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的,我流产了。
而更加不幸的是,在住院一周之后,我被转移到了精神科的特护病房。在我两次企图自杀未遂后,我被医生确诊为:“抑郁性神经症”。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个寒风凛冽的雨夜里,我不小心遗失了命运唯一吝啬予我的恩赐。在我腹中仅仅孕育了不到两个月的婴孩,还没来得及出生与我这个母亲打个照面,就这样急匆匆的离开了。这个噩耗无疑在我原本就已经沦陷、溃塌的精神上又来了一记猛锤,重重的一击,将我所有的意志瞬间击得支离破碎。我崩溃了,就如同一条被扔到沙漠里的斗鱼,在金黄色的细沙中拼命的摇摆着绚烂的尾巴,纵然再美,也是在做着垂死的挣扎,终究难逃气绝身亡的宿命。
是的,这是我的宿命,一直都是。
能够住进精神科独门独间的特别护理病房,这都要归功于邹川的关系,也多亏了有他,我的病房才会与其他普通病房略显不同。至于如何不同?答案显而易见,因为只有精神科的病房里才会在窗户的内外两侧各焊上两层坚固的铁栏杆,在安装了三把锁的门板外又再多加一扇牢固的大铁门,身上穿着的病号服也比普通的病号服长几寸,长长的衣袖经常是用来在患者的身前交叉,捆绑固定在轮椅上或是床边围栏上,以防患者在毫无正常意识下,无故伤害他人或自身的措施。这一切无非就是为了防范精神病患者有意无意的从医院里私逃。换言之,也只有住在精神科的病人才会像犯人一样被人二十四小时尽忠职守的看守着。
每天、每天,我总是一个人卷缩着身体待在无人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不许任何外界的人上前来碰触。尤其在面对邹川时,反应更为严重,我不仅害怕他的触摸,更害怕看见他,每次只要他一来,我就会激动的四下乱窜,想方设法的从他的视线里逃离,有时在挣扎的过程中,难免会时常摔倒碰伤,可是顽强如我,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对敌人最高的警觉心,无论如何也要拼命的向阴暗的角落里执着的爬行,直至将自己安好的掩埋。在我的意识里,他已经不再是很久以前那个被我发自骨子里疯狂去爱着的人了,而是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夹带着病毒的恐怖异型,只要他一触碰到我的肌肤,我就会浑身颤栗得厉害,颤抖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受到了惊吓的麋鹿。
真难想像,他竟是我曾经最爱的人。
邹川不在的时候,我大多会一个人安静的坐在轮椅上木纳的望着窗外发呆,从我失焦的眼神里,再也看不到有关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色彩,而我唯一能够看到的就只剩下一片灰白,一抹惨淡的、空洞的灰白色。
我多次陷入沉思,却终究百思不得其解,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我的灵魂与躯体好似突然间一下子就脱节开了,最后被分解成两部分独立的个体。尽管我的精神已全然沦陷,但灵魂却痴痴的守候着虚空的皮囊,亲眼见证那个活灵活现的自己在顷刻间变成一个毫无知觉、毫无思想、甚至毫无感情的傀儡。
当人类的肢体、行为、语言、意念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时候,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悲凌?
我犹记得,当我在医院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以后,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个人竟不是邹川,而是泪眼朦胧的张琳。
一见我苏醒,张琳立刻扑到我的床边,抓起我冰凉的右手,一边低声啜泣着一边忍不住的责备我:“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你这次没得救了?你到底要把我吓到什么程度你才满意啊?”
时隔一年之久,当张琳再次以昔日好友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打死也想不到会是在这般情形之下。对于张琳而言,或许同样打死也想不到今时今日的我,竟是秉着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回想当初,我曾是那样兴誓旦旦的在她面前保证过:我一定会幸福的,只要跟邹川在一起我就会幸福!……可现在,现实却代替了那弱不禁风的誓言,狠狠的回扇我一记耳光,“啪”的一声,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
“你怎么来了?”我气若游丝般的问道,眼中溢满了淡淡的泪潮,感动亦悲戚。
“是邹川打电话叫我来的,这两天他几乎都在医院里守着你,耽误了许多工作,他一方面担心你,另一方面又不敢告诉你的家人,所以,就只好把我叫来照看你。”张琳抹了一把眼泪,诚实的对我娓娓道来。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可能在公司吧,也可能……在家里。因为你姐姐回来了。”张琳用略为迟疑的口吻向我坦诚交代,可我分明从她的言语中听出了些许不忍。
我别过头去,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头顶上方乳白色的天花板,大脑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原来,在他的心里席蓓永远比席蕾重要。
“席蕾,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就这么想不开、这么死心眼?非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不可!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为了那样一个有妇之夫,值得吗?你明明就知道你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结果,你怎么还敢怀上他的孩子?难不成你还真打算为他传宗接代啊?你以为你自己凭什么身份可以这样任意妄为?又有什么资格可以去决定你们的未来?你也不好好想想,你们之间有未来吗?……这份扭曲的爱情把你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现在就连孩子也……不过,我真的非常庆幸这个孩子没了,如若不然,我敢保证你的人生一定会比现在还要悲惨!席蕾,如果你还算聪明的话……就醒醒吧!”张琳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全然不顾此刻在她面前躺着的这个刚刚死里逃生的我。
“孩子?!……我的孩子?!……”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本能的将一只手覆在小腹上,可深深凹陷下去的腹部分明像是在告诉我一个早已成定局的事实。
张琳不语,侧过脸去在一旁低声的抽噎。
我用手捂着还有些微微发胀的小腹,心灰意冷的闭上了双眼,心情平静到了极点。就在这时,两行晶莹的泪珠顺势从我眼角滑落,唇角上方也跟着开始微微抽搐起来,我想,悲痛欲绝大抵就是如此吧!
对于张琳的辱骂,我并不感到气愤,毕竟她是现在唯一还关心我的人,这也让我深深的意识到,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刻骨铭心的惨剧,她绝对是感同身受的。她了解我,也懂我,更明白在她这样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后,仍旧无法改变什么。俗话说当局者迷,我无法做到像她祈许中的那样清醒而理智的看待与邹川之间的关系。所以,我必然是结局里伤的最深的那个人。
然而,如果说,我可以接受邹川的欺骗,也可以接受邹川的心有所属,但我唯一无法接受的是——这个孩子已经没了的事实。
邹川,你知道吗?原本,我是打算在舞会结束以后,再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我甚至还一直想像着当我轻搂着你的脖颈,与你面对面直视着彼此时,再亲昵而严肃的对你说一句:“亲爱的邹先生,我怀了你的孩子。”到那时,你的表情会是如何?我至今仍非常期待。可是,那幅在梦中出现过多次的画面,果然如同一场虚无缥缈的幻影一样,在还没来得及实现之前,就彻底的灰飞烟灭了。我要给你的惊喜没有兑现,可命运给我的惊喜却毫无预警的摆在了我的面前。你说,我是该接受还是不该接受?如果接受,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如果不接受,我还能怎样呢?
在这个被密封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病房里,安藏着一个孤单的灵魂。我就像是一个被禁锢的囚犯,终日被囚在这样一个四面都是墙壁的牢笼之中,失去了原本的自由与快乐。此时此刻,我再也不奢望被别人救赎,我只想任凭自己此刻清醒的意志来决定自己的生死,与其将我的人生交给那个魔鬼来掌控,倒不如索性让我亲手把自己给安葬了,这样反而来得干脆。
所以,就在我苏醒后的当天傍晚,我趁着房里没人的空档,拔掉了插在我手背上的针管。当我看着一丝丝如泉眼般不断涌出的鲜红色液体,从肌肤的纹理渐渐渗出来时,我的心里竟然有种无以名状的畅快淋漓。一缕惨烈的红色不下心涔到了雪白的床单上,形成了一条看似格格不入的红线,一如我过往执拗而倔强的人生。我硬着头皮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下场却是让自己血流成河,死状惨不忍睹。最后,那些鲜红色的红线越积越多,不一会儿就晕染成一片耀眼的朱红色,像极了某个不知名的画家临终前的遗作。我微笑着不出声,定睛看着它们一点一滴肆意的蔓延开来,想象着自己躺在血泊之中的壮烈情景。
渐渐地,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意,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陷入了昏睡的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