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云麒麟。
他许久没有见到这把剑,再见之时,不禁有些神思恍惚。
“怎么会是它……这把剑的主人何在?”
他望向了使者,不怒自威。那人尚未言语,大帐卷帘外就走入一个人影,清瘦窈窕,灰色裙裳,银线暗绣天麻花,一件青纱罩笼。
“——此为大昭柔德帝姬,央云麒麟也是帝姬所予。”
一时之间,恍如隔世。
她是谁?这个大昭使者说,入内的这名少女是帝姬?
重逢时的愧疚、意外、欢喜皆还未来得及涌入思绪,就被这句话冲得粉碎——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帐中,一列军参及大臣悉数在座,顷刻间窃窃私语声如细弦错错,不绝于耳。
“陛下听闻过这位帝姬么?”丞相陆名英轻声问道。在此之前,大昭王族名册他们早已得到,依照名册对照,确认过所有皇子与公主的生死。
从来没有什么柔德帝姬。
而应帝华甚至无法掩饰住自己面容上的惊愕,只能竭力让它一闪而过——帝姬?什么帝姬?面前少女的容颜装扮一如既往,分明还是白家桥白凌霄。
——是白凌霄,只是她,不是别人。
“……一派胡言。”他忍不住笑了,指向使者,“把这个人拖出去,送他的人头回大昭。”
帐内顷刻巨变。士兵走向那名使者。这时,灰锦宽袖抬起,将人护在了身后。
“——本宫是大昭柔德帝姬。”白凌霄开口,拦在了使者身前,“久见了,应帝华。”
古锋士兵在她的身边,却也顾忌着她的身份,不敢硬来;白凌霄的笑意是那么熟悉,淡而又淡地落在唇边,不知多情无情。
“为什么?”
应帝华问,他也只能问这个问题。
有这样的可能——当白凌霄被擒回后,招供了一剑三愿的事情,所以大昭利用她来要挟自己。但是这样一来,依然有说不通的地方。这个公主是假封的?她身边没有任何能威胁她的人,在他的大帐中,大昭伤害不了她。
所以,不可能是这样。
她会提出什么愿望?难道真的要为了家国,让自己下旨停战?大昭的决策者或许已经濒临崩溃才会做这样的决定,兵国大事岂是儿戏,不是一个少女的剑中誓约就能改变的。
“因为本宫是大昭的公主。”
“大昭何时有了一个柔德帝姬?如果你是,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向大昭兵隐瞒我的所在,又为什么……”他的回忆停在去往白河营的那一夜——那时,已是弃地的白河营无法用任何理由来解释。可如果她是公主,并且预料到自己会带兵前来,那确实可能清空整座前线军营。
“如果你想知道,本宫会告诉你。”她走上前,他坐在主座,面色森然,“只要你答应第一个要求——以央云麒麟为信物的第一个要求。”
陆名英望向他——丞相是他的舅父,深知他的脾性。应帝华可能只会为了一时新鲜开始一场露水姻缘,但绝不会让这场姻缘影响到自己的决策。
“央云麒麟是我赠予白凌霄的。当时就与你说过,假如你有所欺瞒,一剑三愿之说也无从谈起。”
其实根本无需这样为难——因为她也不是白凌霄,自己无需对一个大昭公主保守誓约。
但就像是想到他会这样说似的,白凌霄摇了摇头,“本宫没有骗过你……”
“——少在我面前一口一个本宫,你这个连穿针引线都不会的毛丫头!”
他终于微微失控,声色严厉了片刻。帐内陷入寂静,窃窃私语声同时停止。
反倒是这句话戳中了白凌霄的痛脚,让她的神色变了变,但旋即如常,道,“我哪里骗了你?”
“你曾说——”
他正想戳穿她的那些谎言,话语却戛然而止。因为即将说出口的时候,应帝华突然意识到,白凌霄似乎真的没有说错什么。
——大昭人,出身富贵人家,母亲是妾室……无论她是什么公主,至少昭景帝的正宫皇后嫡系中绝对没有什么白凌霄;家中没什么人了,因为战火,逃难到了白家桥……
她没有骗他。
“说不出吗?”她笑意渐浓,“说不出,我就没有骗你,只是你问得太少——既然如此,就履行你的保证。”
陆名英大声道,“陛下,大昭只余三座残城,更无可用之兵将。不必与这来历不明的妇人多言!”
“应帝华,你对你的剑发过誓。”她的手掌按上了案几上的短剑,将它抽离应帝华的手中,“救命之恩,你想背信弃义?”
“妖女谗言,不可应允!”
陆名英拍案而起,同时,所有卫兵同时拔剑,指向白凌霄。就在这时,这个一直音容温婉的少女骤然怒目,厉声道,“国君还未定夺,何时轮到尔等发号施令?!”
一言惊动三方——应帝华不动声色,陆名英却已明白自己言行失态,缓缓坐下;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应帝华道,“白凌霄,丞相是朕的舅父,还轮不到你来离间。”
“是不是离间,来日方长。”她手执央云麒麟,缓缓退开,“当着这些人的面,兑现我的第一个要求吧。”
“我希望不是某些天方夜谭的要求。”
“我不会要求你去死,也不会要求你杀了谁,更不会要求你停战。这个要求很简单,而且马上就可以完成。”她的声音很平静,似乎仍然是白家桥的白凌霄,在故居中百无禁忌。
死寂之中,军帐中无人还敢言语。
他死死地盯着她,盯着这个或许连十七岁都没有的少女——她就像是一个灰色的梦魇,既让他躲避了现实的锋芒,却又将人卷入了更深的噩梦之中。从央云麒麟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
他可以现在就拔剑杀了白凌霄和使者,然后出兵,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攻陷残城,灭亡大昭。白凌霄到底是如何断定自己就会答应她,敢单身前来?不,她真的是大昭帝姬?还是说,大昭临时找来一个民女,草草封了个公主,就派她来送死?
这场寂静中,只能听见应帝华深深的呼吸声;然后,他站了起来,走下了主座,走到了白凌霄的面前。他们离得很近。他望着白凌霄的双眼,缓缓俯下身,在她的耳畔轻语。
“——现在说,你是被大昭胁迫的。”他道,同时,握紧了她手中短剑的剑鞘,“说出来,告诉他们,大昭胁迫了你,你是白凌霄,是白家桥的民女……然后,我会马上杀了那个使者。一切既往不咎,你还能回头。”
她仰起头,望着应帝华的双眼。这个男人有一双宛如刀锋般淬火明利的眸子,可以割开所有的彷徨,刺入人心底最无防备的地方——让人畏惧,让人敬慕,让人容易心动和依附。
这是一双天生的、君主的眼眸。
她不畏惧,也不敬慕,亦无从谈起那些爱恋或者顺从。从少女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中,透过那层薄雾般的笑意,应帝华什么都探知不到。
随后,握着央云麒麟的那只纤细的手微微用力,将它挣脱出来。
“——将古锋军的前线后撤五里。”她说,“只需要五里,渡过杨柳河滩。”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当央云麒麟离开他的手掌时,应帝华其实已经有些无可奈何——就算她是大昭王女,就算她想提出那些可笑的愿望,他都会考虑答应。哪怕她说,要释放苏墨。
“你不求我释放苏安国?”
“不。还不到时候。”白凌霄退开一步,转身走向门口,“请陛下看好苏将军,不要让他离开了。”
“你提出让古锋前线后撤五里,为何?”
他仍旧能闻到少女身上特有的淡香,那香气随着她的远去渐渐暗淡。后撤五里,这是个无法改变战局、无法为大昭带来任何利益的要求。太过简单了,一旦他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古锋军就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收起营帐,行军五里。往后五里,刚好是杨柳滩,是一处平地,目前也仍然是古锋军占领的区域,大昭不会在这里设下任何的机关和伏兵,无法实现战术布置。
“无论真假,你要听理由吗?”
“后撤五里……诸位觉得如何?”
他环顾左右。和他同样,其他人也不明白这个要求的意义所在。古锋似乎不会吃任何亏,而大昭也得不到任何利益。
陆名英下座躬身,道,“陛下,老臣以为其中有诈。”
“兵不厌诈。这是我亲口答应的祸根,如今我是国君,便事关国体。”他沉吟片刻,向军参摆手示意,“——传军令,杨柳营斥候沿着北向西方向,逐步排查周遭地形,以五里为界,速报速回。”
传令完毕后,他转身看向少女,像是在等她开口。白凌霄看着军参出去,亦听见外面的传令声,方道,“你们后撤五里,我便能重见凌霄花树。”
“你说什么?”
“你们在这里扎营,占了我的凌霄花树。”她说完,将央云麒麟收入袖中,转身离去,“还有两愿,静待他日。兵退五里之后,古锋亦可照原计划攻城,我不干涉。”
“白凌霄。”
在她步出军帐前,应帝华突然出声喊住她;她回身,他夺过身边侍卫手中长弓,拉弓,上弦,箭尖指向她的眉心。
——刹那离弦,翎羽铮铮。她甚至来不及躲闪,那一箭的破风声已至面门。它的尾羽擦过少女面颊,擦过她的耳旁,将发髻上的那支黑檀簪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