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悠悠碧水涛涛。又是一年春,和尚们做早课时发现,山脚下河水已经开始解冻,而山上遍布的枝桠还没来得及吐绿。
无禅寺座落在花山上,这座山名不符实,花山无花,尽是郁郁葱葱的青葱柳柏,放眼望去连绵成一片汪洋,淹没了附近三个山头。
无禅寺五千一百三十二个青石台阶,从山脚一直绵延山顶庙门。
张潭第一步踏上去,回头望向东面的朝阳,微微昏黄中夹杂了不重不淡的猩红。他舔了舔嘴唇,嘴里泛起的腥味让他感到一点熟悉,这厌恶的味道如今是能激起自己勇气的最后办法。能想起那一晚的可怕,别的也就显得不在话下。
一路走来,足足上千里路,鞋磨破了没有钱换,衣服脏了也就只能那样,吃不饱这事无可奈何,所幸天气转暖一直没有挨冻。如今只差五千一百三十二步,踏上第一阶,尚且还能回头。
但是张潭知道自己早就没有回头路。
抬腿,踏上第二步,然后第三步。
一步步走上去,走满五千多步然后敲开庙门,请和尚们收留自己,这是他最后的办法。古人说先上山才能下山,他这次准备先出尘再入世。
没有那么多理由,只是不得不做。
他一口气走了两千多步,尚不及山腰,脚下已然停了,上不上下不下的中断在一半,还有余力。
张潭停在石阶上,看到了意料之中的景象,也有一点意料之中的慌乱。登山讲究个一鼓作气,他没那么多力气,也不想说话,听着就好。
“施主风尘仆仆,想必远道而来,可小寺已经封山门了,恕老衲不能准施主进寺。只好到此为止,请回吧。”
张潭看过去,来的和尚袈裟暗哑陈旧,脸上褶皱爬满,头上九个深褐色戒疤透着股老气。
张潭说:“我来见圆镜大师。”
“方丈师兄已闭关多时,恐难与施主相见。”
张潭向上走一阶,顿了一下脚,伸出左脚又迈了一步。
和尚道:“还望施主海涵小寺不周之处。”
张潭不理他,一步一步走的很稳,咬着牙走到这里,还差两千余步,已经再无后路。
“施主若还是坚持,小僧只能无礼了。”
和尚说完话,两人之间已经只有十来个台阶,不长不短就那么几步。
和尚单伸出手,手心向上复而慢慢反转而下。
张潭抬脚,没能迈出去,又重重踩了回来。
咫尺天涯的一段。
和尚覆手为雨,片刻一方自成天地。张潭被压在小天地里不能再进一步。
“千里行只为见圆镜大师,我可以等。”
和尚并不收手,说到:“寺内生人不可入,望施主见谅。前路漫漫,还请回头。”
这话语气不悲不喜,平淡如溪水静流,自带一股出脱气。可张潭听来有如芒刺在背。谈何回头?嘴角不自觉一抹苦笑,心底更是不忿,出声喝道:“大师喋喋不休回头回头,当真不知世人总有不可回头之事?”
和尚仍旧淡然:“路是自己的路,走哪一步出于本心,自己把路走死了,天人难救。”
张潭更想笑了,尽管被压在小世界里难以动弹,还是笑的肆无忌惮。
“当真是好一个自在和尚!”
张潭抬腿,拼尽全力迈出一步。
这一步慢慢落在上面台阶上,再慢慢把重心移过去,整个动作艰苦而持久。
“啊啊啊啊啊!和尚你既不慈悲何苦出家!”张潭硬抗小天地而行,浑身的骨骼啪啪作响。血渗出毛孔,浸透衣衫。
又一阶。浑身已然鲜红,从头到脚仿若浴血。
他不能再站立,前行要用尽全力,第二步便是半趴在地上,左手伸到台阶上,整个身体用力向前匍匐。
“和尚你不让我进去,我便偏偏要进去,我见圆镜大师,你安能阻挠我?!”
张潭每进一步和尚就退一步,手上力道也更大一分,小天地压的张潭紧紧贴在台阶上。每一个台阶鲜红触目惊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潭向前走了五十步,血涂五十阶。
他狠狠地咬着牙,无路可退,要么爬进去,要么死在这里。
那一日春阳正好。
此时无禅寺一处偏僻的僧房内,有两人盘腿对坐在席子上行棋。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在一起,势如水火。房内静默无声,两人具是低眉垂眼观棋。
一人佩剑,静静的横放在膝上,手捏着枚黑子迟迟没有落下。手指不断磨砂棋子,终究是在犹豫。
对面人为一老僧,眉须尽白。垂手而坐不动声色,犹闭目养神一般。
佩剑男子沉吟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抬在空中的手臂方才落下,重重的按下一子。
老僧捏白,叹道:“何劳你如此纠结。”
“既不慈悲何苦出家啊。”佩剑男子道:“还挺有道理,能不能给他求个情?”
“这孩子沾染太多孽。”老僧做了个请的手势。
男子拿起枚黑子,依旧没急着出手,捏在指尖。
“无禅寺怕沾染这一点气运?若我说,寺里面粥足,不妨也接济一下将饿死的人。”
老僧面容枯槁,也看不出表情变化,语调干涩平缓:“主持师兄闭关,如此大事不敢擅自做主。”
男子也不恼,微微笑说:“圆海出手不知轻重,寺门外面沾血多不好。大不了留他几年,剩下那些坏气运我量剑池接了。”
“施主一时意气,老衲不敢当真。”
“剑池一言九鼎是规矩,我还不敢用这个和大师玩笑。”
和尚抬眼看去,只半睁,似是刚醒似是疲乏,目光游离晦暗。
寺门外,张潭这样爬了一百多阶,圆海和尚这样退了一百多阶。始终维持小天地强度均衡,佛门不杀,也不放。你不退自然不休。
可是张潭已经没了力气。
他艰难的跪趴在地上,大口呼气,天气微微变得阴沉,闷热异常。
自己走了多远?张谭已经忘记了,多远都不顶事啊,明明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方,还是要功亏一篑。他翻身躺在台阶上,闭上眼不想动,有微风拂面。
圆海和尚收了小天地,双手合什低颂阿弥陀佛。看着台阶上快要流空了血的少年,如何没有动恻隐之心。只是天下的事,有因就会有果。不愿承受那果,自然想躲开这个因。
花山的林海随着风动浅浅低吟。
这一年春吐绿的早啊,往常这时月河水还没有解冻。无禅寺在这个山上呆了几十年,孤零零的香火一直不多,自己落个清净。
也想再多呆那么几十年。
张潭咧开嘴,狠狠的吐出口血沫,质问道:“怎么不压了,不杀我?”
圆海再次颂阿弥陀佛,说道:“施主言重了。”
“不杀我不行啊,你不杀我无禅寺怎么保住,你们都看到了,下来截着我,要杀。”
圆海一愣,低头不语。
“和尚你所不知,京都,西集那些州郡,战火已然开始。”
和尚只能说阿弥陀佛。
“我知道往远处跑,流蔻败军也知道,他们会来,这里迟早要出事。杀不杀我,这个劫难过。”
张潭默默低语,颇像是和自己说了:“半个月前有个算命的说我是,什么破落相,走到哪里哪里倒霉。后来又说可我命数里好坏不分,如雾弥山。我是听不懂啊,现在这算命先生不知道说的都是什么。”
“和尚你看到的那颗灾星,打我第一次见到圆镜大师时就有。跟了我好久了。”
“我要见圆镜大师,他能救我。”
张潭血流的太多,昏了过去。
僧房里棋局无奈的停下,老僧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推开房门。风灌进来扯动两人衣衫。外面不似之前明亮,老僧一语不发走出去。自称是量剑池的男子挎着剑跟出去,剑松垮垮的在腰旁摇摆。
屋子外面是一方青板石铺成的院子,平整而古朴。
“转眼就变天了。”和尚嗓音干哑,淡声叹气:“这孩子顶着灾星来的,运势差,偏偏命星又亮,无禅寺惹不起。前些日子小师弟下山去看了,有一伙军士跟着他,跟的远,小半个月能到。”
挎剑男子说道:“我多留段日子,军士的事不必在意。”
“无禅寺本该超乎世外,见死不救是大罪过。可这运势的事,老衲始终不可不顾虑。”话到此处自嘲的一笑:“终究是武僧,不能和几个参禅的师兄弟一般,这点世俗怎么也参不掉。”
老和尚左脚轻顿,足下青石龟裂而开,叹气道:“李施主如此逼我,真是…也罢,这孩子我便收下了。”
挎剑男子哈哈大笑,后退两步深鞠大喊:“圆德大师今日功德无量。”
法号圆德的老僧面无表情,不见喜悲。慢慢踏出院子,吩咐徒弟开寺门接人。
天上愁云密布,不多时下起了雨。
水雾弥漫,朦朦胧胧,隐隐与山合。无禅寺正门在月余内首次打开。
张潭仰面晕倒在雨幕里,被僧人抬进寺内救治。
圆海合什站在台阶上,没有想代方丈的圆德师兄怎么变了主意。只是看着那一百阶的青石。雨大如豆噼里啪啦的砸下来,砸在漫山嫩绿的视野里。
挎剑男子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无声的站在后面,一手按住剑柄。
台阶上的血水呼啦啦的被冲洗掉,顺着山石草木裂隙消失不见。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这么被轻易抹去了痕迹。
今晚一颗灾星将会出现在无禅寺的星野里,在这个乱世。
“变数啊”挎剑男子这么说,还在发呆的圆海点点头。
远处一颗油松被怒雷竖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