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龙飞虽然是个牛脾气,但是也知道相机而动。武术中有“避其锋芒”的说法,所谓避实击虚。他当初在家里跟武师学艺时吃了很多亏才明白这个道理:躲闪不是逃跑,而是为了回击。
他少小便喜欢耍刀弄枪,不喜欢在私塾中嚎诵诗文。弟弟郑龙鸣却恰恰相反,整日里之乎者也,装神弄鬼讨人嫌,长得又瘦又干巴,弱不禁风。可是,在他眼里,弟弟就是招父母喜欢,总是夸奖弟弟聪明伶俐,博闻强记之类的,总是抢自己的风头。就因为这样,他暗地里没少揍他。没想到九死一生之后,本该否极泰来,却又出来个徐四。
郑龙飞有点沉不住气,但是自己重伤未愈,难说硬话。他有没有冒犯我,我忍一忍小气又能怎样?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争气?等我恢复了体力再说吧。“兄弟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只是寄居此地,不日便离开。你还是此地的第一人,我只是无意中擅闯此间,被树所俘获,百般无奈才逗留几天。…几天而已。”
“几天而已?只怕你到了此间再也无法出去了。哈哈哈!”徐四鄙夷地冷笑着,幸灾乐祸地观察着月光下郑龙飞那张显得惴惴不安的表情。未来凶吉难测,如果真想徐四所说,自己无法脱身,那简直是天大灾祸!
作为过来人,徐四很清楚对方的念头,刚来时觉得自己捡来一条命,希冀某日能侥幸脱逃、全身而退,实际上人树互济时日一久,树木将叶滋根润;人更是受益匪浅:阴阳相补,精神饱满,血气旺盛,内力充盈,由此精神上便产生极度充实的愉悦感,仿佛自己便是万木之灵;称王称霸的错觉时时被膨胀的内心不断具体化,并且夸大到了极致,仿佛实现了某种成为英雄的梦想和幻觉,这是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所无法体会的。因此,徐四在树上的生活就像神仙一样优哉游哉,早已乐不思蜀。他习惯了这种生活,而且甘之如饴,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样美好的生活,像一只在林中筑巢的懒鸟一样,死死地守在自己的窝里。他当然也想过别种生活,体味不一样的生活,但是他无法放弃现在的一切,或者说无法割舍这种实实在在的令他无比陶醉的感觉。
所以,他从未离开过,也没有尝试过离开。
“虽然你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是你很快会发现,身不由己。相信我,过几天,你会选择留下来,没人会强迫你,你会强烈要求永远呆在这里。我撵你你都不会走…”徐四嘲讽地歪着头说。
郑龙飞惊讶地发现虽然徐四长得邪恶无比,但是他的声音还真是清脆悦耳,说话中气十足,句句入心,很有蛊惑力。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朝徐四的方向看。
其实,他一向偏执地认为自己很有定力,正像他父亲所说,“倔得像驴!”他自信绝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魅惑,正如他所喜欢的一首诗云,“咬住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
可是,此刻他却很不争气地被徐四的娓娓道来的话语所打动,像一只被栓了鼻环的牛一样被牵引着违心地听他讲个不停。
“三年前,我跟随着一个漂亮的小娘子来到这个所谓的桃源界,在林中东面那破败不堪的小村里找了个被人遗弃的小农舍住了下来。虽说那时的生活还算甜蜜,但是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满足于一妻一室,没个三妻四妾还能称得上家庭和顺、称心如意吗?哪个男人还不是家里红花灿烂,外面野草芬芳?食色,性也。男人沾花惹草天经地义!这个你没结婚,不会懂得…”
听了这些寡廉鲜耻的言论,郑龙飞明知对方混蛋透顶,却惊讶地发现对方表述起来竟然显得那样坦荡而真诚,尤其那说话的口气和音调,推心置腹并且极具说服力,简直不容置疑!似乎一切他平时无法接受的事情经过徐四的嘴巴说出来便立即变得理所当然,本该如此。郑龙飞十分纳闷,却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说,徐四,他平日里最痛恨的这种人,在他眼里无异于猪狗不如的无赖,可是,他就是有这个能耐,可以把死的说成是活的,还那么令人信服。
郑龙飞突然想起爷爷所讲的一些满口仁义礼智信实则贪赃枉法、荒淫无度的朝廷命官。他们表面何尝不是义正辞严、冠冕堂皇,形象何其高大呀!可是一旦画皮被揭穿,他们无不两股战战,面无血色,瘫软如泥。
他们只是长了两张脸,比起徐四来,似乎还得继续修炼。因为徐四已经做到了两张脸合二为一的程度,变成了二皮脸,甚至化脸于无形,达到没有脸、不要脸的境界,可以面不改色地指鹿为马,而且入情入理,让人无法辩驳,只能叹为观止。
“我在家里家外勾引了很多女人。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还从未遇到过不去的坎儿,除了一个女人。她虽然不美艳,但是有一种似乎难以征服的清高的气质,勾去了我的魂儿。于是我每天都像一个纯情少男一样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时间久了,也许是那种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感影响了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我越发觉得她是那么高不可攀,让我的爱恋难以启齿,也让我更加自卑害羞。每当她的那双秋水无意中落到我的身上,我的确会浑身遭到雷击的感觉,就这么厉害!难道这就是爱情吗?”
郑龙飞听了这番表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仍然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他头一次听到这么下流却又很体面的表白,尽管他见识过一些卑鄙下作的人和事,但是从未见过像徐四这样如此擅长于用高调雅致的语言和饱满激昂的情感包装起龌蹉猥琐至极的丑恶行径,而且能做到如此完美以至于很多人都听得热泪盈眶地表示理解或者欣然接受。其手法之醇熟,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郑龙飞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肮脏丑陋的癞蛤蟆追逐一群白天鹅的“浪漫”情形,实在令人作呕。
“我的观念很新潮,想法更前卫。但我从来没有奢望所有人都能体谅我。人这一生是自己的,我要为自我而活。人生苦短,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对吧,我的眼里没有传统,只有这个高贵典雅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都会让我黯然销魂。我的脉搏因为她而混乱;我的人生因为她而失去平衡。终于有一天,上天赐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尾随着她来到了这片神秘的树林里。我的眼里没有树,只有前面那个在绿色的枝叶中时隐时现的窈窕美女。我没有注意到树干的摆动弯曲,因为我从没听说这些非同寻常的树居然能食骨啖肉。当我来到树林深处,被无数枝干抓牢举到半空,就在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谁在跟我开玩笑。等我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时,那个美女瞬间在我脑海中消失,至今我也不知她的死活。‘多情总被雨打风吹去’。可以说,在我的前半生中,多情而不专情害了我。…”
可能是因为平时的寂寞吧,徐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还不时故作潇洒地甩甩两边脏得像毡子一样的长发,却没有收到郑龙飞的任何回应。——哪怕是最简单的附和敷衍也行啊,啥也没有。所以他断定,郑龙飞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更确切地说,对方只是一个不更事的毛头小嫩葱,屁事不懂,没有情趣,不解风情,以后又懵懵懂懂地永远地被困在树上,等同于白来世上走一遭的活死人。想到这里,他顿时心灰意懒,打了个哈欠,略显失望地说,“很晚了,累了,睡吧。”
郑龙飞这才醒悟过来,心里好奇,就我这一点就着的暴脾气,怎么能忍受这伤风败俗的鬼话?还竖着耳朵硬听了这么久?真是不可思议。他长舒一口气,拢起周围的枝叶,或撑起或盖上他的身体,而后舒舒服服地躺着。
头上清寒的月宫中,似有嫦娥独自翩翩起舞。月色照在卷曲的树枝上,将这树皮的纹理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光滑细腻而且富于弹性,像极了人皮,这哪里是树皮?而且其枝干韧性十足,似乎没有关节,又好像处处有关节,看似柔软,实则有力,简直像是大象的鼻子一般屈伸自如。
一只惊鸟从远远的村庄飞来,借着月光想到树上找个地方栖息,刚一落下,几片叶子便将它裹住,枝干间无数细丝般的触手伸出来扎进它的身体。它只是又扑又叫地挣扎了几次,便悄无声息了。
周围的一切归于沉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月光仍然皎洁,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浑然无知。
郑龙飞尝试着睡觉,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
他几次探头向徐四望去,终于,他尽量小声地喊道,“喂!前辈!…这是什么树,你能告诉我吗?”
对方发出了鼾声。
郑龙飞只好作罢,重新平躺下来,静静地感受着血液在他与树之间的交流。清新的空气刺激着他乱哄哄的大脑,时时提醒着他:此时他还活着。
但是目前的所见所闻令人匪夷所思,恍然就在梦中,又像是进入了死后的世界。
因为他清晰地听到粗重的喘息声,不是发自徐四,因为他正打着呼噜,也不是发自一个人,而是很多人。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偶尔的悠长深沉的梦呓,在空寂的林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难道这林中还有鬼魂?这些食人树吃了太多的人,所以林中游荡着很多幽魂?郑龙飞自小便不信鬼神。他很快便否决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难道是树的呼吸?不可能。树怎么会呼吸?它都能吃人,就不能呼吸?…
郑龙飞越想脑子越乱,索性不想了。管他谁呼吸!
弟弟不知怎样了,他找到老神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