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累累的十指已经紫红交错,麻木到感知不出冷热。
她的双眼微微开合,因为低垂着头,冷汗从鼻尖滴下。
那两名宫女,黄衫者名为珊瑚,绿衣女名为碧树,音容相同,一同说话时,仿佛珠玉满盘。
白夕流已经不在五云楼了。她留下了负责用刑的宫人,并没有告知何时才终止。两名少女站在她的背后左右,手中细针微微发亮。
“你说,她是不是疼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所以哑巴了?”
“我看她不是哑巴,只是还没想好讨饶的话。”碧树蹲在她旁边,用银针针尖刮过她的脸,“柔德公主……柔、德,呵呵,这名字可真不配你。”
她一直低垂着头,不知是不是听见她说话,忽然缓缓转过头,眼神中满是苍白倦意,却依然明亮。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碧树兀自笑着,没有理睬她。在这世上最富丽堂皇的天家之中,一旦失势落魄,就会生不如死。哪怕大昭如今只余下临边城内的北朝廷,这一点却也永远不会变。
与其说宫廷,不如说人心。
人永远走在毁灭自己的路上,愚者并不知道他们行进的方向,智者则会隐瞒这个方向,诱骗他们继续前行。这些韶华宫女,白夕流,甚至白旋……她们都走在这条路上,再无转机。
而自己会给她们一个转机。
自己寝室中的雕花窗开向北面,自己到来时,是昏时敲过,当时日转西,窗外的树影只有一半铺入窗内。如今月正当空,树影婆娑,那么,应该是子时大约过一刻。
还不到时候。
白凌霄合上眼,仿佛见到一匹织锦,无论色彩花色多么绚丽,每一根丝线,每一根盘花,都严格地固定在它们盖在的位置。
一丝也不能出错。
“子时一刻。”她听见檐下滴漏声,唇边浮起一个浅淡的微笑。
“哎呦,还有力气说话。”
那根针刺入她的颈后,像骨缝中钻去。刺骨的酸痛顿时游走全身,让她嘶哑出声。这声痛呼令两人下手更重,更多的针接连扎入,没有一丝留情。白凌霄咬住下唇,忍住不再出声。碧树说,“咦,怎么又哑巴了?”
同时,不远处响起一声木盘落地声;一个年轻宫女大概受不了这场面,双手发软,将盛着银针的托盘落在了地上。碧树叱了声“贱人”,冲上去给了她一记耳光。
那滴漏声打在更漏铜壶中,在空旷的五云楼中回荡。就在这时,她身边的碧树和珊瑚听见了白凌霄口中说道,“七……”
更漏滴答。
“六……”
“这疯子!”
她们没再管那小宫女,珊瑚拿起烛火,靠近了针尾;而她才刚开口,白凌霄便说,“给我安静。”
苍白而憔悴的面容朝向她,没有怒意,却有着莫名的震慑。她的声音是那么轻而细,就好像世上寻常的闺秀一般。双眸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黑亮,当接触到那双眼睛时,珊瑚不禁一颤。
更漏再响。
“五。”白凌霄合上眼,继续数了下去。静默的大殿中,滴漏轻响回荡,穿插在她们之中。
“……一。”
她松了一口气,抿了抿唇,抬眼看向两人。这张脸此刻令她们看得火起,碧树扬手欲打;旋即,她们听见白凌霄说,“告诉白旋,我可以帮她救出苏墨。”
话音落,珊瑚手中的烛火一晃,险些烧到她自己;而白凌霄突然向后用力撞去,将头重重撞在了床沿。
闷响并不算如何刺耳,却令殿中的宫女宦官呆若木鸡。这些人围着她,过了一会,才有人冲上去掐她的人中,头上落下冷汗。
“皇女说了她不能死!”
那最先上去的老宫女有些慌乱,因为白凌霄面色死灰,毫无生机。珊瑚碧树还在强装镇定,但是颤抖的双手也昭示着不安。
“她是自己撞上去的……”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甚至破音,“你们都看见了!她自己撞死的!”
“先找太医,再……再禀报皇女吧?”碧树劝她,“她如果真的死了……”
“不能告诉皇女!”珊瑚的眼神动了动,“先叫太医!你——”
她指向了刚才那个被打的小宫女。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穿着不起眼的宫女服饰,身形瘦弱。听见两位姐姐都在叫她,她连忙垂首,“姐姐有何吩咐?”
“聋子了吗?还不快去叫太医?!”
珊瑚伸手推了她,小宫女踉跄后退,仓皇应了几声,低头出去了。
——白旋亲自嘱咐过白夕流的,用刑可以,但不能让人死。如果白凌霄真的死了,那她们也必定会被问罪。事到如今,还是先找太医保住人命,能够瞒住的,就先瞒下去。
太医很快就来了,面上有些不耐。他刚一进门,碧树就将他拉到一边,从袖中取出些银锭子塞到他手里,嘱咐此事不可外传。那老太医自然心领神会,没有多问,放下了药箱,过去查看白凌霄伤势。
“你们都给我看清楚了。”那些宫人俱跪在碧树面前,听她告诫,“她是自己撞上去的。”
“是,自己撞的……”
珊瑚跟在太医身边,轻声问,“她怎么样?能不能醒?”
太医的手指搭在白凌霄脉上,闭目把了许久,灰白双眉微微皱起。
“只能暂等。她这一下伤得较重,先将人抬到榻上再说。我会以灸术为她开窍,至于什么时候醒,那就说不定了。”
大昭退于临边城,朝中并无甚高明医者。珊瑚心下稍动,便下了决断,叫来那小宫女,道,“你拿我腰牌出宫,去临边城西青白居,去找那人来。他若问起,便说报酬丰厚。”
说起“城西青白居”,小宫女便知是指谁了。临边城中住着一位闻名四海的名医沈先生,大昭朝廷初到临边时,白旋有夙疾眩晕症,因为国事操劳,病症突发,朝中太医无能,最后请来了沈大夫,不过半日便缓解苏醒。
皇女留他任宫中御医,却被婉拒,一时也流为佳话。
她们先将白凌霄身上受刑的针都拔去,替她擦去血迹;太医已经施针令她醒神。这件事情就暂时被按下,没有惊动白旋与夕流。
直到第二日傍晚,白凌霄才醒来。
她的头还很痛,不过身上的伤已经被人包扎好了。不过在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之前,她先是闻到了一股药香。
一个青衣人坐在她榻边,笑着看她。见到她醒了,便微微颔首示意。她不认识这个人——他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看着文弱温和,天生带笑。襟口洁白,外罩青衣绣竹纹,整个人算不上如何秀雅,但胜在干净温润。
“病人醒了。”青衣人点点头,他身后站着一名小宫女,神色有点恍惚,不知是不是一夜没睡的关系。听见他说话,小宫女才醒过神,慌慌张张过去,拿起药碗,喂白凌霄喝药。
他说,她醒了,不才便先告退。
——说是告退,但是他并没有起身,依然坐着。白凌霄转过眼,见他是坐在轮椅上的——这年轻人是个瘸子。
小宫女喂她喝药,勺子凑到她唇边,她却不喝,只是将视线转向这人,问,“阁下是……?”
“不才微名,青白居沈飞。”
沈飞。
她听过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人是谁了——临边城中青白居,名医沈飞。这人少年成名,佳名远扬,可惜天生残疾,轮椅代步。
“沈大夫救命之恩,白凌霄谨记。”她笑了笑,又看向那名小宫女。小宫女神色暗沉,这就是那个被珊瑚碧树叱呵责打的少女。“先生高义,白凌霄久仰。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是,不才区区一名褐衣,不可久留宫中。”
“先生乃皇女白旋青眼有加之人,我有一事,事关重大,可否请先生代为转达皇姐,我会救苏将军?”
大概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沈飞微微一怔,随即苦笑摇头,“公主见谅。”
“先生是名医,光阴自然宝贵。是白凌霄冒昧了。”
“不,若是朝政要事,岂能由不才转达?”沈飞拱手揖了一揖,“只因这次只是寻常出诊,并非承蒙皇女召见。”
“皇姐不知道大夫来了?”
“是的。”
白凌霄笑意依然温和,表示无碍。沈飞自己推着轮椅离开了,小宫女想去帮他却被婉拒。反倒是白凌霄叫住了她。
“你,过来一下。”
“啊?我……我……”
她一惊,有些慌乱,低头抬头几次,才磨蹭着过去。
“做什么呢?”白凌霄笑她,“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少女在宫中被珊瑚碧树欺负。那对双胞胎是夕流最喜爱的宫女,在宫人中地位颇高。她们两人欺负她,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糟蹋。此刻,白凌霄笑意温婉柔善,纵然她现在情况特殊,但仍比动辄打骂她的那些人要好。何况,白凌霄虽然是双城覆灭的元凶,却仍然保有柔德公主的身份。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竹花……”
竹花说着,微微抬起头。她正值豆蔻,兼之容貌极美,故而遭两人嫉妒。
白凌霄打量她的容颜,道,“你想离开白夕流的宫殿吗?”
一语中的。竹花颤抖着跪下,抖若筛糠,“公主莫要说笑,我万万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