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境乍破。云一抬首,见灯火明灭,已是二更。
书桌上,那张摊开的纸被风吹动,发出脆脆声响;云一没有按住它,任由它被镇纸压着乱响。从一开始,这只是张寻常白纸,上面一笔未落。
——五云楼中,灯火初明。白凌霄同样看着一张白纸,但是这张白纸上画着的是一幅棋局。
十三子连环,似无生机,却步步生路。
白凌霄稍作喘息。那黑白之境已离她远去,此刻的五云楼中,又恢复了寂静。然而灯火明灭,她还神思未定,边听楼外有人求见,正与竹花交谈。声音传入她耳中,有几分熟悉。
来人是秦宗阶。
“公主在休息……”
“事情紧急,我必须见帝姬一面。”
“公主吩咐了……”
“竹花,让他入内。”
她在帘后起坐,稍整衣襟,拭去鬓角冷汗。随后,脚步声走近,老者在帘后止步,向她行礼。
白凌霄已更衣。她虽是公主,却只有竹花一名侍女,也无其他妆奁。秦宗阶自觉不妥,退出到了中廊,方才开口道,“老臣无礼。”
“堂舅何必见外,帘后就坐罢。”她敛衣起身,正襟危坐。秦宗阶已是年逾花甲之人,深夜来见,自是有要事。
“老臣受先帝所托,照料贤妃娘娘与帝姬。但战时局面混乱,老臣无能……”
“你是只来和我说这些的吗?”白凌霄问,“若是只来说心中愧疚,自可免了,下一次抒以笔墨,直接在纸上写完交给竹花便可,我会详读。”
秦宗阶未曾料到她会如此唇枪舌剑,毫不留情。之前在会议上,他们只觉这名帝姬虽举止文静柔弱,却无寻常女子优柔寡断之处,所言处处机锋,字字利害,让人无从反驳。但此刻已离官场,自己以亲族或是老臣的身份来见,她竟也没有要给自己面子的意思。
“老臣只是……”他略一沉吟,便道,“只是来问公主平安。”
“问我平安?秦氏三代相将,封侯位爵,只因一场朱雀变,便被连根拔起。”她立起身,走出帘外。看到白凌霄的容颜时,秦宗阶微微心惊——这个少女虽似她的母妃,却只有三分相似,剩下七分,却是那种杀伐决断的气质,隐藏在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堂舅哪怕在这个小朝廷中,也只是一名书记官。只因‘秦氏乱臣’这四个字,已斩钉截铁地刻进了众人心中。”她走至秦宗阶面前,神色柔和,手中似是握着一物,“——我乃秦贤妃所出。秦氏不稳,我何来平安?”
老者面上,刹那间悲痛惆怅交织。白凌霄踩中他心里多年来竭力隐藏的不堪。
秦氏集团权倾朝野时,他只是一名书记官;因朱雀变的血洗,秦氏覆灭,他也因官位低微逃过一劫;可劫后余生,他也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身居高位。纵然大昭迁都,甚至到了如今只余一城、国不成国的惨境,自己也依然不可能高升。
他今日来找白凌霄,确实带着自己的图谋。
——或许这是秦氏在官场的一种本能。本能告诉秦宗阶,这个少女,可以改变这个局面。
白凌霄看着面前老人那双苍老的眼睛。当她说出“堂舅”二字之时,又让秦宗阶觉得陌生。他虽是奉旨照顾贤妃与那名公主,却只与她们有过数面之缘。而秦贤妃从不曾告诉白凌霄,应该如何称呼秦宗阶。
“我已听闻今日公主平安离开凤霞宫之事了。”
“我平安离开凤霞宫,那又如何?”
白凌霄微微低头,灰色衣带上有斑驳血迹。
五云楼灯火被风吹得凌乱。竹花几次想进来加上灯罩,却又在门外踌躇,不敢入内。寂静片刻,秦宗阶才道,“因为双城之事,群臣皆以为公主会被……处决。”
“可是我活着回来了。”
“对,公主还活着。凤霞宫的皇女没有逼杀,不知公主是如何让她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
白凌霄笑意微浓,笑意仍云里雾里。
凤霞宫那局,到底回了谁的心意?若是敏锐的臣子,应该已察觉到不对。可是,大昭有这样的人吗?
她要找出这样的人——若是找不到呢?
白凌霄望着面前的秦宗阶,仿佛在凤霞宫中望着白旋。
忽然,她轻笑一声,“堂舅,何必再遮遮掩掩?”
秦宗阶不是她要找的人,但是已经接近了。一个敏锐到能嗅到最轻微的征兆、能够沉默数十年,只谋求最后决定性一击的人。和她所需要的人足够接近,虽然这一点差异,可以改变许多细节。
秦宗阶抬首,面色如常,道,“还望公主今后一路顺风。”
“是顺风逆风,光靠我不够。我不日就将出发,与应帝华协商关于释放苏墨之事。”她道,“此去便是三月余,朝中风云诡谲,还望堂舅珍重。”
她面对的是个聪明人。
对于白旋,所有事情必须说的最透彻;可对于秦宗阶,点到即止,双方皆了。
他问,“公主已有安排?”
“哪里算得上什么安排。”桌上有杯盏,杯中茶冷,但是她不介意,依然饮下,“我走后,扶持皇女白旋便是。”
“皇女何须扶持?”
大昭皇室如今嫡系只有白旋一人,朝中还未形成几个有力的集团互相抗衡,白旋虽未登基,但却是台面上的皇族第一人。
“她需要扶持。而扶持她的人,会是她未来的心腹。将她扶持到……”她手中瓷杯微旋,暗光下,瓷上兰花纹隐现,“……她可杀人。”
言尽于此,不必再说。一个雌伏已久的老臣无需她多言,自然明白缘由为何。
大昭已只余一城,朝廷紧缩,却如静水。无论是什么计策,都需要静水乍生波澜。谁会是第一个引起波澜之人?是白旋还是秦宗阶?
无论是谁,都不会是白凌霄。
秦宗阶告退。
须臾,听内室无声,竹花才敢入内添灯火。白凌霄望那灯火,笑问,“这么晚了,还需要添灯火?”
“啊,我……”竹花不禁一颤,连忙低头;她说,你怕什么,做你该做的事。
看宫女小心翼翼添上灯油,白凌霄不禁有些神思远走,手中的事物也被放在了桌上。那是一枚箭镞,但是被人折断,只余下铁箭头。
添完了灯油,竹花想替她换药。白凌霄的手指现在还包扎着,伤口也不大。她说不用了,让竹花去休息。
竹花很小的时候入宫,先做粗使宫女,又因容貌秀美,被派去了白夕流的宫殿,却也因此受难。白凌霄等于将她从这个活地狱救出。和高不可攀的白旋与娇蛮任性的夕流不同,白凌霄言行温和,又令她觉得亲近。
“公主,还是换一次药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药盒。现在五云楼一切用具都是不足的,药盒还是沈飞大夫留下的。
白凌霄仍然只是摇头,那样子像是不愿多说。竹花怔怔地看了她一会,还是被更声惊醒的,连忙问她是否准备就寝。
“我不困。”她说,“你去休息吧。这两天养好精神。”
“啊,竹花精神一直很好……”
“你要随我去穿阳。”
“哎?”
竹花一愣,没反应过来。白凌霄叹气,说,我去找应帝华,你是我的宫女,总是一起跟去的。你若不想去,那也无妨……
“不是,竹花愿随行。”她跪在白凌霄膝旁,惶恐不安,只怕新主人不悦,又将自己还回白夕流那里。不过白凌霄似乎没觉得什么,让她站起来。
“可是,公主,去见耀承帝,难道不去古锋的王都千仞吗?”
“不,是穿阳。”
竹花不解,又问,“可是……”
“你替我换药吧。”白凌霄打断她,“换完药,我就要睡了。”
她懵懵懂懂点头,也不知道帝姬是不是不耐了,可又不敢确定。药盒里的药气味浓烈,不过并不刺鼻,反而有些夏日清凉的味道。
白凌霄看着窗外,竹花看着白凌霄,忍不住又问,“公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盘棋。”
“公主想下棋?竹花会呀。”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替主人换完了药,转身去找棋盘。宫中无聊,能娱乐的就那么几件事,所以有些宫女便下棋对弈,竹花也学了几手。
那棋盘是放在二楼的,被她擦去灰尘,抱了下来。白凌霄缓缓走到棋盘前坐下,拉过了那盒白子。竹花正要去拿黑子,可黑子也被她所拿。
“公主?”
“安静。”
她让竹花噤声,一个人拿了两盒棋子,没有对弈的意思,反而是用黑白子摆开了一个棋局。各摆五步时,白凌霄才将黑子推给了竹花,指了指纵三横七那点,“你下在这。”
“哦,好。”
然后,她说一处,竹花下一处,逐渐重现了一个棋局。随后,白凌霄问,“你下的时候,在想什么?”
“呃……我……我听公主的……”
竹花没料到会被这样问,不禁尴尬。她虽懂的基本棋路,却没有细思这一盘棋的路数。
“无妨。”她分开黑白子,清空棋盘,“我们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