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烈雪痴了,他的身子落在圣洁的光亮里,甚至连那一度遮阳的左手也是随意耸拉着,他的右手因为不安紧紧地握着杵刀,那粗糙的削尖深深刺在肉里。
他整个人沉浸在神光下,此刻的神光不知算是魔的囚牢还是他的地狱。
“本以为逃到天涯海角,一切就会好了。但我发现原来逃却只是懦夫的行当,一切都没有转变为美好,我倒是见到了许许多多的风景,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命运,或是人生路上短暂的芳芒。”
余烈雪眼光涣散,“后来,我去参军了,我把最初无数的失望转化成去换希望,我只是想做得稍微好点弥补落下的承诺。当我满怀希望离开西岩的时候,我发现我竟是矛盾与惶恐,我不知道自己所捏持的希望究竟能不能变成美好。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徒然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虽然我不能确定那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但我却知道无论是故事还是命运,或许真的都有转机的可能。”
“我的命是好是坏,我并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我的命不该如此。”
人灵与魔本就是夙命之敌,余烈雪再度朝着明亮下的破碎弹去几颗血珠,直到这刻他才发现自己这样的行为本不算施舍,而是对一个向往超脱与解脱生命的尊重。
啾啾…
唧唧…
神光下那狰狞的脸仿佛恢复了丝屡血气,那破碎的面蒸腾起如烟的气雾。原本的他实在太脆弱了,脆弱得或许在明亮下多待片刻都极有可能完全泯灭在空灵里。
“人类,你很不错,就是太唠叨了。”
这一次,明亮里的声音就如同面前的明亮一般干净,虽然仍旧微弱,可余烈雪却是惊奇发现,那破碎面孔的主人说的竟是人语。
“我已经有太久未说人语,上一次同人谈话已经是数千年前,没有想到你与那人一样都如此唠叨。”
紧跟着两人的身份瞬间对调,那魔人仅是吐出一个音节就宛若一篇长篇大道,“岁月最是无情其实无情的是吾等自己,命运天授,但又有多少人能看出天的意图?你在忘川以为你忘却了自己,若真是忘却你又在诉求什么?你至彼岸,你以为彼岸就会有光明,那光明又是什么?你以为你是自私,那你又哪里知道无私的可怕。”
“你问我愿不愿意听你的命,那你有无思索过,你阐示自己命运的悲凉?其实我觉得你真的是悲凉,你悲凉得毫无方向,你悲凉得令人悦然…”
余烈雪站在明亮下再一次彷徨,他承认破碎刺到了自己的死穴,但又无言以对。
诚如他以为跛足老道点醒了自己,于是还发生了流庄的悲剧。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心急,太浮躁。
可他不想死,他已经十四岁了,要不了多久就十五了,弱冠又有多远,纵然是他欲去逆,那逆的前景又在哪里?
他的老师鬼医曾说,他的命也许朝夕,能活到弱冠就是最好的结局。但这样的结局他如何能接受?命理里的惨凄又令他难耐窒息。白煞、红药,命理极头的霜荒是不是预示着自己终将凋零?
“你是魔吗?”
这是余烈雪第二次发出疑问,第三次直面真相,魔既骄傲又残忍到底是不是真相?这一次,他发现自己并不紧张。
“若是你给我更多的血,或者把我放出去,我可能会考虑告诉你,我是不是魔这个问题。”
破碎空洞的面容看着余烈雪,在他看来面前的少年像极了自己认识的一位旧人,那是一段旧到已然湮灭在尘埃的过去,那个旧人如今是否还活着怕也是未知事。
破碎倒没有为难余烈雪,毕竟他太脆弱了。
他睁大眼睛目光热灼地看着明亮柔声道,“你还有多少时间?更多的血就能让你恢复吗?”他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似乎有希望让别人活下去不也是逆的一种吗?
破碎看着面前天真的少年不禁觉得好笑,他的笑一点都不自然,面容狰狞而拉扯。
“你太弱小了,纵然是把你吸干也于事无补。很久以前就听说家乡的天露甘醇无比,近在咫尺又相隔天涯,我从来不曾品过,若是可以,下次月圆之夜,你取点赠我。”
“恩。”
余烈雪笑了,发自内心地开怀,他第一次感觉褪除伪装后的轻松,虽然面前的破碎谈不上是自己的朋友,也许目前自己能算朋友的人也没几个,但他发现自己的心似乎放开了许多。
这座幽宫看不出是囚牢还是天堂,明亮外的墨芒竟也微乎其微,余烈雪如海深邃的双眸好像看见光中的一丝异彩。
人总要向阳,总要直面,给自己借口争一争雾霾里的干净。
这是一个迷禁,至于这个禁制究竟为何会出现余烈雪并不知道,从天涯路下来一切都好像遵循别人布下的陷阱。
他不知道下次再见面前的破碎会是怎样的心情,但他知道,他应该离去了。
他掐手一抓,虚无深邃的明亮就如一团光火捏在手里,他的手里神元波荡,又宛如一切都是如此纯粹而干净。
他轻口一吹,镜面就如被剑击碎,这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妄的一切重见光明。
这难道竟是一场关于灵魂的冒险吗?余烈雪发现自己的身体没入崭新的光幕里,远空上新日刺目,身旁不再有断壁残垣,仅是在两方立柱间题着: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他最初解禁的缘由皆是“莺啼”二字,那只有在白日明奏的律曲又仿佛象征着真正东起的希望之光。
天涯路上的禁制着实绝妙,他发现于他而言,上天涯路与下天涯路并不相同,上未见丝屡阻隔,下又是那神异的禁制。
入夜的时候,左晨派人来兑院送了一纸信条。
上一次一纸信条把他送去书馆,后来又是教宫打杂,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揭开纸“院令”二字赫赫在目、夺人眼眶,连落款都没有显然是急令,院令下就只有“明日午时,教宫校场”几字。
余烈雪看着信条陷入了凝思,他总以为院令这类事务极难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闲职书官又怎么会与教宫扯上关系,直到现在他也没指望自己能够见到主教大人,在他看来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主教大人兴许是不屑会面的,纵然是由季大人牵线。
临夜的时候长方炎又来了,这一次长方炎带来的消息恰恰与余烈雪所知道的相仿,时临立春,整个旧宁的气候也愈来愈暖热起来。长方炎勉强算是余烈雪在国院的唯一的朋友,莫老就如消失了一般,而国院中城的辞穹塔在夜风中宁彻飘渺。
“院令如山。”
长方炎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令人摸不着头脑。
“如我所料,你竟真的收到了院令,接下来这场游戏或许会变得越来越好玩了。”长方炎说完以后还不忘耐人寻味地看了看余烈雪,“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压根不知道这次国院的急令究竟有怎样的目的?”
长方炎见余烈雪摇了摇头,丢出一坛酒继续道,“想来你也肯定不知道,哎,我现在甚至觉得这国院中你与我都算奇葩,本来这个按理来说是没有我们两个什么事的,噢!也不对,毕竟我是天才,诶,应该是没有你什么事的,可国院竟也让你参加,就不得不品味当中的阴谋。”
两人的友谊虽然很短暂,可彼此间的友善却遮掩不住,长方炎自觉老道,能看出余烈雪的心事。
“我感觉你就是爱装。”
装?若是曾经的余烈雪,怕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爱装,尤其喜欢偎依在竺茉身边享受怜悯,可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境为何到了这番田地。
以前他总觉得极尽芳华没有遗憾便好,所以只身寻觅希望,可自从在凉夏遇见那名卜算老道,他心中的执念犹若欲念徐徐燃烧,他欲逆,他想逆,逆究竟可不可行,他在探寻。
余烈雪见长方炎来来回回都没有说重点,抿了口老酒,“你就直接点吧。”
“能跟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进国院的吗?”
长方炎见余烈雪沉默不语,自己也变得不耐烦起来,“哎,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背后的人刻意为你制造机会让你去见见世面吧,因为这次或许与封禅大典有关。”
封禅大典是什么,余烈雪也是心知肚明,他万没想到自己初入国院不久竟也能够得到瞻仰众道盛世的机会。他的心很小,也不觉得自己会有能力大放异彩,他也理不清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季大人,甚至不见自己的主教是什么想法,或者今天的信条只是国院最普通的院令而已。
“什么时候?”
“时间上倒是还早,不过想来你也没办法提升多少,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得多。记得明天来找我。”
“恩。”
长方炎走了带着专属于自己的桀骜,余烈雪突然想起竺茉咏诵道藏的骄傲,忆起木素、柳慈的坚强,念起自己欠下司马睿的人情。
这一夜除了酒与孤独,一切都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