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
辞别刘稚出宫,两名黑马义从等在宫门外,簇拥着王侯出城往勋贵高官居住的尚冠里而去。
“竖子安敢辱我!”
“公子息怒。”
“息怒?”王侯扭头看向申屠肆,“但凡有些眼力的,那个不知道什伐兰朵是我的人,刘稚小儿如此夺我妻室,是要当着天下人折辱我啊!”
“公子与乌丸公主倘若当真联姻,恐不容于小皇帝之眼。再者,什伐兰朵能如此轻易入住宫内,未免没有什伐踏顿的支持。”
“天下人皆视我可欺乎!阿肆,我让你先一步入京,可在京里打探到什么动静?”
申屠肆一催马腹,与王侯并骑而行,压低了声音道:“侯爷,京里最近动静挺大,最大的动静是……小皇帝准备开帝科,考举天下。”
“考举?”王侯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容,“他倒是雄心壮志,可敬可佩呀,还有什么动作?”
申屠肆自然听得出王侯话里的嘲讽之意:“小皇帝让内史衙门清算天下田亩官仓,让御史大夫考绩各地官吏,关中吏胥被裁撤惩处者众,其中有不少是老丞相的人……”
王侯喃喃叹道:“刘稚这人……倒也并非一无是处,只不过少年天子,不肯弯腰,如何见得天底下的污垢。清算田亩官仓,他这是作死啊。”
申屠肆补充道:“不仅如此,他还想设明鉴司,让宦官监察百官,后来被三公一同反对,这条奏议才暂时作罢,不过后来小皇帝恼羞成怒,发配了几个反对的大臣,自其登基以来,除了御史大夫一系,丞相和太尉的人被打发走了好多。”
王侯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
【甘泉宫】
年轻的皇帝急于巩固他并不稳固的权利与地位。在最初,他借由敲打太尉苏罗以及拉拢分化各州郡的主官成功宣扬了帝王的权威,如今,他更是想通过设立明鉴司和推行考举来控制他的臣工们。
但汉室的建立的历史使得皇帝在行使他的权力的时候总是会受到很多方面都受到了制约,更勿论刘稚这样一个没有稳固的根基,只是匆忙上位的少年皇帝。
勋贵、官僚、门阀、外戚以及皇帝和他的宦官们,每一个人都在权力的争夺中尽心尽力,所有的硝烟都被掩盖在和亲这个大喜事之下。赤裸裸的斗争披上了华丽的外衣后,所有人都显得彬彬有礼,哪怕是古周王室的宗正都未必能从这些人的言行中挑出弊病。而虚伪的表象下的结果就是小皇帝以放弃设立明鉴司为代价,成功通过了开考设举。
即使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政务,仍旧避不开各个势力集团的瓜分。
勋贵们是最大的受益者,勋贵凭借军功获得了荣华与地位,却也失去了参政的资格,但考举却使得原本碍于身份不便踏足政坛的贵族集团有了光明正大地涉足政治的途径;官僚集团同样撰取了巨大的利益,儒、道、法三家出题,让三家的年轻后辈能够比其他学派的弟子更加轻松地通过考举,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这三家的弟子永远把持着官僚集团的主体;地方豪强虽然无法继续向以前那样将隐性的力量集中在一起也失去了对千石以上官职的掌控,但失去了地域限制的门阀彼此勾连,和其他的利益集团织起了更加庞大复杂的关系网;皇太后在和亲一事上的退让的结果就是外戚获得了小皇帝从太尉苏罗手中夺来的军权和不少名额。
由此可见,最初致力于推行考举,甚至为之在其他方面退让的小皇帝只是得到了培养心腹建立班底的机会,并没有获得多么巨大的直接利益,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经过掩藏在考举下的权力交换使得朝堂能够平稳数年,小皇帝用巨大的牺牲换来了成长的时间。
在这个多种政治形态萌生却又没有任何一种政治集团能够切实地左右朝政的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利益集团能够和成长起来的皇权相抗衡。
勋贵集团会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官僚集团会彼此内斗分化,门阀会因为中央集权而削弱,外戚会因为东宫的变迁而失去依仗,最终,年轻的皇帝会因为他的年轻而获胜,他的意志早晚会成为大汉唯一的意志。到那时,凭借和肃清内部的乌丸联手,征服匈奴未必是不可能的事情。
“徐州的那群白痴跳得太欢了,真当朕年少可欺不敢握剑杀人?”
今年的夏天比往常早了一旬,五月的天和往年六月一般炎热,刘稚不得已早早地搬来了甘泉宫避暑,留下丞相和内史大夫在洛阳协理政务。但天火虽热,总是可以避暑的,可天子之怒火却不是那么好躲避的。
江淮的商贾在门阀世家的窜唆下屡屡撩拨帝王的底线,可他们却忘了,对于皇帝而言,商贾的命其实是最不值钱的,刘稚并不介意挥动天子剑砍下他们的头颅,一群布衣而已,他们花样作死的举动唯一的结果就是充盈少府的金库。
“介怀,安排下去,让徐弈先杀一批,如果他们不能安安稳稳地当他们的富家翁,朕不介意让徐弈一直杀下去,杀到他们听话,刘家天子的剑,不染血才是怪事。”
“徐州司、青州司、豫州司、三辅直隶衙门的鹰眼都传来消息,最近下面不安生,恐怕陛下前脚举起屠刀,后脚就有人敢拆陛下的家。”
“朕到想知道,什么人敢和天家明着干。”
“太祖立八王御八方,先帝平定江淮后转道伐蜀,任命吴王为帅,执掌镇东军安抚地方。后来朝政多坎坷,先帝走得匆忙,这军权拖着拖着就一直没收回来,那一万镇东军早就成了吴王的私军,倘若有了荆楚吴越等地富商的财富,窥伺大宝未必不能。”
“朕不怕朕的白痴叔叔能够有大作为,就怕他把水搅浑。关中是朕的根基,朕自是无忧,朕担心的是关东。”
“那些门阀总不至于和陛下过不去。”
“未必,倘若朕的白痴舅舅脑子发昏,关东的豪门未必不会响应,关东的学派和宗门从来都是不待见朕的。吴王犯上,诛杀贼首,****立定,可要是关东豪强作乱,犹如星火燎原,届时匈奴南下,天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指望冀州王家能挡住匈奴人的马蹄?朕是不敢信的!”
傅人心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一个人来。
“冀州王得翼不可信,但并州赵匡胤或可为陛下效力。”
“可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下柱国?”
“正是。”
赵匡胤的履历刘稚是清楚的。凡匈奴入关,总绕不过云中城,匈奴人南下数次都被挡了下来,如今关中五十年的安泰,京畿三辅的繁华,云中城的赵家功不可没。
先帝讨蜀时,北方空虚,匈奴突袭,太祖在洛阳的城楼上可以看到前方的硝烟。匈奴第一名将,暴君冀东以优势兵力攻打云中城,连雄才大略的开国太祖都以为云中城要陷落了,赵家年仅十二岁的少年天才赵匡胤横空出世,力挽狂澜与既倒,硬生生打退了暴君冀东。
倘若没有赵匡胤,大汉国祉能否延续犹未可知。
赵匡胤以此盖世功勋,受太祖亲封下柱国。
不得不承认,与先帝同辈的名将之多,如繁星悬于夜空,不胜枚举。太尉苏罗、三位柱国将军、青州衣少食、扬州战歌楚、幽州王得翼。先帝能够独秀群芳,让无数名将在他面前黯然失色,最终被先帝的魅力折服,实在是不可思议。刘稚能够如此轻易地敲打苏罗,未必没有苏罗念着先帝的缘故。
“着令鹰眼全力纠察关东豪强的罪证,必要时可以向蜂刺求援,徐弈绞杀江淮的同时,给朕把关东的忧患抹平。另,授赵匡胤天子剑,责其帅所部三千人前往壶关。”
“希望他们不要逼朕!”
【彭城】
无论史家如何用文字去粉饰装点开平元年的繁华与安泰,后世的人们总能发现这一年的骸骨堆砌如山,鲜血甚至能够将长江染红。
从徐州开始,大汉的官僚们的屠刀最先落到了最下贱的商贾的身上。无论是哪个朝代,商贾永远是最卑贱的存在,历数那些夺天下的人们,有勋贵、有官僚、有农夫,唯独没有商人,嬴秦的吕不韦奇货可居,最终却惨淡收场。
在这个以农为本的时代里,掌握着巨大财富的商贾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地位,最总结果就是被掌握着权力与武力的政治集团利用最直白的手段碾压,而他们积攒的巨额财富自热而然地被上位者瓜分,成为他人立足与壮大的资本。
年轻的小皇帝在登基半年后褪下了伪善的表皮,当然,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个聪明人会以为小皇帝只会通过敲打之类的温和的手段来掌握这个庞大的国度。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当试图通过考举来削弱世家豪门的影响力这个计划因为数个利益集团互相牵扯而失败后,小皇帝会如此急不可耐,甚至急躁的没有任何风度可言。
彭城河是最先被染红的河流,河东的画舫上妓子还在莺莺燕燕的嬉笑怒骂,东岸的码头上甚至有不少穿着绸衫的官绅子弟。可惜任凭此处繁花似锦,却遮不住河西怒号的阴风。四十多具尸首横卧在柳树林口的乱葬岗里,在炎日的炙烤下迅速腐烂,甚至招来了食腐的野狗。西滩头上的招魂幡插得密密麻麻,可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收拾。能在附近烧钱招魂已然是仁至义尽了,没人想再多事,平白把灾祸引到身上不过是给那些微笑着杀人的官吏又一个杀人的借口。
待到日落西山,残阳余晖洒在河滩边上的柳树林里,往日里被照耀得金光闪闪的柳叶停下了摇曳的身姿,红光映照在柳叶上,又随着柳枝淌入彭城河中,宛似破败的枯树在涓涓冒血,凄厉得吓人。
然而这只是开始,也仅仅是开始。
商贾背后躲不开豪强的影子,而主持徐州的徐弈最是不待见那些世胄蹑高位的门阀。刀锋一偏,忽然间就落在了那些个世家大族身上。原本那些称兄道弟的关系全都没了踪影,帝王不瞩目,那互相间帮衬一二共同获益自然是无所谓,两全其美的事情没人会拒绝,可如今站在权力的金字塔巅峰的皇帝想要收拾人了,他们自然不会脑子犯浑,这个时候自然是能撇多干净就撇多干净,唯恐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伸手救人只会把自己也拖下水。更有甚者,为了证明自己的立场,回头咬人的不在少数。这些人的手段甚至比徐弈这个屠夫还要阴毒。毕竟连脸面都不要的人,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挂着五品讨逆将军的名号的徐弈杀起人来实在是肆无忌惮。小皇帝亲自授意,做起事来理直气壮,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或许从一开始,小皇帝贬谪徐弈为讨逆将军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考举不成后如何去利用徐弈这条“疯狗”大杀四方了,而徐弈的表现也确实人小皇帝很满意。
既快且乱。
小沛、泉山、下邳、合肥……
常平军左营像割草一样把徐州的大户割了一遍又一遍。徐州所有的出路都被封死,甚至因为有着小皇帝的授意,青州、豫州、兖州、扬州都不得不帮着封锁逃离徐州的路径,走投无路的人们只好往山林深处钻去。鹰眼和蜂刺的人配合着常平军往山峭里摸索,直到把那些锦衣玉食的人们逼成了野兽才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山林。
原本督查扬州的巡查御史文中根本就没踏入扬州一步,他从一开始就驻足在徐州了。作为栓狗的狗链子,他要替小皇帝看住已经彻头彻尾疯了的徐弈,不让这条狗反咬一口。也许,必要的时候他也能客串一回厨子把疯狗烹杀成羹献给小皇帝。
无休止的杀戮使得徐州原本兴盛的工商业在一瞬间倒退了十余年。最原始的资本积累被暴力掠夺,阡陌交通的商道被武力封堵。徐州一切与商业有关的东西都因为过度的杀戮而凋敝,在偏僻的乡壤甚至沦落到了以物易物的地步。连锁反应理所当然地波及到了徐州之外的州郡。
泗水已经不复清澈,徐弈只能去汴水浣刀,可惜,两边是一般的颜色。直到这时,徐弈才停止挥舞手中的利刃。
小皇帝收缴了他的军权,把徐弈赶回到了秩比两千石的位置上,当然,也顺带着收缴了徐州的那些无主产业。少府的人在清点完这些资产后骤然发现,皇家的府库暴涨了一大截。尝到甜头的小皇帝其实很想在全天下的州郡都这么梳理一遍,可惜,再也没有哪个地方有着和徐州近似的条件了,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单纯的掠夺只会拆回大汉的根基,既然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不能毫无理智地贯彻武力,否则他一定会被武力弹压下的力量反杀。好在徐州虽然杀得欢,但是有法家的弟子用汉律充当门面,也算是杀得有理有据,毕竟商贾富户与地主豪强,有几个敢说自己的手上是干干净净的?
然而最大的麻烦却不在徐州而在未央宫中。
无论小皇帝刘稚有着什么样的思虑,他缠绵在什伐兰朵的床榻上足足一月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即使有老丞相主持,但是没了皇帝的名头,满朝文武无论做什么多少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文官集团毕竟还只是在萌芽,没有发展到可以抛开皇权独立运作政府的地步。朝臣们甚至不得已动用了教子无方的名头,把东宫的皇太后请了出来,只为了叫小皇帝不要玩闹过分了,只是不知道小皇帝吃错了什么药,连东宫皇太后的面子都推诿了。
唯一的结果,就是小皇帝为了补偿皇太后折损的面子,下诏让薄昭,也就是他的舅舅出任大将军,执掌京畿五军之一的上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