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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双影人(4)

约翰的情形不一样呀。当一只无情的手硬要来揭他生命中的疮疤,或者只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那两条有力的胳膊便自然而然地软下来,自卫尚且不能,更别提报复了。

但是,尽管如此,幸福仍然与他一块儿住在那所寒碜的小屋里,即使他经常脸色阴沉,沉默寡言,把幸福给吓得飞走了。然而,过后幸福又总会再飞回来,与年轻的父母一起坐在婴儿的小床边,向着他们微笑,使他俩的手不知不觉又握在一起,幸福尚未完全消失。孩子慢慢长大,老婆婆逐渐把带外孙女的事承担起来,汉娜不时地也去干干活儿,帮助挣一点钱。可后来,不知又是谁的过错,使幸福更经常地飞走了,致使他们没有了这位可亲的女伴陪同,长时间地闷坐在冷冷清清的家里。是女人的任性,还是他俩那久已沉睡的乖戾脾气,在夫妇二人享受了爱情的巨大欢乐之后,如今又慢慢苏醒过来,变得越发不可控制了呢?抑或是丈夫心中那无法赎免的负罪感,使他的坏性子又表现出来了呢?然而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在于:在很久以前,约翰那位老东家突然死了,约翰好不容易才忍着内心的痛苦,坐到大路边上去做起锤碎石的活儿来。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孩子大概已满周岁。她躺在出生时父亲就为她做的那张小床里,额头上冒出一颗颗的汗珠儿。汉娜无聊地坐在旁边,小脚向前伸着,一只胳膊垂在靠椅背后。孩子老睡不着,平时承担带孩子这个重担的老婆婆风湿病又犯了,起不了床。“你倒是给做个摇篮好不好!”她向丈夫高声说。他刚疲倦地收工回来,把工具撂到了屋角里。

“怎么啦?”他问,“孩子不是好好的在小床上睡了一年了吗?我当初做的时候,你自己就挺喜欢嘛!”

“眼下她可不成啦。”她回答说。“不是都睡着了吗!”

“睡着啦——可把我折腾了一个钟头!”“那就算咱俩都干了活儿好吧。”约翰不愿意多讲。可妻子却没有住嘴。结果便你一言,我一语,谁都越说越激烈,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

“她明天或者后天就会睡得好一些的,”丈夫仍好言好语,“要是还不成,咱们就再弄个摇篮!”

“从哪儿弄?”她追问,“前些时候有好木材,你就该把摇篮做了!”“嗨,那我把小床的腿锯掉,”约翰说,“下面再装四个轮子,这你就有摇篮了呗!”

事实上,摇篮不过是少妇用来出出闷气的借口。只听她那好看的嘴里发出一声冷笑,说:“这个怪种我一个人管得了吗?”

约翰猛地抬起头来:“你想挖苦我是不是,婆娘?”“挖苦了又怎样!”她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冲着丈夫尖叫道。“那就让上帝帮助你!”约翰大吼一声,举起了拳头。她望着他,这时才发现他两眼直冒怒火。突然,她害怕起来,逃到墙角里,身子缩成了一团。“别打哟,约翰,”她嚷着,“为你自己着想,别打我哟!”然而,约翰生来手快,眼下在火头上就更快了。女人把手按在太阳穴边的深褐色鬓发上,带着惊惧的眼神瞪着他。他的手只是轻轻地擦到了她的额头。妻子未出一声,可是,约翰耳朵里却仿佛听见了凄厉的喊叫:“可悲呀,你,你把自己的幸福给打碎啦!”

他跪下去,自己也不知道对妻子说了些什么。他求她原谅,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他吻她。然而,他的妻子毫无反应。狂怒中,她偷眼觑见那开着的房门,冷不防挣脱他的怀抱,冲了出去。他只听见,她砰的一声随手关上了门。

他转过身,正好看见小女儿直直地坐在小床上,用两个小拳头把被子角塞在嘴里,张着一对大眼睛瞅着他。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谁知小女儿却把头一扬,两条小胳膊往后一伸,小屋里便整个儿充满了幼儿尖厉的哭声,好像她要用自己大声的号啕,来驱走那难以忍受的不幸。约翰不禁骇然,但他没有工夫多想,他这会儿哪里还能顾上孩子呢!他穿过黑暗的园子,奔出篱门。“汉娜!”他呼喊着,越喊越响,“汉——娜!”可他能听到的,只有夜空中掉下来的雨滴打在园子里树叶上的刷刷声,以及背后从城里传来的各种车辆的喧闹声。蓦地,他想起那口井,恐怖油然而生:“她自杀了怎么办!”他顺着大路奔去,一直奔到了地头。他突然被绊了一下,地上发出一点人声。“汉娜!”他喊道,“汉娜,你还活着?感谢上帝,你还活着!”他真想对着黑夜狂呼,以表示自己的欢欣,可是他不能够。雨下得更大了,他便脱下身上的衣服来把妻子裹起来,然后将她轻轻地贴在胸口上,慢慢儿走着,走着,顶着倾盆大雨向自己的家走去,活像是生平头一回与自己年轻的妻子单独在一块儿似的。

汉娜了无生气,一任丈夫摆布。直到约翰眼里滚下一颗颗热泪,掉在了她的脸上,她才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泪水从他的脸上抹去。“汉娜,亲爱的汉娜!”丈夫喊着。这当儿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幸福又悄悄走在他俩的身旁,他还不曾完全赶走它。

谁不知道呢,那些我们称之为“工人”的人们,其不幸往往就在于他们活着全凭着两只手!激动中,言语不济了,自然便伸出手来,好像这也跟干活儿一样,只要动动手就行啦。结果,常常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闹出大乱子来。而且只要多会儿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因为这种人的多数虽然也并非坏人,却都是在盲目打发日子,眼睛只盯住今天明天,全不知道从以往的经历中吸取教训。

约翰便是这么个人。在失去了工作和收入的日子里,穷困与种种不顺心的事情刺激着他的神经,手便又在自己老婆身上出起气来,而老婆呢,也不比他冷静。街上的一班无赖汉与小青年,这时就聚集在小屋前,听着里边发生的悲剧,以此寻开心。唯有一个人,就是邻居的那位老木工,才怀着一片善意。他走进屋去,要么劝得斗嘴的两口子不再吭声,要么抱着一个轻轻啜泣的小乖乖走出门来。“这种事与你无关,小天使,”老木工说,“和我一块儿走吧!”边嘀咕边把孩子抱回自己家里,到那里便由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老婆婆,慈爱地从他手中接过去。

可是在盛怒过去后,大家都精疲力竭了,丈夫与妻子又会搂抱在一起,彼此紧紧偎依着,热吻着,像是要这样置对方于死地似的。——这情形,外面的人便全然不知道了。“啊,汉娜!死吧!”有一回,粗野的丈夫喊道,“我与你一块儿死!”这当儿,从妻子的红唇间吐出了一声叹息。她神志恍惚地瞅了瞅激动的丈夫,把已撕破的内衣从肩上扯下来,露出雪白的胸部。“好的,约翰,拿刀来,打这儿刺进去!”

可当他瞪着她,像要想知道她是否把这可怕的话当真时,她又突然叫道:“不,不!别这么做!别这么做!——咱们的孩子,约翰!——这么做太造孽啦!”说着,便急忙遮住自己裸露的胸部。

约翰却慢慢地说:“我现在明白了,我是个废物,我对不起你呀!”“你没有!你没有,约翰!”她嚷着,“是我坏,是我刺激你,是我横竖找你的碴儿!”

他于是把她抱得更紧,吻她,让她讲不下去。“约翰!”她在嘴被松开,重新吸了一口气后说,“只管揍我吧,约翰!虽说我很痛,特别是在心里,可过后你得吻我,吻得我死去,要是你能够的话!挨打时是痛的,但过后却更甜了!”

约翰望着她,见她是那样美,不禁一阵心酸:这是他的妻子呀,仅仅是他的妻子呀,而不是任何别的什么人呀。

“我再不打你了,”他说,“随你以后怎样招惹我都行!”他以温存而谦卑的目光,俯视着她。

“不,约翰!”她恳求道,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是那样温柔,“你可以打我!只是有一点,你昨天犯了,今后可不能再犯!你别打咱们可怜的孩子!你打她,会使我心里恨你,约翰,最最难受的呀!”

“好的,汉娜,我也不打孩子,”他做梦似的说。妻子便低下头,去吻那只刚刚才揍过她的手。这情景没有任何人看见,然而,在后来他俩双双死去以后,却传了开来。

尽管穷愁潦倒,债务逼迫,这所狭小的茅屋仍然是他的家,是他的城堡,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两个女人,谁也不去揭他的疮疤,只有在这儿他才得以幸免于此。

这并非出于怜悯,而是她们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么做。即便偶尔提到他早年的过失,她们也更多地看成是不幸,而很少认为是犯罪。须知,在她们的一生中,是与非常常会搅混在一起,几乎无从分辨。妇人还在当小姑娘时,就有过一个很老的老头儿做她的朋友。他也因犯了与约翰同样的罪,被判服苦役,有几年戴着铁链从牢里出来推过小车。像别人讲自己年轻时的冒险故事一样,他也满不在乎地给小女孩讲自己的遭遇。当时他住在邻近的一个村子里,常常赶着一匹白色的瘦马往城里运沙子,在家时便刻木屐与镰刀把儿。每次赶车经过,他都像老祖父似的对坐在门槛上的快活小女孩讲几句慈爱的话。天长日久,只要白发老人在大路上赶着破车进城,小汉娜便留神起来。老人当时送给她的那双小木屐,一直还放在小阁楼上,不久前她才为女儿找了出来。——“老爷子不知这会儿到哪儿去了?”她在揩去木屐上的灰尘时自言自语说,“过去他可是经常来的呀!”说完便把木屐小心翼翼地并排放到一起。

这样一位获得了善终的老人,他曾经也是个囚犯。这个事实既未令他本人不安,也未使汉娜不安。

然而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突然使一切全完了。

——那时家里还有点收入,日子过得还算凑合的时候,只是汉娜的母亲生病没过多久便去世了。汉娜痛哭一场。约翰精打细算着勉强安葬了岳母,结果把所挣的一点儿钱花了个精光,除此还欠了一些债。——在屋前的园子边上,有一棵多年的老树。从前,礼拜天的早晨,小两口儿常在树荫下坐坐。可在一年多前,由于日子难熬,约翰便把它砍了,准备拿那笔直的树干去卖点钱。据老婆婆说,这树还是她丈夫亲手栽下的哩。不过,那树干一直还躺在院子里,只是那宜人的树荫却没有了。眼下倒算派上了用场,邻居那位木匠把它扛了过去,为老婆婆做了一副盖子高高的寿木。这样,老婆婆就体面地——这是她临终时还焦心的事儿——被送入了墓穴。

丧葬费多数尚未偿还,其他债务又逼上来了,加之又出现了没有活儿干的时期。一个礼拜天的早上,汉娜给年已三岁的孩子穿戴完毕。所谓穿戴,也只是套上那去礼拜堂的衣服罢了。约翰坐在桌旁,胳膊肘支在桌面上,面前摆着早晨的咖啡,一只手搔着黑色的鬈发,另一只手用粉笔在桌面上写了一些数字。

可过了一会儿,粉笔便在他手指间折断了,捏得粉碎。他茫然地瞪着老婆和女儿。“你在干吗呀,汉娜?”他终于问。

老婆扭过头,在她听来,他这话过分生硬。“没干吗!”她用同样的语气回了一句,“给孩子穿衣服呗。”

“那么从前,你与你妈单独过的时候,根本没有孩子让你穿戴,你又该干些什么呢?”

“我去城里讨口!”她回答,口气是那么倔犟,那么带刺儿,“去讨口也比这会儿强!你娶了一个叫花婆,你自己是知道的!”

“瞧你就不害臊!”约翰冲口道。“是的。”她强硬地说,眼睛直视着他的脸。

“那你干吗不学洗衣服呢?你母亲可是会哩,她给老爷太太家干过活儿。你要是会,现在就可以给咱们挣钱,省得像这样坐着挨饿,不更好吗?”

女人沉默了,这可是她从未想到过的。她答不出话来,美丽的脑袋里却翻腾开了。这当儿,丈夫的目光还盯在她身上,还压迫着她,像是要化她为乌有似的。蓦地,她产生一个念头,一个使她呼吸都停止了的念头,可她仍忍不住说了出来。“倒还有别的营生好干咧!”她道,见丈夫不吭声,又继续往下说,“咱们可以纺羊毛,你在那里头干过六年,也可以教教我嘛!”

约翰恰似脑袋瓜上挨了重重的一击,脸色陡变,神情怕人,吓得孩子赶紧用两只小手抱住了妈妈。

“婆娘!汉娜!”他吼道,“是你对我说这话吗?——你?”这当儿,她却面无人色地把自己的脸凑过去。约翰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仿佛先得弄弄清楚,这是否是她本人。随后便猛地一下把她推开。女人身旁的椅子被撞倒了。孩子发出一声尖叫。汉娜撞到了炉子上,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慢慢滑下地去。

约翰眼睁睁望着这情形,头脑似乎已失去了思维能力。可是,当他微微抬起头来,便看见炉子的一颗螺丝钉上——黄铜螺帽已让孩子拧下去当了玩具——挂着一滴鲜红的血液。他跪下去,双手在妻子浓密的发间摸索着。突然,他的手指濡湿了,缩了回去。“血!”他叫道,恐怖地瞪着自己的手,接着,他又继续寻找,神色慌乱,呼吸急促,最后——他摸着了,嘴里迸出一声惊叫。在那儿,在螺丝钉扎进去的地方,鲜血直往外涌。深吗?——他不知道扎了多深。“汉娜!”他把嘴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门儿呼唤,接着又响亮地大叫一声:“汉娜!”

汉娜终于醒过来了。“约翰!”她的嘴唇间发出了声音,可听去却像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汉娜!”他又轻轻唤着,“留下啊,可别死哟,汉娜!我去请大夫,马上,马上就回来!”

“不会有谁来的。”“会,汉娜,我要他来。”

汉娜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丈夫的手,像是不想让他离开。“不,约翰——别叫大夫——你没有罪——可是——他们要把你——关进监牢的!”猛地,她转过身来。“吻我吧,约翰!”她叫道,像是感到了死亡的恐怖似的。

可是,当他把嘴唇贴到她唇上时,他吻着的只是一个死人了。孩子怯生生地挨过来。“妈妈死了吗?”过了一会儿,她问,看见父亲点了点头,又问:“你干吗不哭?”约翰双手一把抓住吓坏了的孩子,抱起来贴在胸口上。“我不能啊!”他声音喑哑地结巴着:“是我——是我杀死了她呀。”他还想说什么,这时却有人敲门来了。

他转过头,瞧见木匠邻居走了进来。透过薄薄的板壁,老人听见了争吵声,对女人的同情——如今她连这个也不需要了——驱使他过这边来。这当儿,他看见了死人,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你这是干什么来着?”他慌张地问。约翰把孩子放到地上,站起身。“又得劳驾您做一副棺木了,”他嗓子喑哑地道,“可我再没有粗大的树干。我是个穷光蛋啦,邻居!”透过圆圆的大眼镜,老人默默地瞅了他好一会儿。“咱早知道,”他过后说,“你配不上这个老婆,你不用辩白——你只告诉我,是怎么出事的?”约翰叙述了经过,干巴巴地不带一点儿感情,如同讲着别的什么人的事儿。只是讲完后又扑倒在死人身上,带着恐惧,端详着那张如今活像在他面前睡着了的女人的脸,伸出他的大手,生怕犯禁似的轻轻地,哆哆嗦嗦地,抚摩着那完全没了生气的脸庞。“多美啊,哦,多美!”他喃喃着,“可是就要被钉在光光的木板中啦,跟所有的穷人一样,钉在光光的木板中啦!”

老木工了解约翰的为人,相信他的陈述。老人知道没有更多的话好讲,他对约翰是责怪多于同情。“静一静,约翰!”他怒冲冲地道,“我给你老婆也像前些时给她妈那样做一副寿木,钱等将来你有活儿干了再还我,要是你办得到的话!”

这时可怜人站起身来,“谢谢您,老邻居,钱我肯定还您,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还您。因为我必须自己安葬她,要不上帝也饶不了我的!”

孩子害怕了,放下了一直拉着父亲衣角的手。“要我老伴把娃娃照看几天吗?”木匠问,“您家可再没别的人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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