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站在棉田里,人却一点不腼腆。
除了唯一醒目的黑发黑瞳两人确实并不相识,就好像夙命里的注定,少年紧跟着道,“累了吧,冲个凉也好有力气继续赶路。”
“这棉田莫就是你的?”
“是。”
“多谢。”
那少年领着余烈雪走出漫长的棉田小道,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茅草搭砌的小屋。
“良田几亩恰好生活,南犁不同西荒不若北漠,水还是管够,屋后的清池还请静静享用。”
少年好像完全看破余烈雪一般,又显得自然而随意。
余烈雪也欣然接受,他随意漱洗了一番换了一套行装,他可没有刻意破坏清池的美好,在他看来红尘中每一桩事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
从屋后出来却未料想原来那与自己仅是惺忪一瞥的少年却已安顿好三菜一汤,他特别好奇却也说不清楚心中难解的怪云。他本擅长诡道,但他从未试图解自己的命,许多夙命诡道,“皆不可语。”
“希望合乎你的口味,南犁太大了,比之中土其余四阙不知繁盛多少,就算是许许多多南遥的部族都有独立的个性。我虽然看不出你从哪里来,但想你怕也是南犁人吧,棉田月下,不如陪我喝上几樽?”
若不是余烈雪师从鬼医,他真的难以看穿面前少年的沉稳。这少年天庭饱满,就是年纪怕也与自己不差二一,可他太过冷静,甚至有种看破命运的神异。
不提自己的上司太尉,他也见过许许多多军侍里的高官,可没有一个拥有面前少年的气度。这样的气度并不是普通道人能比,似乎有抹睥睨天地的桀骜。
道人一途求长生不死,祈岁万不朽,凡人哪能知命,纵然是传说中与天同齐的先贤怕才能够问命。
“好。”
二人就宛若相识许久的故友静静地赏月喝酒,甚至不再说任何一句话。月光下那一片白海就好像辽远的天穹,难以泅渡……
余烈雪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究竟喝了多少酒,更不知道那少年是否与自己一样同般醉了。当他从南犁温情的浓冬清醒过来的时候,旁边已不再有人,他撑起自己的面目朝着天际最耀眼的明亮看去,日晕中央印着一丝鲜红。
少年或许是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言语,就好像本不属于这里那样,余烈雪收好自己的行囊慢悠悠地步出棉田。
芝淙西关的巡检远比想象中严苛得多,听一众排队等待盘询的人说,晋诚王的寿辰就是今日。
晋诚王是大晋神朝先帝的胞弟,说来也怪,两年前的某日神朝皇子突然立位,晋诚王就由最初的辅政大臣转为戍边的侯王。按照世俗人的说辞,晋诚王戍边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谏求。而人们更对那名神朝皇子感兴趣。
传说中,先帝驾崩,临枕之期立下遗诏,册立十一皇子为君,然有李朔逆义谋反掠城焚宫,皇权动荡。十年前那日夕暮,雪雨昏雾,咫尺之间不能相辨,张世杰遣小舟于晋主,欲奉晋主奔逃,策划突围,然陆秀夫恐畏奸人出卖,执意不肯登舟。后崖山被破,群贤奔走,秀夫与晋主迫困金粟难以逃脱,于是只好背着幼帝赴海而死。而皇子并未殒命,却是在两年前回归神朝,原本众臣都质疑皇子的身份,可仅是一夜,质疑的众臣就转变了态度,遗归的皇子也顺利登基。
王庭存世的年代已经太过久远,天监万年,千年前才崩散离析。千年神朝虽然很新,但这类新,新得并不纯粹,因此才会落下旧遗的话根。
就有人曾揣测,晋帝驾崩多与天监庭有关系,而新皇子的登基又存在诸多隐晦的辛秘。
若是第一次莅临芝淙的人怕是多会迷路,整座芝淙城就好像一方巨硕的迷宫,分出了内外两城,鸟瞰而视是一个大大的“回”字。
外城竟充斥着许许多多类似皇都巨城那样的机杼,到处都可以看到悬索所置的高院外墙,也道不清这些院与楼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关系,可一座天桥便把两方建筑连接在了一起。走在恬静的外城街道,时常能够看到立于湖心的别墅清观,古翠古华的浮桥。
还未靠近内城余烈雪就看到了整个芝淙仿佛沉浸在喜庆的日子里,许许多多廊坊商铺都贴出了恭祝诚王的帘幅,没有人能够质疑这座城是属于诚王的,就算是南犁皇都清宫里怀富传奇的皇子司马睿也是不行。
原本芝淙对余烈雪而言不过是将过的风景,可不知为何走在琳琅的街道上他却生起彷徨,也不知道柳慈、木素一行对于行刺计划计较得是好是坏。人亦是如此,他骨子里的善良在这一刻却矫情起来,若柳慈与木素确是自己夙命中的因,未免这样的果太过草率与可悲。
芝淙的浓冬与春凉没有二异,阳光映射在每个路人的脸上显得分外灿烂。
处于“回”字正中的所在就是诚王府,说来也怪,诚王院落外墙甚至并不及整座芝淙许多大户人家的建筑。它看上去质朴而老旧,想来诚王或许是一个念旧的老人。
古朴的府邸正门仅是简单地装点上了徐徐红绸,这些红绸的质地倒是名贵,临近响午,诚王府徐徐迎来了不知所出的宾客。那些宾客各有各的不凡气度,有孤零独人也有一行三五,这些人的眉宇各个饱满清秀,看得出来都是不俗的道宗道修道徒。
“回”字正中不禁蹿出一记令人心羡的烟火,在这一刻,整座芝淙四面八方都奏起了乐赋,曼妙的烟火在尘空映出美丽的烟幕,这烟幕就如同南犁丽人的风情万种,艳不盛收。
临近酉时,日沉夕暮。
余烈雪徘徊在内城“回”字正中的一处楼宇前不知所措,他仍旧是留了下来,他寻思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绝好的理由离走,命运有时就是如此不堪,注定后又无力地惶恐。或许自己没办法改变什么,但总要看得清楚。
诚王府前的兵卒各个模样魁梧,观其气质都是不凡的道修,余烈雪自知自己无法靠近更无法入府,更何况门前不知被何方高人落下了禁制。那禁制的法度遵的是九宫六路,若不是神元无边的道修怕也绝难硬闯。
木素、柳慈如今安在?陈路、刘刚是否排布妥当?一切的疑问都无法解答,余烈雪立在夕暮即逝的天地间显得焦躁不已。
到了戌时诚王府邸鸣起了一记钟声,想来寿宴就将开幕。也是同时,诚王府前突然迎来了一队齐整的人马,那些人各个衫裙华美,人马之后跟着一座碧辉金铂的大轿,前后各四,八人大轿,舟车两旁更有撑着徽旗的兵卒,上面是一个大大的“晋”字,气势恢弘。
余烈雪并不懂俗世的人情世故以为是迟到的诚王自己,却不想在诚王府前,那金碧辉煌的轿上落下了一个人。
那人黄袍加身,袍上的金丝都若一颗颗明亮的珍珠璀璨醒目,整件长袍都有一股威严的光浮,袍背上更有一只神韵的奇兽。虽然看不清奇兽的模样,可伴随着黄袍之人的踱步,奇兽就宛若栩栩挪动。
那人颇有礼数地向着依跪为梯的宦官侧了侧目,想来以他的身份是万不用如此的,可不知为何余烈雪却是觉得那人同自己竟有过故。
咿?那不就是棉田里遇见的少年吗?
难道他就是诚王?亦或是?
就连余烈雪自己也被自己的想法搅得心思混沌,然而这不正是自己可遇不可求的契机吗?
黄袍之人欲将没入诚王府,余烈雪的声音却也恰然而至。
“棉田兄!”
就连余烈雪也不知道为何会唤出这样的名讳,他突然有丝懊悔,昨夜光顾着喝酒吃肉却是忘了询问对方的名讳。
冥冥中自有定数,那黄袍加身的主人也不禁回眸,他看到不远处朝着自己打招呼的余烈雪,心中顿是开颜。
“是你。”
“您这是?”余烈雪也是随口一问,他这一问恰巧落入了负责守卫诚王府的兵卒耳里。面前黄袍加身的大人物可不是自己能够阻隔的存在,他的身份说出去莫都是掉脑袋的事,这突然冒出来的黄口小儿又是谁?难道与大人物有何关联?
“诚王宴我不能不来,我等了你好久,不如同入?”
“诺。”
余烈雪需要的就是这一句话,他万万想不到面前那位昨日还立身白海的少年竟有如此大的能耐,仅是随口一说,便也了了自己的诉求,冠冕堂皇并未受到丝毫阻拦。
两人各自顺礼一一步入诚王府,说来也怪,两人就如本就固有的默契那般,看不出任何怪异的端倪。
“想来你会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吧,莫急,时间还长,你也无需多语。”
“好。”
双双步入诚王府才能真正体悟诚王府内外两院的迥异。外院清素内里却奢贵不已,内院正中有一个判若皇庭的中宫,大大小小的院落也是按照整座芝淙的排布犹似“回”宫。二人徐步向着中宫走去,中宫前的阶梯足有近百道之多。内院实在太大了,大到就连余烈雪都觉得甚至与整个芝淙的外城一般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