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凉州
楚国正流行着一种戏剧，在脸上画上各种油彩交混在一起的脸谱，穿上戏服，演出前秦或者春秋时期的传说与故事，这戏剧因它每每在早晨表演而被称为“朝戏”。
骊珠公主很喜欢“朝戏”。
此时此刻，在她的闺房内，侍女小心翼翼拿着描笔，在为她画着脸谱，不敢把任何一点墨点滴到她的丝绸上衣和水袖上。
“吶，小糯。”骊珠公主叫着左边侍女的名字。
“在。”叫做小糯的侍女应道，手上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你说他会喜欢么？”公主问道。
“大将军一定会喜欢的。”
小糯肯定的话让骊珠公主的心里很欢喜，这种欢喜也流露在她的眼眸和话语里。“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学会这出‘苏秦拜相’的，他要是不喜欢。。哼，我就叫父王撤了他的官，叫他回家种田去！”说完这话，她羞涩地别过脸去，又低下了头，差点儿让侍女描错了线。
“公主这一番情意，要是那符将军还视而不见，那便是天下一等一的瞎子了。”站在另一边的侍女插口道。
“怜巧，可不许你这么说他。”骊珠公主虽是这么说，脸上的笑意更甚了，“对了，你从海外带回来的那个西方人醒了没。”
“回公主，多日前便醒了。”怜巧轻声答道，她的声音反而比小糯的名字更像粘人的糯米。
怜巧拈着笔，画了一条细细的曲线。
“他真是西边那个教会里的大官？”
“白袍子，还有翅膀，西边那个教廷最喜欢搞这些东西了，没错的，公主。”
“这样啊。。”骊珠公主向后躺下，“那就把这白皮的蛮子也送给他吧，我一个姑娘家家的，留着也没什么用。”
骊珠公主瞟了眼小糯：“小糯，先不用描了，叫他们去准备下饭菜，符将军约莫再两个时辰多就到了。记得跟他们说声，符将军要是来了，不用通报我，直接让他进来就行。”
“是，公主。”小糯退了出去。
“翎儿，你在我耳边，总是说着你对其他人的情意，也不怕我吃了飞醋么。”眼见小糯退了出去，怜巧笑着说道，就这么直呼公主的闺名，话语间更像是对一个情郎的责怪。
“我说哪儿飘来了一股子酸味，原来是你这丫头在吃飞醋。”叫做项翎儿的少女刮了刮怜巧的脸，巧笑嫣然。
“好呀，你取笑我。”怜巧边笑边把闲着的一只手从公主的水袖间穿了进去，在她的腋窝挠着痒，逗弄得骊珠公主连连告饶。
“还敢不敢啦？”
“不敢啦不敢啦，好怜巧，好相公，快放了我。”公主银铃般的笑声停不下来。
与她们的欢乐不同的是，在公主闺房不远处的一间小屋内，亚当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抬头无神地看着头顶。
当他在那艘船上听到苏菲的名字时，亚当变得愤怒，这样的愤怒无法抑制地直接表现了出来，当时亚当心中唯一想的便是杀死眼前的这个与自己的前妻认识的男人。
“还好没能杀了它。”此时的亚当有些庆幸。
他想起了最后看见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和它们的主人打飞了他，在爆炸响起的同时。
“苏菲。。苏菲。。”他轻声呢喃，那双眼睛是那么得熟悉，属于心中的那个女人，他感觉到自己的某个部位正在站立起来，此时的自己应该充满****吧。
“眼睛。。”可随即亚当又想到了自己的眼睛，右眼眶空荡荡的感觉在提醒他过去所发生的事，心头又涌上了一阵怨毒。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的手指按在桌子上，指节按得发白，这张桌子上已经被他出了不少的凹坑，看来这些日子他已经做过不少这种纠结的臆想。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间的门：“亚当先生，亚当先生。”
“进来吧。”亚当放松了下来，回应道。
进来的是一个老仆，这个老仆亚当已经见过许多次了，醒来后他因为受伤的关系还不能够随意走动的时候，便是这个仆人一直给他送饭。
“老竹。”亚当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盯着这个楚人，“你可是好久不见了。”自从亚当伤好了之后送饭的人就换成了一个总是喜欢跟他闲聊的小姑娘。亚当也很好奇，这儿的人为什么都像是会说帝国语。
他问这个好久没有见到的老人：“那个小姑娘呢？”
老人微微躬身，可以看出是个很懂礼貌的人。
“她另有要事，亚当先生，老仆家里的主人想跟您见一面。”
“整天派个小姑娘套我的话，问不出来什么，终于急了么？你家主人也真是没有耐心啊。”亚当讥讽道。
“请您跟我来。”老竹依然躬着身，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亚当也不再言语，向房门走去，正要跨出门时，他回过头对后面正要跟上来的老竹说：“你一个快老死的楚国人，兰斯安戈洛的语言怎么说得这么好？”这句话用得是字正腔圆的楚国官话。
“承蒙您的夸奖，您的楚语也很好。”老竹却没有想象中听到这个问题应有的惊讶和失措。
亚当笑了一声，走了出去。
“看来这儿的人已经都知道我的身份了，连这个老仆也知道了。”亚当心想。傲慢的兰斯安戈洛人向来不会学习他国的语言，他们心里都有“人种优越性”的思想根深蒂固着，而学习别种语言的，除了所谓的外交大臣便是教廷里的人了，至于那个老人和侍女为什么都会帝国语言，亚当也没有细想。
“是帝国太强大了吧。”这一点，作为一个兰斯安戈洛人的自傲体现无疑。
有些事他自然没有办法想到，例如这儿的主人骊珠公主其实对兰斯安戈洛这个外邦的帝国并不了解，她与她那些在楚国帝都朝歌的哥哥弟弟姐姐们不同，只是一个喜欢享受、游玩的皇家千金而已，若不是她的侍女中有一个常为她去海外采购珠宝的怜巧，她对亚当就会一无所知，而且丽珠公主并没有把亚当的身份广而告之，因此老竹的反应其实并不正常。
老竹领着亚当，七拐又八弯，绕过了一个个的守卫，他并没有把亚当带向公主的所在，而是带进了一条窄巷。
这时候亚当也发现了不对劲，这里再也看不到一个守卫，甚至阳光都无法完全覆盖住这儿，留下一大片阴影。
“看来你的主人品味不怎么样，竟然约在这种地方见面。”尽管他心中很疑惑，却仍旧面不改色。
又往前走了几步，老竹转过身，身子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他躬身，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亚当先生，真对不起，出了些变故。”他似乎想让亚当再走近几步。
亚当并没有走，而是仍旧站着。
“只能让您死了。”
老竹被阳光照射到的一半身子冒出了烟，转瞬便像被火星溅到的纸一般燃烧起来，在阴影中的身体却与他的表情一般没有任何的反应，这副样子看起来十分的诡异。
“新人类？”映在亚当眼眸中的火焰越来越旺盛，他语气很冷漠。
“在东方，我这样的人叫做异人。”老人的半张嘴蠕动着发声，说完这句话之后，火焰顿时像被凝固住了，随即化成了一把尖刀，刺向亚当，亚当把身子一让，任放肆的热浪****着他的脸，亚当的一些毛发也被炙烤而焦，灰飞烟灭。
“畸形的东西。”亚当朝着老竹冲去，没有几步便被一道火墙阻挡住了。他表情阴寒，目不转睛地瞧着前方，火焰带来的光明撕碎了阴影，遍布于每一个角落。
“不管派你来的是谁，你觉得你能靠你这个畸形的‘半身像’就能够杀了我？我猜，你现在应该已经动不了了吧。像你这种怪胎里的怪胎，真是污了我的眼。”
火墙瞬间化作了万千箭矢，密密麻麻向亚当射来，亚当后退了一步，双手飞快地挥舞起来，将大半射向自己的箭矢拨开挡开，但不由得接着又接连退了好几步。这些火箭犹如实质，有些没刺向他的，就深深地刺进青石地面里。
亚当再次看见了老竹，老竹全身已被火焰覆盖，还保持着一个行礼的样子。
“‘全身像’么？”亚当盯着火人，“代价却是没有想错，是不能动。”
他观察了一下自己与老竹的距离，与打斗开始前相比，更加远了。
亚当是个骄傲的人，于是他愤怒，骄傲驱使他要把面前的这个怪物给撕碎，于是他再次冲向最亮的光明所在。
可是亚当发现自己不能动了，就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
“居然还有同伙！”亚当又惊又怒，这时候感觉到了一把匕首轻轻顶在他的后背上，正慢慢向里面探去，已经刺透了皮肤，虽然很缓慢，但亚当明白，这把匕首有足够多的时间把自己杀死。
“可以控制我的行动么。”亚当有些失神，“其实这个人才是杀招。好深的算计。”
死亡距离亚当越来越近了，他试图闭上眼睛可依旧失败了，血液低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死在这儿？不行！不行！”亚当是个爱惜生命的人。
他不断地尝试活动身体，身后那个人察觉到了他对自己掌控的反抗，发出了一声“叱”的信号。
火焰再次向着亚当扑来，要把他最后的挣扎燃烧殆尽。
当亚当料想自己和他那些骄傲即将要被焚毁的时候，火焰消失了，有人硬生生扑灭了这漫天大火。
一只手从老竹的身体里穿了出来，手上握着老竹的心脏。
老竹还是在燃烧着，只不过现在只是单纯的焚烧了，身后，有人头颅落地，强烈的血腥味灌进了亚当的鼻腔。
亚当转过身，同时向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身后那个帮他脱离了束缚的人。
“不要这么小心，要杀你的话，我就先砍了你的头了，我想她也不会介意的。”那人指了指地上的头颅，亚当向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是一个年轻的东方女人。那人嘲笑地说道：“这女人也是有趣，都把你制住了，捅个刀子还磨磨叽叽的，不过还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杀了她，真够没意思的。”说完他踢了一脚，女人的头便滚得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
“云霭，人死为大，不要做这种失礼的事。”另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亚当的身侧，亚当一点都没有发觉。
“将军，死都死了，对个死人谈什么狗屁的礼貌。”被称呼“云霭”的男人显然并不感冒，他把手上握着的刀随手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对着亚当问：“喂，你叫什么？”这样言辞在亚当看来本应该是无礼之极的，但亚当心里却并不如何愤怒。
因为他心里充满的是另一种情绪。
恐惧。
裁判所那些岁月之后，亚当再一次体会到了真真实实的恐惧，一切的源头在于身旁的人。
那人正在看着他，亚当现在的感觉就像是羊碰到了狼的感觉，他不敢看向那人，因为害怕与那人对视，身旁的人似乎把亚当笼罩在了一股肃杀的气场里，他变得渺小而孱弱，背后的冷汗好像比溅在后背的鲜血还要多。
云霭见亚当不答话，心中不耐烦，便换成了帝国语问他：“我在问你，你叫什么？”还踢了他一脚。
“刚才不是挺能说的么，什么‘全身像’，‘半身像’的，现在怎么做起哑巴来了。”
“先去见骊珠公主吧。”身旁的这位“将军”发话了，亚当觉得他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这位先生，您本来就是要去见公主的吧，正好跟我们一起去。”云霭听见将军的话，瞪了亚当一眼，便不再言语了。
他们看来很早便在了，难不成我走出房门的那时候便一直跟着我么？不，听这个意思，像是老竹去见我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在了。
亚当心里思索，越想越觉得心悸，自己对他们的存在全然没有一点察觉，看来不只是身旁这人，连面前这个无礼的莽夫也是一个高手。身旁的那位“将军”这时候走到了亚当面前，用帝国语对他说了一声“请”，便不再说话了，与云霭一同回身往公主府去。
亚当有逃跑的冲动，此时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骄傲，但每当他走慢一步，他就感觉到前面这位“将军”身上流露出的杀机也随之更甚一分，就像一柄无形的刀子离他的心脏又近了一步。亚当才明白，前面这人虽然没有回头，其实一直都在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骄傲是表面，就像刚才说的，亚当本质是一个爱惜生命的人，所以他老实地跟在他们身后。
经过了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侍卫，他们迈上台阶，云霭推开一扇黄花梨木的门，有位女子坐在地上。
亚当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艳的东方女子，有一刹那，对他美丽的惊艳盖过了他的恐惧。
可能是因为自己少了一只眼睛的缘故，亚当看人喜欢看他们的眼睛，这个女人的眼睛像一泓波光粼粼的湖，湖里有一弯皎白的月亮，荡漾得每一刻都风情万种，至于五官其他，倒像不那么重要了，只是为了搭配上去让这个女人更加艳丽罢了。
“怜巧，公主呢？”他听到“将军”问她，此时他终于散去了对亚当锁定的杀意。
“回符将军，公主说她等一下便来见您，您请再等等。”怜巧应声道，她的声音黏人，像楚国南方黏人的季节。
“你坐着是做什么，站起来说话吧。”
“这是公主对我的惩罚，我不坐满两个时辰是不能起来的。”
符将军并不感到惊讶，显然，对于骊珠公主这些古怪的行径他早已经见识过了，现在已见怪不怪了。
“将军，咱们这位公主大人还是喜欢变着花样得折腾人。”云霭嘲弄道。
“莫大统领若是对我有意见的话，可以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嘛，我又不是听不进去话。”这时候从里屋传来一阵娇笑，莫云霭咕哝“正主儿来了”。
从里屋走出来一位丽人，这位丽人脸上画着脸谱，作着书生的打扮，她看向地上的怜巧，笑着说：“既然符将军提早到了，他跟莫大统领又这么怜惜你，你便站起来好了。”
“是。”
怜巧缓缓站起身，对着骊珠公主，符将军，莫云霭各自行礼，自行退了出去。
亚当这时候认出来这个公主居然就是与他多日攀谈的那个侍女，虽然脸上涂着油彩，但掩盖不了她本来的样子，骊珠公主的目光望向他，看出了他的疑问，流露出了一丝警告意味，便在他身上不作停留。
“袖里，好久不见了。”公主对着符将军道，她的目光停留在符将军身上，脉脉深情随着眼波流转。
他就是楚国朝歌的符袖里？
这个名字他在裁判所的时候经常会听到，王尔德似乎还与符袖里结过仇怨，说到他的时候从没有什么好脸色，现在想来，能被王尔德那个变态惦记的人，果然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
“袖里，听说你喜欢看朝戏，我求了父王好久，他才答应让伶人教我唱戏，我等会儿唱‘苏秦拜相’给你听好不好？”
“将军，属下还是去外面等你。”符袖里没有答话，莫云霭便先一步插口道，说罢他不等符袖里回答便拉着亚当朝着门外走去。
“莫大统领，那劳烦你在门外等上几个时辰了。”骊珠公主吧“几个时辰”念得很重，她是故意气他的。
等到了门外，莫云霭突然用力把亚当一掷，亚当被他的力气带的往地上摔去，在还没有摔倒之前，莫云霭就赶到了，脚重重踹在亚当的腹部，亚当闷哼一声，飞向更远处，落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肚子。
莫云霭很生气。
他跟符袖里认识的很早，刚进军伍的时候他们便认识了，符袖里青云直上，他也一直也跟随着符袖里。
其实他也觉得大将军该找个女人。
但不该是这个骊珠公主，一想到符袖里可能要去做一个无官无权，庸庸碌碌，只有名字好听点的驸马他就很生气，何况这个公主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被捧在掌心，宠坏了的小娃娃而已。
骊珠公主很了解他的这种愤怒，她喜欢拨动他的情绪用以取乐。
所以每次一见到这个女人，莫云霭就很暴躁。现在就是如此，他怒声向正要站起来的亚当吼道：“站起来，就再把你打趴下！”
此刻的亚当最适合给他发泄情绪了。
亚当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莫云霭，杀意毫不掩饰。
“怎么？想杀我么？来啊！”莫云霭看到他居然对自己露出这种凶狠的脸色，怒极反笑。
亚当向他所在窜了过来，像一头豹子。
“还挺快的。”莫云霭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直直刺向亚当正砸向他脸的手掌掌心，掌心与两指一碰，亚当感觉自己的手掌好像要被一把刀子戳穿了。
他很痛苦，强忍着，把右腿扫向莫云霭的腿，同时迅速地收掌。
并未如愿，莫云霭先他一步，脚重重踩在他的脚踝处，脚踝处有骨头碎裂的声音，这样的痛苦太难忍受，亚当颓然倒在地上。
莫云霭慢慢低下身，使亚当能够清楚看见自己脸上的狞笑。
“下等人。”亚当咒骂道，用得却不是楚国官话或者帝国语，而是古老的拉丁语，脸上却是一副求饶的表情。
“原来不是哑巴。”莫云霭狞笑着，抬起脚，踩在亚当的头上。
“你怎么这么没有骨气呢？是不是你们那的白皮蛮子都是这样的？”莫云霭用帝国语问他。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羞辱这个西方人。
亚当是个很怕死的人，所以只敢用教廷才会学的拉丁语来辱骂面前这个羞辱他的莽夫，他也许也是一个骄傲的人，但是只有活下去，才能继续做一个骄傲的人。此时亚当清楚知道，莫云霭真的会杀了他。
“饶命，饶命。”他望着莫云霭，就像以前望着那些挖他眼睛的行刑人那样，但似乎也一样徒劳无功，亚当的头被越来越用力地压向地面。
终于，他见到符袖里走了出来，再见到符袖里，亚当心里涌起的满是喜悦，再也没有恐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