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的本意并不是逃避,在他离开我之后,我开始反省,事实上,世界上并非任何事物都是好的,比如说他那条有点儿破旧了的牛仔裤和沾满灰尘的衬衫,很多时候,第一眼看上去的那种感觉是完美无缺的,但随着近距离的接触,很多最初的感觉很可能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他是不完美的,这一点我承认,不完美使他成为可能。
不管布尔先生如何评论,不管孩子们怎么嘲笑我,我都有必要把他是蝙蝠这件事写进我的真相库里。是的,我有这么一个笔记本,我喜欢收集真相,比如说,珍妮曾预言过肯尼迪总统遇刺,这是真相;在美国内华达州西南角的荒漠深山中,有一个秘密的军事禁区,51区,美国人在那里研究飞碟和外星人,那里被戏称为“外星来客中转站”,这也是一个可能的真相。
现在我找到了另一个真相,人类和蝙蝠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就像对与错、真与假、爱与恨没有明确的界限一样。我想如果我把这一观点写入毕业论文,布尔先生可能要提着显微镜和玻璃容器追杀我。
这时候,在体育课上,男生们踢着足球,耀武扬威地、像千军万马般地越过偌大的足球场,而我的思绪依然飘飞在那只蝙蝠身上,他的翅膀是什么材料?跟他的肉体是同一种材料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需要一个样本,这样布尔先生就会更加信任我了,我也就不会因为那些男生无知的嘲笑而难受了。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儿残忍、有点儿恐怖,但在我心中,真相胜过一切。再说,再说,这跟取一根头发应该没太大差别吧?
正当我沉浸在科学幻想这无比崇高的事业中时,丽莎叫醒我说:“安娜,你看啊,那边好像发生冲突了!”
“唉。”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朝她手指的9点钟方向看去。
操场中环长满艾草的足球场地上,一个男孩躺倒在地上,他周围的男生围成一圈。他们脚下是无数颗足球,他们轮流跑过来,飞踢一脚。球从四面八方像枪林弹雨般袭来,像流星那般打在他身上。他蜷缩着,戴着紫色的帽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那些男生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太过分了。”丽莎评论道。她的话在我耳边只是一阵仓促的嗡嗡声,我的心过于激动,以至于脑海中像光速列车那般驶过一系列关于他的场景。就是那个长着蝙蝠翅膀的男生,他现在正躺倒在那片冰凉的草地上。最后一幕,是他嫌弃般地从我身边离开的表情。
我想转身离开。可是我的脚步却朝着跟大脑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跑到那群恶棍中间。
“你们别再踢了。”当我说出这句话时,两个零星的球像是离弦的箭般打在我身上,****蛋。我在心里骂道。这时候,我看了一眼地上那个曾经被我以为那么无所不能,现在却显得无比羸弱的蝙蝠男孩,喊道:“你招惹他们了?”
回应我的是一阵缄默不语。
其中一个露着两颗龅牙的长发男孩说道:“没什么事情。只是男生之间的问候,我们想跟他做朋友,让他摘下帽子,他不肯。我们老大心情好,所以问候一下他。”他的一缕亚麻色头发滑落到眼角。
“你们老大是谁?”
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做了他这学期可能是最愚蠢的一件事,他指了指对面的那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带着傲慢和敬畏。
“这就是你们老大?”我正色道,“我们跆拳道老师说过,制服一个团队的方法就是打破他们老大的头。”
“跆拳道?”其中一个男孩说。
紧随其后的一阵零零碎碎的讨论。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老大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老大,咱们踢球去吧。”
我掰动着手指咔嚓作响,正准备进入作战模式,结果他们勾着肩,谈笑若素地离开了。这让我感到有些失落。
我脚底下的人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好像越南战争那些被炸断了腿的美国人,阳光照在他身上,一个非常孤独和凄戚的影子。他比我高出一头,在我仰望他的脸颊的时候,感受到一股与生俱来的田园的美感和孤独感,但感觉像是在哭泣。
他从我身边踯躅着离开。
“你怎么样?你是不是不知道感激别人?”我质问道。语气中带着怜悯。
他转过身来,跟他从60多英尺高、飘着仙境般的雾霭的大楼上转过身来,从飘着消毒水气味的洗手间大厅转过身来是同一种感觉。那种感觉熟悉而美好,神秘而凄凉,就像你打翻了一个水罐,那些水流从地毯的缝隙中流过,像一个真相从烟囱里掉入火炉,燃烧了起来。
或许没有什么词汇能代替“孤独”可以来更好地形容他了。
他说:“疼。”
“我想知道真相。”
“没有真相。”
“你是一只蝙蝠,还是人类?是与生俱来的禀赋,还是后天的变异?你的爸爸妈妈也是蝙蝠吗?”趁他站在我面前、趁他还跟我说话的时机,我把脑海里积攒地所有问题都抛给了他。希望得到他完整哪怕是敷衍但有价值的答案。
我希望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然后我听到的是这样的答复。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中带着更多的嫌弃和凄凉。我从未想过他会这么大声和不礼貌地对我说话。他都是这么习惯伤害帮助他的人的吗?一瞬间我那么讨厌他,就像他欠了我几百美元而拒不归还那样,就像他一怒之下撕碎了我所记载的全部真相那样,就像他掐住了我的脖子,微笑着看着我奄奄一息直至死去那样。我找不出更恰当的比喻。可是,我为何要如此在乎他呢?这是他再一次毫不挽留地走开,我为何要如此难过、失落。他的背影那么苍凉,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就像聚光灯那般,而我却像个小丑一样。只有我怜悯他,结果呢?他的那些话像掐住了我的脖子一样,连一个微笑都没有给我,那冷漠的表情使我的内心结成冰霜,他离开了。
就像他从楼顶跳下的那种感觉。
就像他从我身旁走过、帽子遮住了他的面孔那种感觉。
我感觉我失去的已不仅仅是真相。
这时候,我感到背后有人在轻轻地敲醒我。约翰的笑脸从我眼前浮现出来。约翰是学校的篮球明星,长着一张善解人意的面孔,库克先生特别喜欢他,他曾帮库克先生的儿子训练篮球来着。
现在,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温柔。他冲我笑的时候,像是在看一部精彩绝伦的影片。
“安娜,谁欺负你了,这么难受的样子?我去收拾他。”他刚从篮球场那边过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问道。他是那么真诚、那么柔和,如果没有别的因素,我可能会喜欢上他。但他有时对我过于温柔和谄媚,有点儿让我不适应。
我想认真地想他解释这个问题的由来。可是我的心还在下着漫天白雪。再说我对他的感受,还没有到可以和盘托出的地步。
但是他似乎目光像猫头鹰那样敏锐,还没等我解释,他就把目标死死地锁定在那个刚刚离开的冷漠背影身上,“是不是他?”他面露骄傲的笑容,像在猜一个难度不高的字谜一样,等待着我的答复。
“唔……”我刚吐出这个字,他却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然后我的内心像爆炸一样升起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这被称为第六感的东西最后被证明:它应验了。
我亲眼目睹着约翰跑到他跟前,他们交谈片刻,似乎很不愉快。约翰推了他一下,旋即他们厮打在一起。由于刚刚被篮球摧残过,那个蝙蝠小子全身受伤,再加上突如起来的一拳,几乎使他陷入蒙圈。很快约翰将他制服在地上。而我届时就像傻子一样,亲眼目睹着这一恶性打架事件的全过程。体育老师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切,还在遥远的体育馆那边与几个穿着暴露的女老师相谈甚欢,而我则抢先一步制止了约翰的拳头。
“女神,这小子极其嘴硬。我知道他让你不悦了,但他死不承认。那么,你来决定怎么处置他吧。”约翰一脸堆笑地看着我,就像他没有做出任何不合情理的事似的。
他的这句话像云霄飞车一样载着我的记忆一路往后倒退。先是看到了他悲凉凄戚的背影,然后就是那一脸是谁都会难受的嫌弃神情,最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他似乎把我当成空气一样。不,我在他心里准连空气都不如。倘若我们想要呼吸,都需要清新空气环绕在我们周围。可他却似乎一点儿也不需要我帮助他。
就这样,我想了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在约翰“随你处置”言论的煽动下,我决定本着科学精神,跟他对抗到底。毕竟他是一只蝙蝠——还一直戴着帽子,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是不是长着蝙蝠一样狰狞的面孔?在他正在因为疼痛而呻吟的当头,我趁机摘下了他的帽子。决定留下几张照片作为参考。
我在他身上胡乱拍照一气。这让我的心情转哀为乐。但约翰的脸上的表情却变成了一种很不明确的笑容,似乎是很不满的那种。还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嫉妒。
我解释说:“这是我自然课上需要研究的材料。”
“你研究他?”里诺差点儿惊叫出来,幸好我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制止了他,“他不是普通的人类。”
“你就那么喜欢他?”约翰宝石蓝的眼睛里突然涌动起一股让我倍感惭愧的东西,我也说不准是什么,在我爸爸离开我妈妈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好像也有过相同的东西。
“不。”我予以坚决地否认。并强迫自己相信:“他是一个怪胎。”
我拉起里诺的手,决定说服他一起离开。
我以为一切都那么顺利,但在我起身的那一刻,那个蝙蝠男孩恳求般地说了一句:“你不能带走那些照片。”
“为什么?”的确,我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在其中,于是我捶捶里诺的胸,告诉他:“里诺,谢谢你帮助我,但我跟他有些仇恨要处理,你先离开好了。”
里诺似乎很喜欢我捶他胸膛的这一动作。这不难理解。他走以后,我又听见蝙蝠男孩说:“我从未招惹过你,我是刚来到这个环境,只想过宁静的生活。你为什么帮了我,又雇人来打我?”语气中流露着委屈。
他的这种语气总是能够勾引起我的怜悯。现在,我的内心又像最初见到他时那样泛起了同情的波澜,我强制性地遏制住自己这种愚蠢地同情,强硬地问他:“为什么我救了你,你却不感激我?”说出这句话时,我都很惊讶我居然会这么无耻。救了别人,是为了博取别人的感激吗?我内心的立场在颤动。可真相对我来说真是重要得不行。如果失去了一个真相,我肯定会彻夜彻夜地被失眠症困扰着啊。更说不定,他是一个邪恶而又难缠的恶魔小子呢!
“谢谢你。”他这个时候说出的这句话显然不合时宜,但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那些关于他的邪恶幻想现在像被什么铁链般的迷人的枷锁缠绕住了,顷刻间归于倾毁。什么时候,我把一个并不强大的男生打倒在地,就是为了听他说这一句谢谢?现在他说了,可我呢,还是深深的失望了起来。我多希望他没有说过这句话,这让我的良心像放在煎锅里面深深地煎熬着。
“谢谢你。”似乎是觉得我没有听见,或者是没有反应,他又重复了一遍。“请求你帮我戴上帽子,好吗?我不摘帽子,是有特别的原因的啊。可现在我的胳膊没法动弹了。”
他的话怎么那么轻、就像绒毛一般啊。难道他天生不会骂人和暴戾么!
我没有照做。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我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最后欺骗的是我自己。我谎称要找到蝙蝠与人类之间界限的真相,但是我的目的却放在了和那些殴打他的男生一样的境界。我只是想让他摘下帽子,满足自己自私的好奇心,不是吗?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种和平的方式。一种残暴而不是暴力的方式。
可是他是那么的孤独,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是蝙蝠了。也许他一生都需要跟这种歧视和欺凌做斗争,也许一生都需要活在孤独、无人陪伴、饥饿、甚至低人一等的阴影中。他需要成为一只蝙蝠,因为无论任何人都有自由的权利,而他只能通过像蝙蝠一样飞翔来获得。实际上他是那么地可怜。因为我们无权剥夺他人自由的权利。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
不知何时,一阵骇人的铃声震碎了我的幻想,历史课已经开始,估计这时候戴着一副像放大镜那样眼镜的史迪森老师已经开始领着孩子们进行又一次时空穿梭的奇妙旅行了吧。我大爱文史课,总是抢在所有人准备好之前就进入思绪穿越的状态。然而这一回我却旷课了。
他的胳膊在地面上缓缓地挪动,非常艰难的样子。像二战中被德国导弹轰炸过的美国士兵那样。他像个滚动的漂流瓶那样缓缓地翻过身来,乌云笼罩在他眼睛里,当着我的面,他哭了。
这时候,我看清了他的面孔。
一头灿烂的棕褐色鬈发。那是我喜欢的发型。他长着一只线条柔美的鹰钩鼻,面色苍白,看起来像是饿了好几天那个样子。他流泪的眼睛像是一片琥珀石般的汪洋大海。他抿着嘴唇,但两颗尖尖的虎牙还是有点儿露了出来。这让我想到蝙蝠嘴唇前边的尖牙。
我惊呆了。
我恨不得变成仓鼠,我应该挖一个地洞,然后把自己深深地埋在里面,再露出一点点儿脑袋来看他。可是现在他是这么一个悲惨的样子。让我想到了雾都孤儿,他也许不是孤儿,也许是呢?我从未看到过他的父母来参加一次重要的家校会议。这个学校的孤儿也有几个,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本地孤儿院的孩子,有几个是市长派专车送到我们学校的。那时候我还为麦迪森市长这种不负责任的把孤儿寄放在我们学校的行为而感到不满,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他,极目仰望远处的风景。几座钢筋混凝土塑成的方形建筑物隐没在紫色的雾气里,大地则宛如铅板一般。这让我的心情有些灰暗。
这时候他站了起来,尘土在他紫色的卫衣上刻下了脏乱的痕迹,他没有在意,琥珀色的眼眸里面装满了对我的恐惧,似乎我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人物。他说了句:“想知道那些真相是吗?放学跟着我好了。我告诉你真相,然后咱们再也没有纠缠了。”
听到他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是的,目的达到了。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可是我的心为何如此难受?
他说,以后咱们再也没有纠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