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殿】
巧手匠人制作的硕大的沙盘上雕缀了东瀛的山川河流,而青州牧衣少食正在东暖阁里摆弄着沙盘,一面面小旗被插在了沙盘之上。
“陛下,东瀛多银矿,是块宝地,只是如沙盘所现,岛上兵力不少,倘若陛下想要远渡重洋作战,困难重重。”
“东瀛的银矿朕放弃不得,爱卿牧守一地或许不曾察觉,如今的银刀和铜刀已不足用了。”
“衣大人不知,我大汉朝为中国,货殖天下,东瀛、卫满、马韩、乌丸、匈奴、南蛮……这些蛮夷想要换取所需,无论是他们互换还是在我朝榷场买卖,都免不了使用我大汉的刀币,我朝刀币已然不足用也。”傅人心替刘稚向衣少食解释着,“再者,如今商贾遍地,铜刀携带不易,大宗交易多用银刀,这也是陛下急需拿下东瀛的缘由。”
大汉初立时,列国纷争,各国币制皆不同,待到天下一统,却未统一币制,收缴铸币之权。民间作坊私铸币者不知凡几,四株钱、劣钱、楚币,花样繁多。只是官家多以铜刀交易,榷场买卖兴盛,四夷皆认铜刀为官钱,以至于少府铸造铜刀不能满足市场所需,而金饼价值高昂,又非官制钱币,仅仅在勋贵富豪之间流通,寻常商贾根本用不到,论起流通性,甚至不及布帛。
铜刀不足用,金饼无人用,当此时节,倒是银刀最受欢迎。
“臣以为,东瀛非是不能拿,关键在于如何拿。”
“凯让此言何解?”
“东瀛虽贫弱,终究是一国,陛下以中国击下国,必胜,所虑者唯得失尔。”徐弈顿了顿,抬手虚指沙盘,“东瀛,毕竟一国,非我大汉一州一郡之力可取,当合沿海诸州之力为一,择一人主事,余者为附翼,如是,大事可期。”
战歌行闻言,讥笑道:“荒唐,徐公莫不是想要弄出一个国中之国来?”
“放肆!”徐弈登时怒目咤喝,“莫之小儿安敢诽谤!”
“呵,纵横家的弄舌儿,你派士卒乔装打扮,劫我战马,这笔账我还未和你清算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怒火中烧的徐弈直面战歌行,“且不问你缘何不经太仆私购战马,擅动大军入我徐州是何故!”
“战马者,为山越故。入徐州,为剿匪尔。”
“剿匪之事,徐州自决足矣,不劳你费心。”
“在下不识规矩,确实错了,但是本侯贵为陛下亲自赐封的靖边侯,更是为一州之主官,这样也不能让你对本侯稍有一丝尊敬吗?”
兖州牧墨寻风嗤笑一声:“学了点孙武皮毛的黄口小儿,杀人屠狗之辈也配混进我辈行伍?粗鄙之人就是粗鄙之人,放之山林驱虎吞豹尚可,在这温室殿与我辈过问天下大事,实在是贻笑大方。陛下看在你翻山越岭的剿灭了几个山越蟊贼的份上给你几分颜面,我等原本也不会说什么,如果你仍旧不分轻重,视礼法如同无物,就莫怪我等弹劾你。”
战歌行愤怒到了极点,大吼道:“徒呈口舌之徒,欺人太甚,何以辱我至斯!”
衣少食静默于侧,冷眼旁观。
大汉最核心的区域自是关中,但出了关中,关东、幽燕、淮南、荆楚,益州……各地都基于********都形成了利益圈。
特别是青、豫、徐、兖四州,早已形成了一个隐隐以青州为首的关东利益圈,彼此休戚相关。
战歌行丢失战马,这似州哪一家没有暗中下绊子?衣少食之所以坐视徐州徐弈等人劫持战马,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敲打战歌行,好将扬州纳入其中,奈何战歌行不知好歹,反而与徐州决裂。
与徐州作对,便是在对抗整个关东集团。如今衣少食虽作壁上观,但其他两位州牧却对战歌行百般挖苦,见战歌行暴怒,豫、兖、徐三州之主更是纷纷出言讥讽,只待战歌行一句话出错,就将被他们联手打压。
你一言,我一语,只等着战歌行失言的那一刻。
“小人焉敢欺我!”
战歌行一掌拍出,向徐弈狠狠扇去。从出手到扇脸,不过眨眼,话音落下的瞬间已然临近徐弈的脸颊。
刁钻的角度,阴冷的掌气却又偏偏带有几分浩然之意。
几乎是战歌行出手的瞬间,徐弈也反应了过来,单掌拍在身边长几之上,借着这一拍之力倒飞而出。
战歌行欺身而上,死死黏住徐弈,无论徐弈怎么借力后退都无法摆脱。
双掌对碰,几番交手,同时倒飞而出,不分胜败。
“莫之小儿,如何敢在圣天子面前动武!你还是收手认罪吧,陛下念及你的功劳,未必不会不给你一个机会。”
虽然从表面上,两人似乎不相上下,但是实际上,徐弈却是一直占据着上风。徐弈文武双全,踏入一流高手之境多年,底蕴深厚,每一次交锋,战歌行都要吃一些小亏,如此积累下来,胜利的天平实际上,已经在开始倾斜了。
“老狗死来!”
“半步多!”
缓缓从口中吐出三个字,徐弈身上气势骤然大变,周围的温急剧降低,眨眼之间,竟然让温暖和煦的温室殿里结起了一层冰霜。
战歌行突然有了一种致命的危机感,那是一种在沙场上几度死里逃生才养成的直觉。脸上露出一丝骇然之色,反身向后退去!
仅仅是一击,便直接被攻破了战歌行的防御。战歌行喷出一口鲜血,倒飞而出。然而战歌行即便负伤也浑然没有半分认输的意思:“大丈夫要留清白在人间!”
腰杆挺的笔直,眼中满是坚定,淡淡道,“我若不敌,死在这也便是了,总也好过背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徐弈忿然,又是一掌将要拍下,无尽的寒意瞬间将战歌行笼罩。只是下一秒,寒气消散,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
徐弈一脸骇然的看着悄然横隔在两人之间的傅人心:“傅大人!”
傅人心不仅是黄门侍郎,还是统摄鹰眼的未央卫尉,曾经的南府府主,先帝臂助,更是天下第一高手。虽然如今南府三分,可是他余威犹在,就是刘稚也对傅人心倚重非常。
傅人心瞥了受伤的战歌行,回头阴阳怪气地问道:“现在可以住手了?”
徐弈惊悸,冷冰冰地瞅了一眼战歌行,将自己的通天冠往的怀里一塞,而后跪在在刘稚面前等候处置,只是含腰拔背将脊梁骨挺得如同标枪一般,似乎没有半点的悔意。
“你觉得你没错?”刘稚缓步踱至徐弈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徐弈混迹官场多年,如何听不出眼前这位少年皇帝的不满。天子,这庞大的帝国的主宰,万民之生死皆由其掌控,这样的存在如今对他徐弈不满,那徐弈就必须承受这份不满。
“朕在问你!”
“臣,有罪。”
“何罪?”
“殿前喧哗,惊扰圣主,罪该万死。”
刘稚眯眼审视徐弈,背对衣少食沉声问道:“半饕,按律,当如何。”
原本悄然伫立在角落的衣少食抬头看向刘稚的背影。这问题看似简单,却关系到整个关东集团内部关系的牢固程度,联盟能否仍旧无芥蒂的维持下去,全在乎衣少食此刻的答案。不过随口一问就切中了关东集团的要害,衣少食终于正视起眼前这位少年天子来。稍稍思量片刻,衣少食的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字:“斩!”
答得铿锵有力,只是这一个字,也斩裂了青州与其余三州的牵绊。
“徐凯让,你可听到了?”刘稚语气稍稍缓,仍旧俯视着趴在脚跟前的徐弈。他借战歌行的手,诱出关东集团,先前战歌行被群起而攻之的局面也确入他所料,露出了不少有趣的东西,他特意设问,就是为了在他们彼此心中埋下敌视的种子,如今种子已埋,便需要好好呵护。
刘稚微妙的语气变换让徐弈抓到了一线生机:“求陛下开恩。”
“朕暂且饶你一命,谪任五品讨逆将军,掌常平军左营,何时清缴完徐州悍匪,何时复职。”长袖在徐弈肩头轻轻一掸,“起来吧,剿匪不易,介怀,稍后你去太厩令处调集一千战马给常平军。”
“诺。”
“谢陛下不杀之恩。”
天子赐恩,礼上九叩。徐弈重重地连磕九次,直到磕破了额角才起身退立一旁,与衣少食并肩垂首。
“战歌行,”刘稚望向倒在温室殿之外的战歌行,左手虚揽,一道明黄色的龙气窜出,将受伤的战歌行卷到了自己的面前,“你替朕教训山越,朕亲封你为靖边侯,史书载录,除了朕,谁都不能否认你的功绩。只是朕观你年少轻狂,不知进退,此番回去,闭门思过三月。朕会派文中为巡查御史督查扬州。”
傅人心扶起受伤的战歌行,一道温和的气息渡入了战歌行疲倦的身体,将受损的内腑稍稍梳理。战歌行感激地看向傅人心,随后安安分分的候在一侧。
“此番召集你们,准备东征是一回事,另一件事则是设帝科以考举选贤。”
“帝科?”兖州牧墨寻风眉头轻皱,“陛下可是要考校各地察举之人?”
“前些时日,有臣工奏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氏族。主政地方,若不得豪门属意则政令不通,凡有产业,世家子皆有经略。天下官吏倒有大半是这些人举荐而来,朕心寒甚!”
一直保持沉默的衣少食惊恐地看着刘稚的背影。他终于明白了,帝科,这才是小皇帝召集他们这些封疆大吏的真正的原因了。小皇帝年少气盛,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掌控一切了,商议渡海东征是假,废除才察举是真!
正因为明白小皇帝的野望,衣少食才会害怕。世家豪门把持天下,他们在地方上有无数产业,他们看护庄园的私军比寻常军卒更精锐,大汉朝上到朝堂重臣,下到地方吏胥,都和他们有着剪不断的纠葛,甚至在很多地方,百姓心中先尊世家而后敬帝君。
废察举,这是在挑战整个社会体系的根基,小皇帝这是要玩火!
甚至可能已经在玩了!
先前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徐弈会在他没有授意的情况下挑衅战歌行,感情徐州和扬州的这两位在温室殿里又是“唱”又是“跳”的,这一唱一和,都是遵了小皇帝的意思,杀鸡儆猴所为者,开科设考尔!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大汉是帝君的大汉,却不是帝君一人的大汉,大汉的天下,豪门世家与帝君皇族共治之,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皇室就是那最强大的豪门。
这种怪异的君臣共治的局面是基于现状的无奈。
自前朝周王分封列国起,诸侯王一方,形成了最早的政治集团。而这种集团历时数百年,终于在十二国逐鹿之初演变成了以地域划分的地缘集团。这种集团不再单一涉及政治,而是成为了所在地域的宗教、政治、经济、军事的主导者,在十二国相继变革下,成为了现如今的豪门世家,门阀政治由此而兴旺。
这些豪门世家在地方上拥有莫大的影响力,哪怕十二国逐鹿,天下失陷于战火,这些豪门世家凭借其特殊性仍旧延存。至先帝一统,这些豪门世家又以各种方式渗透进了大汉王朝,他们支撑大汉,而他们用支持换得又反哺于他们自身。
帝君高居王座,协调各方,分配利益,而豪门世家则为帝君的万世江山添砖加瓦,豪门世家犹如拐杖,是大汉不倒的根基,皇室用之攀爬险峻的高山以期达到巅峰。可是如今,年幼的帝君却嫌弃拐杖过于沉重与不便,拐杖是老人的助力,可他还年轻,拐杖只会阻碍他灵巧的身影,是累赘!
不过一根碍事的拐杖尔,弃之又如何?
衣少食心里明白是什么给了小皇帝如此膨胀的自信。
庙堂上以雷霆手段打压苏罗,苏罗的退让让他以为他已经彻底掌控了中央;封疆大吏或如幽州王得翼一般归顺,不和心意者或被新人战歌行之流替换;北伐牙狼,乌丸归顺,南荡山越,蛮夷称臣。
自登基以来,刘稚过得太过于顺心了,顺心到他已经自以为无所不能了。太祖立国于草莽,那些世家屹立于乱世不倒,先帝武窥诸国,天下一统,列国皆覆灭,那些豪门仍旧活得潇洒。豪门世家自有其不倒的原因,刘稚虽有小手段,可太祖不敢动,先帝不敢动,他凭什么敢去触动大汉之根基?
不知天高地厚!
疯了。
刘稚疯了!
彻头彻尾的疯了!
这是衣少食此刻唯一的想法,他甚至后悔,为什么不抱病不朝。挑战世家,以小皇帝如今的资本,唯一的可能就是玩火自焚。但既然被小皇帝拖下了坑,便没了退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陛下准备如何推行。”
触动世家的利益既然无可避免,那现在他能思量的唯有如何不激起世家豪门的怒火。
好在世家豪门虽然影响力恐怖之极,但却并不是大汉王朝中唯一的利益集团。毕竟世上不可能只存在单一的利益集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出现分化与对抗。能够与世家豪门抗衡的,唯有勋贵!
“半饕以为如何?”
“诚如陛下所言,今天下安定,再大肆纳官毕竟不妥,良莠不齐,冗官糜费,实不足取,既然陛下准备开设帝科,不妨凡此以后,各郡每年举荐之人必需入京参加帝科,经由太学博士考校后,择优汰劣,其佼佼者入学监观政三年,而后方可出任地方。”
“妙甚!”墨寻风拍案赞到,“大人此举不但替陛下汰除了不良,更能潜移默化的削弱世家豪门对朝堂的影响,那些被举荐的孝廉虽仍旧与世家有牵绊,但到底是免不了与陛下的师生情分,我朝素以孝治,尊师重道乃是孝礼也。再者,这些新人入学监观政三年,当将圣天子之伟岸铭记其心,陛下在将之放诸在外,一旦任官异乡,陛下就成了他们唯一的依仗,如此复三年,纵与豪门世家仍有往来,不过藕断丝连尔。”
“朕亦觉此法可行,“刘稚含笑点头。衣少食被他拖下水,就再也摆脱不了了,从此以后,他就得和战歌行一样,沦为帝王家犬,他刘稚对谁不满,衣少食就得帮他咬谁,否则,一旦没了他这个天之子作为依仗,衣少食就得被那些地方豪强挫骨扬灰。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战歌行还是衣少食,都是勋贵出身。战歌行的父亲是先帝部将,军功授爵的关内侯,如今更是以自身军功加爵,是最纯粹的勋贵派。徐州徐弈虽是大户,却还够不上豪门世家,徐老太君因成年往事,反而最是忌恨豪门世家,捎带徐家上下最是仇恨豪门。衣家人丁单薄,至衣少食这一辈,甚至得靠养子延后。兖州墨寻风曾经是刘稚蜗居东宫时的太子詹事,爵关内侯,哪怕如今下放地方与衣少食有了利益牵扯,在针对豪门世家这件事上,仍旧可以做到忠于刘稚。
他们全属于勋贵集团,这就是为什么刘稚在大汉十一位州牧中只招他们前来东暖阁议事的原因。
勋贵想要发展,只能踢开豪门世家这块巨大的绊脚石。
“帝科事关重大,列为臣工回去再思量思量。乌丸归顺,什伐踏顿之妹什伐兰朵出使我朝,明日入朝,诸位可与我同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