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毛豆。
对,这不像是一个女生的名字,甚至不像是一个人的名字,作为名字,它有点滑稽、有点荒唐,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它已经陪伴了我十五年,这世上比我的名字滑稽荒唐而又存在数年之久的事物实在多如繁星。
现在是二月的早晨,我坐在街角公园的长凳上,冻得有点哆嗦。我的左手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支烟和一个塑料打火机,我“啪嗒”“啪嗒”地按动打火机,烟却没有点燃。我不会抽烟,也不想抽,我用拇指和食指拿住它一是劣质的假“南京”,爸爸从来没抽过什么好烟,这支烟就是他临走前剩下的,只吸了三分之一不到。
然后,他就接了那个电话,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一会儿,我重新把手放进口袋。现在天又亮了一些,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我像看水族馆里的热带鱼一样看着他们经过,早起的上班族,步速很快,大概是要去赶地铁,在台阶处一个踉跄。睡眼惺忪的中年妇女,打着呵欠,不顾仪态地穿着碎花棉睡衣出来遛狗,狗则遇见电线杆就抬起后腿。精神矍铄的老人背着剑,白绸子的练功裤下面露出黑色布鞋,像是刚刚劫富济贫。哦,当然还有学生,猴在肥大的校服里面,毛腰把车骑得飞快,简直像是要离地而起,因为怕迟到被门卫逮到记名字吧……
不过,这像车轮一样匀速转动的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我是不能去上学了,自然也不用担心迟到。
向老师求助?我并不是那种讨人喜爱的学生,更何况,并不是什么事情老师都能帮上忙的。我从小就不喜欢求人,遇到什么都自己解决,小学时候在学校的建筑工地上跌倒,钢筋刺破了膝盖,也是自己一路走回家擦了药水了事。我们家人都这样。
其实所谓“我们家人”,也只是我和爸爸两个人而已。
我的记忆中没有妈妈,一点印象也没有,不仅如此,家里根本就没有妈妈的照片,说起妈妈,就像是茫茫宇宙中的外星生物似的,知道有这么回事,不过谁也不能肯定真的见过。
我的右手也插在口袋里摸索,像是在大海里打捞沉船,不过连一个一块的硬币也没有,只触到一个硬硬的金属状的东西,边缘的锯齿像是会咬住手指。
钥匙。
我抽出右手,在手心里掂了掂——
这,就是无故失踪的爸爸留下的唯一线索了。
钥匙上有凸起的印,玛奇莲,1018。
接下来,我必须去往玛奇莲,打开号码为1018的储物箱。
玛奇莲是一个连锁超市的牌子,在我住的城市就像虱子一样多,既有大型的仓储式玛奇莲,也有像杂货铺一样大小的24小时玛奇莲,一切都干净、卫生、环环相扣,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也通过玛奇莲,变成了全球化链条上的一环。不过,再也吃不到好吃的鱼肉串了,两毛五分钱一串的鱼肉串,一种过时的食品。回忆中的东西总是带着梦幻的滋味,特别是再也吃不到以后。
我和爸爸居住的区域,大概有十个玛奇莲,一个仓储,九个24小时,就像一个太阳系,一颗恒星,八颗行星,也许还有更多。因为爸爸手头不宽裕,其实我们住的地方,在整个城里也算是很差的,周围尽是些矮小的平房,从楼上朝下望去,如同高山环抱中的一块灰色盆地。
我们虽说住在楼房里,其实并不像新建的房子那样配有小区,楼外并没有贴砖,墙体的水泥感觉没糊好,皱巴巴的,像是没穿衣服的老人。楼道里左一张、右一张贴满了下水道疏通和治疗牛皮癣的油印广告,还有小孩用粉笔画的大乌龟,连我用毛笔蘸了水写的“没有”两个字,都没有人去把它擦掉,至今还留在上面。楼梯扶手上则积满了灰尘,像是饼上的屑子,一碰就如雪片似的往下掉,以前我喜欢坐在上面滑下去,爸爸说我是这个楼的公用抹布。
尽管如此,与本区风格大相径庭的玛奇莲在这个区一个接着一个悄悄开放的时候,大家竟没有丝毫排斥地接受了。于是我们继续住在破烂不堪的房子里,与井井有条的玛奇莲和平共处,这没什么稀奇,有的边远地区连路都没铺好,一样可以网上购物,如今的时代就是这个样子。
哦,对了,我爸爸是个快递员,走街串巷的。
我从公园长凳上站了起来,一夜没睡觉,身体有些酸痛,好在年轻,伸展一下就没事。跟学校请假的事回头再说,随便撒个谎得了,就说生病了,反正我经常撒谎。被老师识破也无所谓,不过竟然一次也没被戳穿。
实际上,没人管我怎么样。
我大概用了十分钟不到,就走到了离家最近的那个24小时玛奇莲,也是最寒碜的一个,连大一点的冰柜都没有,也买不到狗用沐浴香波,附近人家养活自己都困难,决不会给狗买什么香波。不出所料,这里压根没有储物柜,物品都直接交给店员保管。没有什么1018,枪毙。
接下来一个玛奇莲稍远,距离此地约一站地。因为我没有钱,只得走着去。沿途都是工地,乏味至极,走到的时候觉得好像用嘴做过推土机。储物柜是有,不过一共九个,标以01至09。收银台旁“扑突”“扑突”煮着茶叶蛋和粽子,摆在超市门口出售的是大肉包,我舔了舔嘴唇,听见自己肚子里像是有一只鸽子,发出令人难堪的“咕”的一声。
我迅速离开,前往下一站,下下一站和下下下一站……本区在地图上小得像芝麻一样,实际走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幸好穿着球鞋,不过脚底仍是火辣辣地疼。这几个玛奇莲有一个致命的相似之处,就是都没有1018,不过除此之外,它们也差不多,排列整齐的货架,肉和蔬菜栏,连收银台上插着的棒棒糖都一模一样。
走到第六个玛奇莲的时候,我坐下来喘了口气。
要不要去仓储呢?
答案是不,爸爸总说在那个仓储里面会迷路,晕头转向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学校附近那个,这会儿是上课时间,大家应该不至于没事跑出来。
步行到那里,整个人都快虚脱了。这个玛奇莲,我倒是很熟悉,不过完全不记得有没有1018,我想一般人都不会无聊到去记储物柜的号码吧。
这个时候人流量很小,超市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冰柜的嗡嗡声。到了中午,学生们就会过来买一种大杯子装的冰沙,甚至冬天也照买不误。我是不喝那个的,但有时也会陪小荷过来买——我的朋友不多,周小荷算一个,她和我小学、初中都是同班。
这个玛奇莲的储物柜稍微多一点,有那么十几个,蓝色的编号印在白色的密码箱上,相当醒目。最上面一个是1000,最下面一个是1016。
1016,接近了。
我的头脑快速地计算着:也许离这儿最近的那个玛奇莲里,就有1018。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超市里进来了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身材高大,穿着藏青色粗线毛衣,里面探出同色系格子衬衫的领子,嘴角挂着一丝揶揄似的近乎凝固了的笑容。
“还挺考究。”我心想,“老家伙。”
对我这种年龄的人来说,二十岁以上的都是老人。不要怪我这么想,十几岁的小孩,谁也无法想象,自己也有一天会超过二十岁。
但我不由自主的看着那个男人,他有一种吸引别人目光的气质,不是谁都有这种气质,怎么说呢?类似于一种随着他的步伐和动作,方向和能量都不断变化的磁场。也可能是我在胡说。
他径直走向货架顶端,在那里蹲下。
我则假装对一包烘烤鱿鱼丝很感兴趣,慢慢向里面移动。
只见那里有一排蓝色柜子,上面有白色的编号,外面的储物柜恰恰相反。那个男人将一把钥匙插入密码箱,取出一个包裹似的东西,然后站起身,从两排货架之间离开玛奇莲,什么也没买。
“啊”我恍然大悟,备用储物柜,也许是因为这个玛奇莲在学校边上,顾客相对较多吧。
男人打开的是1017,旁边就是我找了一个早上的1018。
玛奇莲的储物柜上都插着钥匙,存进东西-拿出钥匙-购物-放回钥匙,就是这么简单的流程。
不过,偶尔也会有人把钥匙带走,偶尔。
我也蹲下身,像猎人瞄准一只山鸡似的把钥匙对准1018的钥匙孔,插入。只听清脆的‘咔嗒“一声,1018密码箱的门弹开了,带着微微的愉悦之感。
我把手伸进密码箱,如同一个人走进深不可测的洞穴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不在于洞穴里面本身有些什么,而是被那种欲知而又未知的感觉灼烧。
一个肥厚柔软的东西以及一个触感粗糙的纸袋。
把一个中号玩具熊和一只牛皮纸文件袋拽出密码箱时,我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这算是什么呢,生日礼物吗?我早过了喜欢玩具熊的年龄了。
我捏了捏那只胖鼓鼓的熊,它是棕色的,多毛,有两只豆子一样的眼睛,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涌现出无数个名字,但最后还是决定叫它“家伙”,我最先想到的那个名字。
我打开那只文件,又迅速的合上,看了一眼周围,店里只有少许几个顾客,有的在研究酸奶的保质期,有的在摆弄巧克力的赠品,收银小姐则趴在柜台上,呵欠连天,没有人注意到我。
这份礼物是钱,我不敢在这里数,不过我想也许有两三千块。我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不过,手上有了两三千块,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还是会略有改变。
好,嘲笑我吧,现在谁身上不带个千八百块出门呢,一双有牌子的球鞋也要这个数目,不过我真的么有见过这么多钱,爸爸不像其他的父母,按月给孩子零花,我家有一只抽屉,里面放着硬币和毛票,想要自己去拿,不过里面永远不会超过两百块。
这支牛皮纸袋让我兴奋莫名,家伙也不赖,不过这纸袋大简直太好了。
我合上1018的门,拎着“家伙”,抱着纸袋,从货架另一侧溜出玛奇莲,我可不想引起她其他人的盘问,“小孩,手里是什么?”“这些钱哪里来的?”这些钞票上又没印着我的名字,尽管现在,它们确确实实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