“不太可能”之类的话,目光始终停在剑上,声音却淡淡地飘过来:“我娘名寻锋,颇为好剑,我儿时曾见过她时常舞一把断剑,那把剑,好像就叫‘潇湘’。”
但我显然没能抓住重点,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寻锋”这个名字上,在我看来,寻锋二字真的像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譬如那些飘逸洒脱的江湖剑客,有些清雅但却凌厉的味道,随后又意识到这是杼墨他娘亲的名字,这样揣测着实太不礼貌,这才止住了胡思乱想。我托着腮问他:“这么说,夜歌可能认识你娘亲咯?”
杼墨阖着眼半晌没说话,好不容易睁开眼,说的却是:“不太清楚。”
我着实是想象力极为丰富,很快将这件事的性质从悬疑事件上升为伦理道德事件,默默揣测是否是某一沙场将军年轻时爱上某一貌美姑娘,而后发生种种纠葛,导致将军和貌美姑娘最终不能长相厮守,貌美姑娘独自抚养他们的孩子,每日舞着他留下的那把名为“潇湘”的断剑,孤苦伶仃,含恨而终,最终沙场将军将其孩子收为徒弟,无意中发现她为他铸的一把名叫“奈何”的剑,便带着剑和孩子一同过活。但当我发表完这样一则长篇大论之后,杼墨淡淡地瞥着我,道:“所以,你表达的主旨是……”
我抬起头:“你确定你爹爹真的是你亲爹爹吗?你确定你师父只是你师父而不是你……”
话未说完,他屈指一个板栗敲在我的脑门上。
我们在画廊里看了半晌也没能从奈何剑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只得作罢。暮雪千山,岚云绣景,白华华的一片好雪色,杼墨帮我系紧胸前的扣锁,垂眉认真的模样看得我有些痴迷。根根分明的如雪白发上有淡淡的石兰花香,简直令人沉醉,我又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呀?”
他抬起眸子看我:“上次不是已经问过了么?”
我略沉吟:“唔……可你好像没回答我呀。”
他靠着绮柱坐下来,看向苍茫大雪里:“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大概是……”他回头淡淡道:“营养不良。”
我:“……”
突然想起似乎有祭剑一说,传言大多绝世名剑都有其灵,以血为引可现剑灵,我寻思是不是也能引出一个剑灵,然后问问它这把剑背后掩埋的故事。这一个想法刚产生就一发不可收拾,但我着实不想用自己的血,因割手指确实很疼,于是便万分自然地想到了杼墨。我目光缱绻温柔、深情款款地凝视他,边凝视边拉他的手,边拉他的手边用剑去割,边割还边忸怩道:“杼墨,你看人家想到了个好主意,用血引剑灵什么的,或许有用哦。”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我:“所以……?”
我对他讲道理:“助人为乐是功德,度人一次更是大功德,你这般度你师父,定会功德无量呀你说对不对?”
他仍旧面不改色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笑得像朵花儿:“也没事啦,就是想借你点血祭剑,看能不能引剑灵出来。”
他淡然地低头瞥了一眼,片刻又抬起头,疑惑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一个劲儿地割你自己的手?”
我错愕地低下头,发现明明该割在他手指上的剑却不小心歪了一寸,正躺在我握住他的拇指上。我默默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好疼。”顿了顿,低头看一眼,抬头再看他:“真的好疼。”
他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哎,助人为乐是功德,度人一次是大功德,姑娘这般度我师父,当真是功德无量。”
我:“……”
他从怀中掏出一段丝绢将我的伤口扎好,浸着幽香的丝绢刚挽了一个结,我手中的奈何剑就凶猛地抖了起来,力道之大几欲脱手而出,最后果真脱手而出,定定地悬在我身前半尺的空中。奈何剑迎着苍凉飞雪发出清越的凤鸣,片刻,从两行红字里淌下一缕殷红的血,顺着剑锋滴下来。头一滴血落入雪地上,绽出几点血星,一株嫩芽从血融处钻出来,瞬间绽成一朵红到极致的彼岸花。天空坠落的雪絮瞬间化作血红,所落之处彼岸花开,不多时,就已将这片谷地染成一片血海。
我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光怪陆离,一时竟忘了手上的疼。奈何剑下彼岸成海,满天飞舞的花雪渐渐凝成一片朦胧红云,袅娜的影子从朦胧烟云中走出来,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杏子一般的眼,柳叶一般的眉,两片薄凉的丹唇,眉心一粒朱砂,添三分致命的媚惑,一袭红衣似熊熊燃烧的烈焰,袖间点缀白梅朵朵。我总觉着这样一张脸似曾相识,定神细看时竟发现那张绝美容颜竟和杼墨有七分相似。
我转身正要和杼墨讲她长得与他实在是像,却见杼墨错愕呆愣地立在那里,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子,半晌,微微发抖的嗓子里俨然是压抑的惊愕:“娘……娘亲……”
我还未来得及问君朔这是怎么一回事时,女子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抬起皓月明眸,细细盯着悬在半空的奈何剑,红唇轻起吐出淡淡的香风:“公子认错人了,我并非公子的娘亲,我的名字和它一样,叫奈何。”
我霎时意识到她便是奈何剑的剑灵,经过不甚严密的推论可知,她应是与杼墨的娘亲相貌极其相似,这着实令人费解,难道我之前关于奈何剑为杼墨他娘亲所铸的臆测竟真的一语道破天机?
女子一双柔荑般的手伸进漫天飞舞的血红落花里,轻轻握住奈何,置于眼前缱绻地看着,半晌,才抬起眸子看向尚还僵在原地的杼墨,道:“公子不必感到惊讶,我为寻锋骨血所著,自然与她长得一般模样。”
杼墨走到我身前,与她相对而立,极慢极慢地抬起头,寒潭似的眸子里错愕又多了九分:“什么叫……骨血所铸?”
女子皱起了纤细好看的眉:“即是寻锋尸骸所铸。”
他踉跄地后退几步,我慌乱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从未见过君朔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感觉到他身体里的瑟瑟发抖,我胸口蓦地窜上一阵心疼,脸贴着他发冷的后背,将他抱得更紧。
女子颦眉未舒,疑惑问道:“公子不知十五年前的那桩往事?”
杼墨不自禁地将我的手抓得生疼:“十五年前……我七岁那年……”蓦然顿住,极慢极慢地将目光凝到奈何剑上,喃喃:“奈何剑……师父那一年带回来了奈何剑……”
女子点头:“若公子不知十五年前的往事,我可以告诉公子。十五年前,幽州月麓渊下,枫林血中,情花开出了一个血一样的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