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重要的老董没有说,他之所以那么性急地走进那个小店,那么性急地想品尝他们的菜,是“打平伙”三个字电到他了,倏地一下,和早上他推开窗户闻到的泥土腥气接通了。
我一看到打平伙,就晓得有搞头。老董说。
宝贝哼了一声,就晓得吃。不晓得你要把自己催肥成啥样子。老董说,我们当知青儿那阵,最爱打平伙了。
宝贝把座位上方的镜子拉下来,自我欣赏一番,然后拿出口红抹了一点儿。吧唧了两下嘴巴,啥子是打平伙吗?
老董说,打平伙就是幸福生活。宝贝哼了一声。
老董说,打平伙嘛,就是大家把好吃的拿到一起来烧,一起分享。宝贝说,就是AA制哇?
老董说,不是,没那么平均,哪个富有哪个就多出一点儿。确实没东西的人也可以蹭饭。
宝贝说,那不公平嘛。
老董说,那个时候哪有那么计较哦。我们当知青的时候好饿痨噢,简直沾不到油腥气,肠子寡淡得很。有时候实在想吃肉了,就去干坏事,逮人家农民的鸡。要么就拿个竹竿,去挑人家挂在屋檐上的香肠腊肉。
简直想不出你还干过这些。宝贝说。
老董继续说,有一回有个农民家死了头猪,是害瘟死的,就拿去埋了。我们就盯着他们,看他们埋在哪里,等到夜里就悄悄去刨出来,弄回家腌上盐巴吃。嘿,你不要说,虽然是瘟猪,烧出来一大锅,葱姜蒜请齐,只有那么香了。现在吃的那些肉,都没有那个香。
宝贝做出很恶心的表情。老董说,你根本体会不到我们那时的生活,我有一回实在饿痨凶了,肠子寡淡得想发疯,就喝了半碗猪油。
宝贝立即捂上耳朵,啊,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老董笑,我就要讲,我就要给你这个“80后”忆苦思甜一下。有一回,老李,就是你认识那个老李,钩了人家一块腊肉。那个时候他最不老实了,经常去村子里跳丰收舞。他早就看好村长家挂在屋檐下的腊肉了,他娃胆子大,月黑风高夜,就去钩了一大砣,钩回来又不晓得咋个吃,就想喊我们点上的一个很会烧菜的女知青来帮着烧,但他娃偷东西胆子大,跟女生说话胆子就特别小,非要让我去喊……老董顿住了。
宝贝问,后来呢?
老董不说话,好像突然哑住了。
宝贝又说,你咋个不说了呢,那个女知青来没有?
老董说,肯定来了嘛,我出面哪有喊不动的哦。我年轻那阵,还是很招女娃儿喜欢的。
宝贝哈哈大笑,未必你年轻的时候是个帅哥嗖?
老董说,帅倒谈不上,有才啊,会画画,还会讲故事。宝贝说,我晕,吹牛不上税哦。
宝贝一边说,一边将耳机塞进耳朵里。
老董不再说话了,但脑子里仍在继续讲述:
那天他去叫那个女知青时,女知青正在房间里擦澡,虽然穿了件小褂,并且背对着窗户,但亮出的胳膊和大腿,还是把他震翻了,他傻待了一分钟,撒腿就跑,面红耳赤的。老李问他怎么了,他谎称遇到条野狗追他。
老董没想到女人的身体会那么好看,比男人好看很多。他以前画女人,都是平面的,穿着衣服的。老董也没想到那女知青那么白,大约是脸已经晒黑了,白得耀眼。这惊人的一幕深深地刻在了老董的脑海里,一直到新婚之夜,才挖出来还给老婆。老婆说,我说呢,你每次看到我眼睛都看着别处,好像心怀鬼胎似的。他说,那是因为我总觉得你知道我看到了,所以有犯罪感。
那天晚上,两个女知青都来了。他们知青点就两个女知青,一个很会烧菜,姓申,一个很会唱歌,姓王。分别被他们称为女神(申之谐音)和女王。再加上几个男知青,聚了一屋子,个个都饿痨饿瞎的,等着享受美味。女神很会烧菜,简直像有一双神奇的手,就是白菜萝卜,也可以炒成美味佳肴。她当大厨,其他人做下手。剥葱刮姜捣蒜什么的,个个都忙得很开心。
但那个腊肉放得太久了,表面一层黢黑,女神又洗又刮,整了半天才下锅。腊肉不多,就加了很多萝卜。然后大家使劲儿烧火,很快腊肉就冒香气了。
腊肉刚冒出香气,大家的口水就出来了,一个个轮流去掀锅盖看:好了没有?咋还没好?女神就按着锅盖不让大家掀,说早得很,不要慌,都来掀锅盖,热气跑了更难烧趴(烧趴,四川话,烧烂烧软之意)。
怎么办呢?等在一边儿实在难受,老李让女王唱歌,女王说,深更半夜的,唱鬼歌啊。还是老董来讲故事吧。女神也说,对对,老董讲个长点儿的故事,两个小时以上的,肉就趴了。
老董本来一直缩在角落假装看书。见两个女人都要求自己讲故事,只好走过来,拿着手上的《悲惨世界》说,我只有读故事喽。
老董就开始读,读生活在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真的一直读到凌晨一点多,肉终于烧趴了,简直香得都有文学气息了,等候已久的饿鬼们扑上去,每人舀了一大碗,也不怕烫,狼吞虎咽的,一边吃一边喊,太好吃了!太巴适了!
老董也顾不得了,丢了书扑上去舀了一碗,又一碗……他比别人还多吃出了一种滋味。眼前总是晃着白白的身体……结果那晚上,每个人都吃得太饱胀了,饱胀得一个个睡不着觉。老董只好继续读《悲惨世界》,一直读到天亮……唉,那个日子。
吃过午饭,老董和宝贝为下午去哪里发生了分歧,宝贝一直惦着伊势丹,想马上去,好好逛一下午。老董却想回去睡午觉。宝贝不高兴地说,我都陪你吃了川菜,你也该陪我逛商场啊。老董说,这两件事根本不对等,吃饭你也享受了的,逛商场我可是纯受罪。
后来还是老董妥协,答应把宝贝送到伊势丹,自己将就在车上打个盹儿。宝贝揣上老董的卡,扭搭扭搭下了车。老董把座椅放平,躺下,搭上宝贝扔在车上的披肩。
这家川菜馆实在一般,辣又不辣,麻也不麻。下次不能来了。老董闭目养神,记忆中的腊肉烧萝卜,在脑海里冒着腾腾热气,真的是太鲜美了。老董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结婚头几年,这道菜是他们家的看家菜,逢年过节,或者有朋友来,老婆总会烧一次,腊肉是自己做的腊肉,偶尔他也专门去买块青城山的老腊肉,萝卜是那种大白萝卜,一烧一大锅,儿子出生后都还吃过两回。这菜是什么时候开始淡出他们家饭桌的,他已经记不得了。也许是从他很少回家吃饭开始的吧,老婆说做起来没人吃,懒得麻烦。
老婆烧菜似乎有天赋。烧个南瓜都香气扑鼻。原来不管多忙,老董总要回家吃饭的,想着老婆的菜就来劲儿。后来,也是无奈,出差,应酬,以外面吃为主,家里吃为辅。再后来,味觉好像开始变化,对老婆的菜没那么入迷了。
老董想着想着,忽然翻身坐起,调好座位,迅速驾车离开伊势丹,一路东张西望,很快发现一家农贸市场。停车,直奔进去。
他突发奇想,要自己烧一回腊肉萝卜解馋。
等宝贝提着纸袋上车时,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后座上的肉和菜,不由得惊叫起来:你搞啥子名堂哦,买这些干啥子?
老董说,嘿嘿,今天晚上我们两个来打平伙嘛。宝贝说,你就晓得吃,一说吃就来劲儿。
老董说,我也是为了创作……你看看那个韭菜,那个辣椒,多好看,那个绿,就是我今天早上想要的绿。我找找感觉。
宝贝皱着眉头说,反正你晓得我不会烧菜的。
老董说,你打下手就行了,帮我洗菜。我来主厨,我们两个结婚这么久了,还没让你尝过我的手艺呢。
宝贝说,你会烧菜?我咋不知道?
老董说,嗨,没机会实践,理论上都掌握。
没想到忙乎了一下午,老董的“打平伙”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没办法,那腊肉虽然烧熟了,却有点儿齁。萝卜又太咸。总之味道完全跟老董记忆中的不一样。就两个字,难吃。
加上宝贝一直在旁边泼冷水,从他下锅起,就不断地说,能好吃吗?老董开始还说,肯定好吃。你想嘛,我当初都胀得睡不着觉。后来慢慢没有信心了,不再说话。宝贝等不得,自己吃了两根香蕉填肚子。等老董把菜摆上桌,她只勉强尝了一点儿,再也不肯碰了。
老董责怪宝贝一点儿都不理解他,老董说,我都经常跟你学新东西,陪你看演唱会,你就不能偶尔陪我怀下旧?宝贝说,我又没过过你那个生活,咋个怀嘛,好笑得很。老董说,你没过过的生活多了,我看你不是都很有兴趣?宝贝说,你简直是扯横筋哦。自己菜没烧好,气撒到我头上了。
一扭腰就上楼去了。
剩下老董一个人,守着一锅黑糊糊的菜,发呆。
以前两个人也闹过,从来都是老董去哄宝贝,这次老董忽然失去耐心了,坚持不去哄。心想你就算是比我小一半,也是成年人了。我爱幼,你怎么不尊老啊?
雨又下起来了,淅沥沥的,老董忽然有些伤感。
第二天下午不到五点,老董就收拾了家伙,催宝贝出门。宝贝情绪不高,胡乱穿了件T恤在身上,妆也没化。垮着一张小脸坐到车上,耳朵里塞着MP3,一副免谈国事的样子。
老董想到马上可以享受久违的川菜了,不想再跟她计较。
很快到了“打平伙”饭店,老董一说自己的名字,果然留了座位,靠墙的一张小桌,最多三尺见方,顶上照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很温馨的样子。
老董拿着菜单,一个个菜名让他感到无比亲切,无比兴奋。他一口气点了好几个:回锅肉,辣子鸡丁,麻婆豆腐,虎皮辣椒,泡豇豆炒碎肉……服务员打住他说,先生,你们只有两位,菜应该够了。
老董一看,噢,已经五菜一汤了。可是看到那些诱人的名字,真忍不住,又加了个干煸四季豆,然后是酸菜肉丝汤。
服务员说,六菜一汤,恐怕太多了,去掉两个吧。老董说,没关系,吃不完我打包。
服务员说,那也不行,我们厨房忙不赢的。
宝贝在一旁大声说,去掉一个回锅肉,那么油。
老董说,不行不行,总共才两个荤菜。去掉一个虎皮辣椒吧。就去掉一个吧,我太想念川菜了。少了不过瘾。
服务员笑笑,没再坚持,拿上菜单要走,老董忽然又叫住她:哎,我忘问了,你们店的招牌菜是什么?
服务员说,腊肉烧萝卜。
老董大惊,你们还有这道菜?
服务员笑,是啊,这是我们店特有的,其他川菜馆都没有。
老董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很久没有过的激动。他们居然有这个菜,这个菜在正规菜谱上是绝对不会有的,是他们几个知青儿,准确地说,是女神当时胡乱烧出来的,难道这个老板也下过乡当过知青?
老董忍不住问,你们老板当过知青儿?
服务员说,对,所以这个菜也叫知青菜。
老董说,真的吗?这个,我可以见见你们老板吗?服务员说,我去看看在不在。
宝贝说,我简直服了你了,又点这个。说罢站起来就去洗手间了。
老董独自坐在那里,莫名其妙的,有些心慌。他拿出烟来点上,稳稳神。当然,他知道这个老板肯定不会是前妻,虽然这菜是前妻创造的。前妻退休后又被单位返聘,还在上班呢。何况这家店一看就是老店了,起码有几年了。也许当知青的都有过类似经历吧,都会就地取材烧菜的吧?
服务员很快端了腊肉烧萝卜上来,老董知道,这种菜是先烧好的,放在炉子上热着,有客人来了马上就可以盛一碗。四川人称其为烧菜。还有专门的烧菜店。
服务员放下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先生,我们老板这会儿不在,你先用餐。她回来了我告诉她。
老董迫不及待地拿筷子去品尝。啊,就是这味道,真香啊。爽啊,愉悦啊。老董的心情大好。
宝贝回来了,老董马上说,宝贝儿你尝,就是这个菜,我昨天想烧的就是这个菜,太好吃了,太过瘾了。
老董一边心满意足地大嚼大咽,一边拿起桌上的名片来看:“打平伙”美食店,经理王素青。
王素青?王素青?是女王?
老董大惊失色。竟然在这里见到女王,那个不会烧菜只会唱歌的女王?!难怪,难怪他们有这个菜!他已经有三十年没见过女王了。最后一次见,还是老董跟前妻结婚的时候,老董还记得女王当时有点儿醉态,还跟他开玩笑说,我要是那么会烧菜,你会不会娶我啊?是不是女人只要抓住了男人的胃就抓住了男人的心啊?那以后我也要学烧菜了……如果女王知道他跟女神分开了,还不得把她的大眼睛瞪出来?说不定会把一碗腊肉烧萝卜扣在他头上!尤其是,他还带着个下一代……老董不敢想象,老董也无颜面对。他突然站起来,掏出三百元钱放在桌子上,一把抓住宝贝说,我们走。
宝贝莫名其妙,嘴里还含着一块萝卜,跌跌撞撞地问,干吗干吗?你又发哪门子神经?
老董一言不发,将宝贝拉出了“打平伙”,塞进车里。回去吧。
(《西湖》201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