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古莱姆城里只听见谈论主教的话和德?巴日东太太的回答。晚会上每一桩小事都被添
枝接叶,经过装饰,改头换面的传开去,诗人也就成为当时的红人。在上层社会中兴风作浪
的谣言,也有几滴水星飘入中产阶级。吕西安穿过美景街去看德?巴日东太太,发觉好几个
青年不胜羡慕的望着他,还听到一些话使他暗暗得意。
“这小伙子运气真好,”一个诉讼代理人的书记说。他名叫柏蒂-克洛,是吕西安的中
学同学,长相难看,吕西安一向对他摆着老大哥面孔。
一个听过他朗诵的大家子弟回答说:“是啊,他长得漂亮,又有才气,德?巴日东太太
被他迷上了!”
吕西安知道白天有段时间路易丝一个人在家,他急煎煎的等候这个时间。如今这女人变
了他命运的主宰,妹子的婚事要她赞成才好。经过了前一天的晚会,路易丝或许更加温柔,
可以让他快乐一下。德?巴日东太太不出他所料,对他特别多情,没有经验的情人以为对方
的爱又进了一步。隔天晚上诗人太痛苦了!路易丝便听任吕西安在她美丽的金发上,手上,
头上,热烈亲吻。
她说:“你念诗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见。”前一天路易丝在长沙发上拿雪白的手抹
掉吕西安额上的汗珠,等于给他一个花冠的时节,他们俩已经亲热得你我相称了。“你美丽
的眼睛发出闪光!我看着你唇间吐出金链,把我们的心拴在诗人的嘴边。谢尼耶的作品,你
得全部念给我听,他的诗最适合情人的心情。我不愿意你再痛苦了。是的,亲爱的天使,我
要替你安排一块乐土,让你过纯粹的诗人生活,有时活跃,有时懒散,有时无精打采,有时
用功,有时深思;可是你永远不能忘记:你的桂冠是靠我得来的,你的成功应当补偿我以后
的痛苦。唉,亲爱的,这个社会对我不会比对你更宽容,他们因为分享不到幸福,要发泄他
们的怨恨。是的,我永远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些吸血的苍蝇不是刺伤了
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扑到创口上来吗?可是我多快乐!
我真正生活过了!我的心弦好久没有这样振动了!”
眼泪在路易丝的腮帮上淌下来,吕西安一声不出,握着她的手吻了很久。诗人的虚荣心
受着母亲,妹子和大卫奉承,如今又受到这个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虚幻的台阶,周围的人
都在继续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还有恼怒的敌人支持,使他在充满幻景的
气氛中向前趱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赞美,那些观念,沆瀣一气,一切都在帮助
一个风流俊美,前程远大的青年,直要经过几次冷酷无情的教训,这样的迷梦才会惊醒。
“亲爱的路易丝,那么你愿意做我的贝阿特丽克丝了,肯接受爱情的贝阿特丽克丝了?”
她抬起她本来低垂的美丽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显然和她说话的意义不一致,她说:
“要是将来……你值得人家爱的话!……现在你还不幸福吗?有一个知己,无论说什么都有
把握得到了解,不是快乐吗?”
“是的,”吕西安撅着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样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声:“孩子!哦,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看你进来的时候心中有
事。”
吕西安怯生生的向爱人说出大卫和夏娃彼此相爱,打算结婚的事。
她道:“可怜的吕西安,你怕挨打,挨骂,好象你自己要结婚似的!”她把手掠着吕西
安的头发,又说:“那有什么大不了呢?你家里的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在他们之中是一个
例外。倘若我父亲要娶他的女用人,你会不痛快吗?亲爱的孩子,情人是没有家庭的。难道
除了我的吕西安,我在世界上还关心别人吗?要出人头地,要成名,这才是我们的正经!”
吕西安听着这种自私的回答,一变而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路易丝正举出许多荒谬的理
由,证明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德?巴日东先生走进客厅。吕西安眉头一皱,怔住
了;路易丝向他递了个眼色,留他吃饭,饭后在打牌的人和别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德
烈?谢尼耶的诗。
德?巴日东先生道:“这样不但她高兴,我也高兴。吃过饭听朗诵,对我再合适没有。”
德?巴日东先生讨好他,路易丝讨好他,仆役看主人宠他,侍候得特别恭敬;吕西安便
在巴日东府上坐享现成,一样一样的受用过来。等到宾客满堂的时候,德?巴日东先生的愚
蠢和路易丝的爱情壮了他的胆子,不由得气焰高涨,而他美丽的情人还从旁鼓励。吕西安看
着娜依斯在众人面前的威势,好不得意,娜依斯也只想把这威势分一些给他。总之,那天晚
上他尽量充当小城市里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吕西安态度大变,以为他和德?巴日东太
太,照旧时代的说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厅一角,跟杜?夏特莱先生同来的阿
美莉一口咬定,说已经出事了。
夏特莱道:“一个年轻小子想不到能踏进这个社会,不免得意忘形,这不能怪娜依斯。
沙尔东听见一个上流社会的太太说了几句好话,就以为对他有意了。他还分辨不出真正的热
情是不声不响的,此刻抬举他的话只是看在他美貌,年轻和才气的份上说的。如果我们的痴
情都叫女人负责,也太冤枉女人了。他当然是动了心,可是娜依斯……”
恶毒的阿美莉接口说:“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见人家这股痴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岁
数,年轻人的爱情吸引力特别强。在青年人身边,一个女人会返老还童,装做小姑娘,象女
孩子般心神不定,装腔做势,忘了什么叫可笑……你们不看见吗?药房老板的儿子竟敢在
德?巴日东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来。”
阿德里安轻轻的哼了一句:“爱情是不知道这些距离的。”
第二天,昂古莱姆没有一户人家不谈论沙尔东先生――又名德?吕邦泼雷――和德?巴
日东太太亲密的程度。仅仅有过几个亲吻,他们已经受到指摘,说是有了私情。德?巴日东
太太吃了她的权势的亏。在社会的许多怪现象中,你们可曾注意到没有标准的批评和荒唐苛
刻的要求吗?有些人可以无所不为,再胡闹也不要紧,他们样样合乎体统,老是有人争先恐
后替他们的行为辩护。社会对另一些人却严格得不能相信:他们做事都要合乎规矩,永远不
能有错误,犯过失,闹一点儿笑话都不行;人家把他们当做雕像欣赏,冬天冻坏一个手指或
者断了鼻梁,立刻从座子上拿下;他们不能有人性,永远要象神道一般十全十美。德?巴日
东太太瞧一眼吕西安,就等于齐齐纳和弗朗西斯十二年的快乐。两个情人握一握手,就会叫
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雳打在他们头上。
大卫从巴黎带回一笔积蓄,此刻作为结婚的开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楼的费用。扩充住屋不
是为的自己吗?屋子早晚是他的,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了。印刷商替吕西安用砖木结构盖了一
套房间,因为原来的墙壁到处开裂,不能压得太重。他高高兴兴的把二楼装修齐整,配上讲
究的家具,预备安顿美丽的夏娃。那一段时间,两个朋友过着轻松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
吕西安虽然讨厌外省的寒酸俭省,连五法郎都看做一个大数目的习惯,可是精打细算的苦日
子,他照样忍受,不哼一声。郁闷的情绪消散了,脸上精神焕发,表示他抱着希望。他看到
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筑在德?巴日东先生的坟墓之上。这位先
生不但有时候消化不良,而且还有个可喜的怪脾气,认为吃的中饭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
就好了。
九月初,吕西安不再做印刷监工,而是堂堂德?吕邦泼雷先生了。无名的沙尔东在乌莫
住一间只有天窗的破阁楼,相形之下,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屋子不知要华丽多少。他不算乌
莫人了,住在昂古莱姆上城,每星期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顿饭。主教大人对他
很好,让他出入官邸。他凭着诗人的身分变为最高级的人物,将来还要成为法兰西的名流
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致的卧房和书室之间踱来踱去,觉得每月从母亲和妹子辛辛苦苦挣
来的工钱中预支三十法郎,用不着于心不安;他的一部历史小说已经写了两年,题目叫《查
理九世的弓箭手》,还有一本诗集叫做《长生菊》。这两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坛上出了名,
不怕没有钱偿还母亲,妹子和大卫。他既然感到自己的伟大,耳朵里只听见未来的声名,便
泰然自若的接受别人的牺牲。吕西安对着清寒的生活微笑,觉得最后一个阶段的贫穷倒也很
有意思。夏娃和大卫把吕西安的快乐看得比他们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赶完吕西安的事,再替
二楼做家具,油漆,糊纸等等的活儿;婚期因此耽搁下来。认识吕西安的人看他受到这样的
爱护,都不以为奇:他多迷人!一举一动多可爱!欲望和急躁表现得多妩媚!他不用开口,
人家已经迁就他了。(被这种代势断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风流自然
有人趋奉,上流社会从自私出发,也愿意照顾他们喜欢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为能引起他
们同情,给他们一些刺激,而乐于施舍;可是许多大孩子受惯了奉承照顾,高兴非凡,只知
道享受而不去开拓。他们误解应酬交际的意义和动机,以为永远能看到虚假的笑容:想不到
日后头发秃了,光彩褪尽,一无所有,既没有价值也没有产业的时候,被上流社会当做年老
色衰的交际花和破烂的衣服一般,挡在客厅外面,扔在墙脚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礼延期,因
为她要用俭省的办法置备小家庭的必需品。吕西安看见妹子做活,说道:“我要能做针线就
好了!”声调语气完全出于真心。对这样一个兄弟,两个情人怎么能不百依百顺呢?并且这
种无微不至的爱护,还有严肃而细心的大卫参加。从吕西安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崭露头角以
后,大卫也担心他改变,惟恐他瞧不起布尔乔亚的生活习惯,有时便故意试试兄弟,要他在
淳朴的家庭乐趣和上流社会的乐趣之间选择一下。看见吕西安肯为着他们牺牲浮华的享受,
大卫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诱的!”三个朋友和沙尔东太太按照外省方式一同玩了
几次:在昂古莱姆附近,夏朗德河边的树林中散步;大卫叫学徒带着食物在约定的时间送到
一个地方,他们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劳的回去,总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
日子,他们在乡下饭店吃一顿,铺子介于外省酒馆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间,花到五个法
郎,由大卫和沙尔东一家分摊。下乡玩儿的时候,吕西安忘了德?巴日东太太府上的享用和
上流社会的筵席,大卫看着心里感激不尽。那时大家都想款待昂古莱姆的大人物。
到这个阶段,新家庭需要的东西差不多备齐了,大卫到马萨克去请父亲出来参加婚礼,
希望老人看着新媳妇喜欢,自愿在装修房屋的大笔开支里头分担一部分。不料大卫出门期间
发生一件事,在小城市里把整个局面改变了。
原来杜?夏特莱在吕西安和路易丝身边做奸细,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贪财的
成分,所以等候机会要他们出丑。西克斯特想逼德?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态度表示得非常
露骨,证明她已经象俗语所谓**。他假装是德?巴日东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布
雷街赞美吕西安,在别的地方拆吕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经不再提防过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
不觉的让夏特莱在她家随便进出了。他对两个情人的关系过分猜疑;事实上吕西安和路易丝
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两人还因此大为懊恼呢。有些恋爱开场开得不好,或者说很好,反
正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双方用感情来钩心斗角,没有行动,只管空谈,不去围城而在**作
战。欲望一再扑空,弄得两人都感到厌倦。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有时间考虑了,能够互相
批判了。往往有些热情开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的出发,似乎火气很大,要把一切关口都攻
下来;临了却退回原处,没有胜利,倒反解除了武装,因为白闹一场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时
候,这种失败是由于年轻人的胆小,由于初入情场的女子喜欢拖延;凡是风月场中的老手,
耍惯手段的**,倒不会这样互相愚弄的。
并且外省生活使爱情极不容易满足,只能引起精神上的冲突;另外还有许多阻碍,不允
许情人称心惬意的来往,逼着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极端。外省有的是无孔不入的刺探,家
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给你安慰而并不越轨的亲密简直不可能,最纯洁的友谊受到极荒谬的
指摘,不少清白的妇女受到鞭挞。因此,很多这一类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尽失节的乐趣,白
吃了许多苦。某些大张晓喻的事,是经过长时期内心的斗争才发生的,社会不加细察,只知
道非难,抨击,其实促成丑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别人,就是社会。批评的人多半只鞭挞无故受
谤的妇女,指责莫须有的罪过,从来不去想逼她们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
后才失足的,德?巴日东太太不久就陷入这种古怪的局面。
热情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的人碰到阻碍就惊慌;吕西安和路易丝遭受的困难又极象
小人国里的小人捆绑格列佛的绳子,①不知有多少琐碎的牵掣叫人动弹不得,便是最强烈的
欲望也无法抬头。比如说,德?巴日东太太非经常见客不可。如果在吕西安上门的时间谢绝
宾客,等于不打自招,还不如干脆同吕西安私奔。事实上她老是在小客厅中接待吕西安,吕
西安在那儿已经非常习惯,当做自己家里一样;各处门户都堂而皇之的打开着。一切都按照
规定,不失体统。德?巴日东先生象金壳虫似的在家里来来往往,从来没想到太太要跟吕西
安单独在一起。假如只碍着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娜依斯倒不难打发他,或者安排他做些
事情;无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边越注意娜依斯,来的人越多。外省人天生爱捣乱,喜欢
破坏人家初生的爱情。仆役不经使唤,在屋内随便走动,事先也不让你知道,这是多年的习
惯,女主人没有什么事要隐瞒,一向由着他们。改变家里的老例章程,不等于把全昂古莱姆
还在将信将疑的爱情自己承认下来吗?德?巴日东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门不让人知道她往哪儿
去。单独和吕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实人家的猜疑,宁可和他一同关在家中,还少一些危
险。吕西安倘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坐到半夜过后而没有别人在场,第二天准会引起批评。所
以不论屋内屋外,德?巴日东太太始终过着公开的生活。这些细节说明外省的环境,男女的
私情要不坦然承认,根本不可能。 ①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1726)中提到格列佛乘船触礁,漂流到
一个岛上,居民只有六英寸高。格列佛睡着的时候被小人用绳子浑身捆绑。
路易丝象一切堕入情网而没有经验的女子,发现一桩又一桩的困难,心中害怕。他们单
独相对的时候,最愉快的是亲密的谈话,现在这谈话受了她的恐惧的影响。有些女子能造出
巧妙的借口躲往乡下,德?巴日东太太没有庄园好带着心爱的诗人同去。她不耐烦老是在人
前露面,恨环境给她戴上难堪的枷锁而并没给她快乐;种种无聊的牵掣使她气恼透了,不禁
想起埃斯卡尔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亲。
夏特莱不相信两人这样清白。他专等吕西安拜访德?巴日东太太的时间,过了一会闯上
门去,还每次叫小圈子里的冒失鬼,德?尚杜先生陪着,进门让他走前几步,希望碰巧撞见
什么。他要扮这个角色,实现他的计划,极不容易;他必须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导演的戏剧
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吕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锐的德?巴日东太
太不起疑心,便假装追求那个忌妒路易丝的阿美莉。为了进一步监视路易丝和吕西安,他最
近为两个情人的事故意和德?尚杜先生抬杠。照杜?夏特莱的说法,路易丝是拿吕西安打哈
哈,以她的傲气和出身而论,决不会纡尊降贵,垂青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这个不信谣言的
态度正好配合他的计划,因为他要装做站在德?巴日东太太一边。斯塔尼斯拉斯却断定吕西
安不是单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动他们辩论。各人说出各人的理由。杜?夏特莱
和斯塔尼斯拉斯都有些精彩的见解,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谈话中间,不免有些尚杜家的熟
客临时闯来,那在外省是常事。论战双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争着问旁边的朋友:“那么
你呢,你的意见怎么样?”这样的争论使德?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经常受人注意。有一天,
杜?夏特莱说他和德?尚杜先生每次当吕西安在座的时候闯进去,从来看不出可疑的形迹:
小客厅的门敞开着,用人们照常进出,没有一点儿鬼鬼祟祟的样子可以怀疑他们犯什么风流
罪过。斯塔尼斯拉斯不无捣鬼的本领,打算第二天蹑手蹑脚的进去,恶毒的阿美莉听了竭力
怂恿。
象吕西安第二天上的遭遇,无论哪个青年碰到了都会捶胸顿足,发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
干这种摇尾乞怜的傻事了。吕西安久已习惯自己的地位。当初踏进昂古莱姆王后神圣的小客
厅,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来的诗人,现在变了贪心不足的情人。仅仅六个月的时间,他已
经自以为和路易丝一般身分,想占有她了。那天吕西安从家里出来,决意疯疯癫癫拚着性命
干一下,他要尽量发挥口才,说出一番火剌剌的话,说他疯了,一个念头都想不出了,一句
诗也写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还相当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计,要让步也得出于情不自禁而
不落俗套。一般说来,强加于人的快乐总是不受欢迎的。德?巴日东太太发觉吕西安的脑
门,眼神,脸色,举动,都很机灵,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决心,一半是故意
反抗,一半因为她把爱情看得极高。她本是爱夸张的女人,如今更夸大自身的价值。在吕西
安眼中,德?巴日东太太是王后,是贝阿特丽克丝,是洛尔。①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纪,坐在
帐幕底下看文坛上的角斗;吕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几次胜仗,把才华盖世的孩子,②
把拉马丁,瓦尔特?司各特,拜伦,一齐比下去才行。这个高贵的女人认为她的爱情应当生
出美丽的果实,吕西安对她的爱慕应当是他获得荣名的因素。这种女性的堂吉诃德精神肯定
爱情的价值,从而发挥爱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德?巴日东太太执意要在吕西安生命
中当七八年杜尔西内亚③的角色,象许多外省妇女一样,要召西安鞠躬尽瘁,用长期的忠诚
换取她的恩爱,让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①贝阿特丽克丝是但丁的恋人,洛尔是与但丁同样知名的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1304―1374)的恋人。
②见本书第47页注②。
③杜尔西内亚,堂吉诃德的意中人。
吕西安用怄气作为进攻的手段,这种态度只能叫已经委身的**伤心,身体还自由的女
人看了只会发笑。路易丝摆出尊严的神气,用浮夸的辞藻发表一大篇训话。
结束的时候她说:“吕西安,难道你以前对我的保证就是这么回事吗?现在生活多么甜
蜜,你别播下后悔的种子,使我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千万别糟蹋将来!并且我可以很骄傲
的说,千万别糟蹋现在!我的心不是整个儿给了你吗?你还要什么?难道你的爱离不了**
吗?女子受人爱慕,她的最光荣的特权是克制对方的**。你把我当什么人看待?我不再是
你的贝阿特丽克丝了吗?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没有分别,我就不配做一个女人。”
吕西安又气又急,说道:“你对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也不过说这样的话。”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爱,你要不能全部感觉到,就永远不配得到我的爱。”
“你不肯回报我的爱,才怀疑我的爱,”吕西安说着,扑在她脚下哭了。
可怜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当真哭起来。这是诗人的眼泪,因为力量不足而感
到羞辱;也是儿童的眼泪,因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发急。
他说:“你从来不曾爱我。”
路易丝听着这气话,暗暗得意,说道:“你心里并不这样想。”
吕西安发疯似的说道:“那么我要你证明你是我的。”那时斯塔尼斯拉斯正好悄没声儿
的走来,看见吕西安半仰着身子,噙着眼泪,头靠在路易丝膝盖上。斯塔尼斯拉斯见了这副
可疑的情景满意了,反身便走,朝着等在大客厅门口的杜?夏特莱退回去。德?巴日东太太
赶紧冲出来,没有追上两个暗探;他们象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
德?巴日东太太问用人:“谁来过了?”
老当差冉蒂回答:“德?尚杜先生和杜?夏特莱先生。”
她回进小客厅,脸色发白,直打哆嗦。
她对吕西安说:“要是他们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完啦。”
诗人叫道:“那才好呢!”
德?巴日东太太听着这句自私而充满爱情的话,微微一笑。在外省,因为话说得难听,
这一类的事情显得格外严重。一刹那间每个人都知道吕西安被人撞见坐在娜依斯膝上。
德?尚杜先生为这件事变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乐部去报告,然后挨门挨户的宣传。
杜?夏特莱到处抢着声明,他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他置身事外,等于逗斯塔尼斯拉斯说话,
夸大细节:斯塔尼斯拉斯还俏皮得很,每讲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赶往阿美莉家。
那时昂古莱姆的贵族圈子把事情越说越夸张,每个传达的人都学着斯塔尼斯拉斯的榜样添枝
接叶。男男女女急于要打听事实。女人中间掩耳盗铃,骂无耻骂堕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
美莉,泽菲丽娜,斐斐纳,洛洛特,多多少少尝过私情的甜头的一帮。从这个题目上化出
去,刻薄的话层出不穷。
一个女人说:“喂!你知道没有,据说是那可怜的娜依斯!我吗,我不相信,她清白了
一辈子;她多高傲,除了做沙尔东先生的保护人,决不肯当别的角色的。万一实有其事,我
倒真心替她可惜。”
“是啊,更糟的是她闹了一个大笑话;那个吕吕先生――用雅克的称呼――尽可以做她
儿子!不入流的诗人至多二十二岁,而娜依斯,我们之间说句老实话,足足有四十了。”
夏特莱道:“我认为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姿势就可证明娜依斯的清白。一个人已经到手
的东西,不会再跪下来央求。”
弗朗西斯色迷迷的说道:“那也要看情形!”泽菲丽娜听着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兴。
另外几个人偷偷的躲在客厅一角,问斯塔尼斯拉斯:“喂,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
事?”
斯塔尼斯拉斯最后编成一个小故事,夹着不少粗话,还指手划脚描摹动作和姿态,事情
越发显得不堪了。
大家都说:“简直不能相信。”
另外一个说:“而且是中午。”
“万万想不到是娜依斯。”
“现在她怎么办呢?”
接下来便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特莱替德?巴日东太太辩
护,可是手段极其笨拙,非但没有扑灭毁谤的火焰,反而挑拨得更旺。丽丽眼看昂古莱姆乐
园中最美的天使堕落了,难过得很,流着眼泪赶往主教官邸报告新闻。等到谣言在城中传遍
了,得意非凡的杜?夏特莱跑去见德?巴日东太太。可怜那边只有一桌客人玩惠斯特。他装
着莫测高深的样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厅去谈话。两人在小小的长沙发上一同坐下。
杜?夏特莱轻轻的说:“全个昂古莱姆关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说:“不知道。”
他接着说:“凭我们的交情,我不能让你蒙在鼓里。你得有个准备,制止那些毁谤。事
情准是出于阿美莉的捏造,她过分好强,要跟你竞争。今天早上,我同那捣蛋鬼斯塔尼斯拉
斯来看你,他比我走前几步,到了那儿,”夏特莱指着小客厅的门,“他说看见你和德?吕
邦泼雷先生的情形不容许他走进屋子,慌慌张张回到我身边,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着就
跑;等到他说出退走的原因,我们已经到了美景街。如果我当场知道,我决不离开府上,我
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可是出了门再回来,还能证明什么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塔尼斯拉
斯看错没看错,反正他是不对的。亲爱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荣誉,你的前途,决不能
让一个混账东西玩弄,应当立刻堵住他的嘴。你知道我在这里的地位吗?虽然我各方面都要
敷衍,对你可是赤胆忠心。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给你,由你支配。尽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
我的心始终向着你;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我都要证明我多么爱你。是的,我要象忠心的仆
人一般保护你,不希望报酬;唯一的乐趣是为你效劳,即使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今天我到处
声明,我到了客厅门口,什么都没看见。如果有人问你,谁把外边的话告诉你的,就说是我
吧。能够公开为你辩护,是我莫大的荣幸;不过咱们之间老实说,可以质问斯塔尼斯拉斯的
只有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吕邦泼雷可能胡闹,女人的声名却不能落在一个随便拜倒在
她脚下的糊涂虫手中。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特莱点点头表示感谢。她对外省生活感到厌倦,甚至于痛恨
了。听着杜?夏特莱开头几句,她就想起巴黎。德?巴日东太太的沉默,使那个崇拜她的精
明家伙感到为难。
他道:“我再说一遍,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吩咐。”
她回答说:“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考虑的。”
两人半天没有话说。
“难道你对小家伙吕邦泼雷真是爱得很吗?”
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着手臂望着小客厅的窗帘。杜?夏特莱走了,猜不透这骄傲
的女人的心。四个常来的老头儿不理会那些可疑的谣言,照样来打牌。他们和吕西安都走
了,德?巴日东先生预备去睡觉,正想和妻子说再会,德?巴日东太太却拦着丈夫,郑重其
事的说道:
“亲爱的,到这儿来,我有话跟你说。”
德?巴日东先生跟着妻子走进小客厅。
她说:“先生,我提拔德?吕邦泼雷先生也许不该那么热情,不但地方上的糊涂虫误会
了,连他本人也误会了。今天上午,吕西安在这儿向我跪下,说了一篇痴情话。我正在把孩
子扶起来,斯塔尼斯拉斯进来了。一个绅士在任何场合都应当尊重女性,斯塔尼斯拉斯不守
这规矩,竟说我和吕西安行动暧昧,事实上我应付得很得体。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
的举动引起了毁谤,我知道他的脾气,准会向斯塔尼斯拉斯寻衅,逼他决斗。那就等于公开
承认他的痴情。我毋须跟你声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该想到,让德?吕邦泼雷先生出
头为你的妻子争回名誉,对你,对我,都是不体面的。你现在马上去找斯塔尼斯拉斯,正式
质问他为什么要说侮辱我的话。别忘了,千万不能和解,除非他当着许多有地位的见证把他
说过的话收回。这么一来,所有正派的人都会敬重你;你要做得象个有头脑有血性的男子,
你会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冉蒂骑着马到埃斯卡尔巴去,请我父亲来做你的证人;别看他
年纪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听到那油头粉脸的小子玷污奈格珀利斯家小姐的名誉,准会砸
破他的脑袋。你有权利挑选武器,①你就挑手枪吧,你打枪的本领一等。” ①决斗用哪一种武器,照例由受侮辱的一方挑选。
德?巴日东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说:“我就去。”
妻子看着大为感动,说道:“行,朋友,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实的绅士。”
她把脑门凑过去给丈夫亲吻,老头儿又快活又得意的吻着。德?巴日东太太对这个大孩
子一向抱着慈母般的心情,听见他出去关上大门的声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泪。
她心上想:“啊,他多爱我!可怜的家伙把生命看得多宝贵,为着我竟心甘情愿的去送
死。”
德?巴日东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着对准他的枪口,只有一桩事情使他
到尚杜家去一路慌张,心里为难。他想:“叫我怎么说呢?娜依斯应该替我把话预备好才
对!”他在脑子里尽量搜索,只想找出几句得体的话来,不要受人耻笑。
象德?巴日东先生这样头脑狭窄,思想空虚,平时只能不声不响过日子的人,逢到重大
关头,自然而然有股庄严的气派。不大开口,当然不大闹笑话;应当说些什么,事先考虑得
很多;他们毫无自信,把话再三斟酌,所以表达出来非常精彩。这个现象同巴兰的驴子被逼
开口①的情形相仿。德?巴日东先生那天的行动也就高人一等,证实某些人的意见,仿佛真
是毕达哥拉斯派②的哲学家。晚上十一点,他走进斯塔尼斯拉斯府上,发现客人很多。他不
声不响,过去向阿美莉行了礼,对每个人都堆着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脸,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很
象冷笑。屋内寂静无声,象自然界中雷雨将临的时候一样。夏特莱已经回来,他意味深长的
望望德?巴日东,望望斯塔尼斯拉斯。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塔尼斯拉斯走过去。 ①摩押王巴勒派巴兰去诅咒以色列人;巴兰骑的驴子中途看见耶和华的使者显形,
三次避让,害主人受苦,因之三次挨打,便开口叫冤。见《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这
里是比喻一个人迫不得已而开口,说话必定中肯。
②古希腊哲学家兼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纪)提倡道德高尚、生活严肃的人生哲学。
杜?夏特莱懂得老头儿的来意,平素这个时候他早睡觉了;这个身体虚弱的家伙明明受
着娜依斯指挥。杜?夏特莱仗着他在阿美莉身边的地位,尽可参与他们的家事,站起来把
德?巴日东拉过一边,问道:“你要和斯塔尼斯拉斯说话吗?”
“是的,”老头儿很高兴有个中间人,也许还会代他说话。
“好吧,你到阿美莉屋里等着,”税务官回答。他对这场决斗暗暗欢喜:德?巴日东太
太说不定就此守寡而没法嫁给吕西安,因为决斗是吕西安引起的。
杜?夏特莱对德?尚杜说:“斯塔尼斯拉斯,巴日东大概因为你说了娜依斯那些话,跑
来向你问罪。来吧,到你太太屋里去,你们俩都得保持绅士风度。别高声大气,要很有礼
貌,象英国人一样尊严,冷静。”
斯塔尼斯拉斯和杜?夏特莱两人很快的同巴日东见面了。
受了侮辱的丈夫说道:“先生,你说你看见德?巴日东太太跟德?吕邦泼雷先生行动暧
昧,是不是?”
“跟沙尔东先生,”斯塔尼斯拉斯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东是什么厉害角色。
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当着此刻在你府上的许多客人否认你说过的话,就请你指定
一个证人。我的岳父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四点来找你。我们各自去准备吧,事情只能
照我提出的办法解决。我决定用手枪,我是受损害的一方。”
这篇话是德?巴日东先生一路上反复推敲才想出来的,他一生从来不曾说过那么多话;
说的时候毫不激动,神气自然得不得了。斯塔尼斯拉斯脸色发白,私下想:“怎么!我莫非
做梦不成?”可是当着所有的城里人,当着这个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哑巴,推翻自己说过的
话,岂不是奇耻大辱?另一方面,想到决斗又非常恐怖,好象有一双火热的手掐着他的脖
子;反正进退两难,他觉得还是把危险推迟一步的好。
他对德?巴日东先生说:“好吧,明儿见。”他以为事情还可以调解。
三个人回进客厅,大家琢磨他们的表情:杜?夏特莱堆着笑容,德?巴日东先生完全象
在自己家里,只有斯塔尼斯拉斯面无人色。好几个女人一看这形景就知道谈判些什么。大家
交头接耳的说:“他们要决斗了!”在场的人有一半认为斯塔尼斯拉斯理屈,看他苍白的脸
色和神气,可知他的话是造谣;另外一半人佩服德?巴日东先生的风度。杜?夏特莱装着一
副正经面孔,叫人莫测高深。德?巴日东先生把众人的脸端详了一会,告辞了。
夏特莱凑着斯塔尼斯拉斯的耳朵问:“你有没有手枪?”斯塔尼斯拉斯听着从头到脚打
了一个寒噤。
阿美莉心中有数,发起病来,妇女们赶紧扶她进房。大家七嘴八舌,乱哄哄的争着说
话。男人们留在客厅里,一致认为德?巴日东先生的行动是他应有的权利。
德?桑托先生说:“老头儿有这个气派,你们想得到吗?”毫不留情的雅克说:“哦,
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打枪的好手。
我父亲常常跟我提起德?巴日东的战绩。”
弗朗西斯对夏特莱说:“没关系!你把两人隔开二十步,用骑兵手枪,包你不会打中。”
客人散尽了,夏特莱安慰斯塔尼斯拉斯夫妇,说事情必定顺利,三十六岁的人同六十岁
的人决斗,总是年轻的便宜。
第二天上午,大卫没有请到父亲,从马萨克回来,正和吕西安吃饭,沙尔东太太慌慌张
张赶来说:
“喂!吕西安,你知道连菜场上都在谈论的新闻吗?今天早上五点钟,德?巴日东先生
差点儿没把德?尚杜先生打死。
场子叫做蒂洛瓦先生的草坪,人家常常拿这个地名说双关话。①昨天德?尚杜先生说撞
见你和德?巴日东太太有事。”
吕西安嚷道:“胡说!德?巴日东太太是清白的。” ①原文“蒂洛瓦”和“杀王上”几个字声音相近。
“我听见一个乡下人讲得很详细,他在小车上全看到了。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三点
赶到,给德?巴日东先生当助手;他告诉德?尚杜先生,万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来
报仇。手枪是向骑兵团的一个军官借来的,德?奈格珀利斯先生试了好几下。杜?夏特莱先
生反对试枪,请来当公证人的军官说,事情既不是儿戏,武器应当正式管用。证人规定双方
隔开二十五步。德?巴日东先生神气满不在乎,象散步一般,他先开火,一颗子弹打在
德?尚杜先生脖子里,德?尚杜先生来不及还枪就倒下了。医院的外科医生刚才宣布,
德?尚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辈子的了。我来通知你决斗的结果,要你别去看德?巴日东太
太,也不要在昂古莱姆露面,或许德?尚杜先生的朋友们会跟你寻事。”
那时,印刷所的学徒带进德?巴日东先生的男当差冉蒂,把路易丝的一封信交给吕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尚杜决斗的结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们不见客。希望你谨慎小
心,不要露面;你既然待我好,就该听我的话。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觉得最好还是
来听听你的贝阿特丽克丝谈话吗?她为这件事整个生活起了变化,而且有不少话要告诉你。
大卫道:“幸亏我后天结婚,你借此机会也好少看几次德?巴日东太太。”
吕西安回答:“亲爱的大卫,她今天约我,我想应当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该怎么
办,她比我们懂得多。”
沙尔东太太问:“难道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
大卫道:“去瞧瞧吧。”二楼几间屋子已经装修完毕,样样簇新;大卫很高兴叫人看到
这个变化。
屋内有一股温暖的新房气息,好比青年夫妇的家庭保留着新娘的披纱和橘子花的痕迹,
每样东西反映出美满的爱情,一切都洁白,干净,花团锦簇。
母亲道:“夏娃住到这儿来还不象个公主吗?不过你钱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
大卫笑着不回答。他被沙尔东太太碰到了伤口,可怜的情人正在为此苦恼:工程大大超
过预算,他没有力量再盖偏屋上的楼面,岳母还有很长的时期住不到他早先答应的屋子。这
一类的许愿可以说是感情方面的虚荣,不能兑现在热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卫瞒着他
的困难,惟恐吕西安发现人家为他作了牺牲,心中不安。
沙尔东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们也着实忙了一阵。被褥床单,桌布面巾,都预备好
了。那些姑娘真喜欢她,瞒着她用白麻布做垫褥的面子,镶着粉红边,真漂亮!叫人看着也
想结婚呢。”
凡是年轻的男人想不到的东西,母女俩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大卫置办了。知道大卫铺张,
还向利摩日定烧一套磁器,她们更要把嫁妆办得和大卫的东西相称。双方比爱情比阔气,结
果弄得夫妇俩刚结婚就手头很紧,虽然表面上生活优裕,在一个象当时的昂古莱姆那样落后
的地方已经近于奢华。卧房糊着蓝白两色的花纸,摆着漂亮的家具。那些东西吕西安早已见
过,便趁着母亲和大卫走进卧室的当口,溜往德?巴日东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饭,
他清早出过门,胃口特别好,对刚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风凛凛的老乡绅,法兰西旧贵族的残
余,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坐在女儿身旁。听见冉蒂报出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名字,白头发
的老人急于要看看女儿抬举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带着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吕西安。他看到吕西
安相貌出众很惊异,不由得暗暗点头;但他似乎看出女儿只是**而不是真正的爱,只是一
时的冲动而不是持久的痴情。饭快要吃完了,路易丝让巴日东陪着父亲,站起来做了一个手
势,要吕西安跟着她走。
她声调又凄凉又快乐的说:“朋友,就要上巴黎去了,父亲带巴日东去埃斯卡尔巴;我
不在这儿的时期,他住在那边。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现在的德?埃斯
巴太太是布拉蒙-绍弗里家的小姐,她仗着她的才干和亲戚关系,在巴黎极有势力。只消她
肯和我们认本家,我要好好的结交她,她能替巴日东谋个职位。经过我一番奔走,宫中可能
愿意让巴日东做夏朗德省的议员,使他在本省的提名更容易通过。他当了议员,我在巴黎的
活动可以方便不少。这样的改变生活,倒是你,亲爱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来的。为了今
天早上的决斗,我暂时不能招待宾客,有些人会帮着尚杜跟我们作对。照眼前的形势,尤其
在小城市里,必须出门避避风头,让人家的仇恨冷下来。我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远不
回昂古莱姆;或者失败了,在巴黎住一个时期,等有一天局势变化以后,我夏季住在乡下,
冬天住在巴黎。有身分的女子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发动得迟了。一切准备工作今天就
好办妥,我明天夜里动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斯勒和吕费克之间接你
上车,咱们很快就到巴黎。亲爱的,优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们只有和旗鼓相当的人在
一起才畅快,否则就痛苦。何况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
别让你的思想在外省发霉,要赶快去接触一般代表十九世纪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宫廷跟政
府。有才气的人呆在小城市里只会干瘪,名誉和地位不会来光顾他们的。你说,哪几部杰作
是在外省写出来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怜的卢梭对巴黎多么向往!因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
阳,剧烈的竞争能鼓动人心,创造不朽的荣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七星诗人,你不是应
当赶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吗?青年才子由上流社会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
能叫德?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厅很不容易进去,你在那儿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
长,大使,国会议员,最有势力的贵族院议员,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
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极点,他们不会不感兴趣。他们才大量大,准会支持你。地位高了,你
的作品便声价十倍。艺术家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叫人注目。进了上流社会,生财之道可多
啦,比如弄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啊,得一笔王上的私人津贴啊。波旁家最喜欢提倡文学艺术,
所以你的诗既要歌颂宗教,又要拥护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飞黄腾达。难
道反对派、自由党会给你官职、报酬,帮助作家发迹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
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可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你准备起来,跟我走。”德?巴日
东太太看情人一声不出,觉得奇怪,便追问一句:“难道你不愿意吗?”
吕西安听着这些迷人的话,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为止心窍只开了一
半,现在眼界扩大了几倍,才打开另外一半的心窍。他觉得自己待在昂古莱姆等于井底之
蛙。巴黎,繁华的巴黎,在一切外省人想象中好比一个理想的黄金国,如今披着黄金的袍
褂,满头珠翠,向才能出众的人张着臂膀,在吕西安眼前出现了。有名的人物都要来当他兄
弟一般拥抱。在巴黎,一切都对天才笑脸相迎。既没有嫉妒的穷贵族拿尖刻的话伤害作家,
也没有不关心诗歌的傻瓜。在巴黎,诗人的作品象泉水般涌现,有人表扬,有人给你报酬。
书店老板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几页,马上打开银箱,问:“你要多少?”吕西安也
懂得,德?巴日东太太在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结合,从此整个儿属于他了,他们可以同去了。
吕西安听见她说出“难道你不愿意吗?”不禁冒出一颗眼泪,搂着路易丝贴着他的胸
口,发疯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后他忽然停下,好象想起了一桩事情,叫道:“哎唷,天哪!
我妹妹不是后天结婚吗?”
这声叫喊是高尚纯洁的孩子的最后一声叹息。年轻人对家庭,对生平第一个朋友,对一
切早期的感情,总是结合得非常牢固的,现在要被无情的利斧斩断了。
骄傲的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们爱情的进展怎么扯得到
一处?难道你非要在布尔乔亚和工人的婚礼中出风头,不能为我牺牲你这些高雅的乐趣吗?
哼,了不起的牺牲!”路易丝带着一脸轻蔑的神气说,“今天早上我还打发丈夫为了你去决
斗!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错了人!”
她有气无力的倒在长沙发上。吕西安跟过去讨饶求告,一边诅咒他家里的人,诅咒大卫
和妹妹。
她说:“以前我多么相信你!德?康特-克鲁瓦先生多孝顺他母亲,可是单单为得到我
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满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临到要和我一同出门,竟舍不得
一顿喜酒!”
吕西安恨不得自杀,绝望的心情表现得那么真切,沉痛,总算得到了路易丝的原谅,可
是她要吕西安明白,这一回的过失将来非要补赎的。
末了她说:“好,你去吧,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斯勒过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
吕西安觉得回去的路程缩短了,他回到大卫家,一路只想着他的希望,象俄瑞斯忒斯摆
脱不了复仇之神的缠绕①;因为他知道困难重重,总括一句是:钱呢?他对着新局面脑子迷
迷糊糊,又怕大卫眼光厉害,看出他的心事,只得躲在漂亮的小书房里定一定神。花了偌大
代价盖起来的这套房间不能不放弃了,多少的牺牲完全白费了。可是转念一想,母亲可以住
过来,省得大卫再花一大笔钱在院子尽头添造楼面。他一走,家里的问题倒解决了。他还想
出无数批驳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欲望本来最会掩饰。吕西安立刻赶往乌莫去
看妹子,预备把他刚才决定的命运告诉她,和她商量。走到波斯泰尔铺子前面,他想万一没
有办法,不妨向父亲的后任借一笔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①希腊神话,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忒斯杀死母亲,为父报仇;事后被
地狱中的复仇之神紧追不舍,要加以惩罚。
他私忖道:“要是和路易丝同居,一天有三法郎就绰绰有余了,一年只要一千法郎。况
且不出六个月我就好发财!”
吕西安先要夏娃和母亲答应决不泄漏,才说出他的机密大事。两人听着野心家的话一齐
哭了。他问她们为什么伤心,她们说家里的钱统统花完了,买了桌布饭巾,办了夏娃的嫁
妆,还有大卫没想到的许许多多东西;她们这样做是很高兴的,因为大卫拨一万法郎作为妻
子的财产。吕西安说出借债的主意,沙尔东太太立即去向波斯泰尔商量一千法郎,一年为期。
夏娃一阵心酸,说道:“那么,吕西安,难道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吗?噢!想法回来一
次吧。我推迟几天就是了!你陪她到了巴黎,半个月之内她一定肯让你回家一趟。我们替她
把你培养长大,七八天的时间总该答应我们吧?你不在场,我们的婚姻恐怕不会吉利……”
她忽然改变话题,说道:“可是一千法郎够不够呢?你的礼服虽则挺漂亮,不过只有一套!
细麻布衬衫只有两件,另外六件是粗布的。麻纱领只有三条,其余三条是极普通的棉布;再
说,你的手帕也不好看。巴黎哪里有一个姊妹,在要紧要慢的时候替你把内衣当天洗好呢?
你需要大大的添一批。你只有今年新做的一条南京缎裤子,去年的几条嫌小了。你要在巴黎
做衣服,巴黎的价钱可不是昂古莱姆的价钱。还能将就的白背心只有两件,其余的我都补过
了。喂!我劝你带两千法郎去。”
那时大卫走进来,不声不响的打量兄妹俩的脸色,似乎最后一句话被他听见了。
他说:“有事不要瞒我。”
夏娃叫道:“哎!他要跟她走啦。”
沙尔东太太回进屋子,不曾看见大卫,说道:“波斯泰尔答应借一千法郎,不过只肯借
六个月,本票还要你妹夫作保,他说你一个人签的票据没有保障。”
母亲转身看见女婿,四个人都不出声了。沙尔东一家都觉得拖累了大卫,心中惭愧。大
卫噙着眼泪说道:
“那么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不同我们一块儿住下去了?我可是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
啊!吕西安,我特意来送几件不象样的小首饰给新娘,没想到我要后悔不该买这些东西。”
他说着抹了抹眼泪,从袋里掏出几只摩洛哥皮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摆在岳母面前。
“为什么你老是想到我呢?”夏娃说着,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表示她的话不是她真正的
意思。
大卫道:“亲爱的妈妈,请你告诉波斯泰尔先生,我愿意作保;因为,吕西安,看你的
脸色,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吕西安无精打采,怏怏不乐的点点头,过了一会说道:“亲爱的天使们,别认为我没有
良心。”他把夏娃和大卫拉到身边紧紧拥抱。“等我有了成绩,你们就知道我对你们的情
意。社会的成规把无谓的仪式和感情混在一起,可是大卫,我们要不能摆脱这些俗套,光是
思想超脱有什么用?尽管在外边,我的心不是照样在这儿吗?彼此的想念不等于我们常在一
起吗?我是不是应当趱奔前程?我的《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出版商会到这里
来收买吗?早一些也罢,晚一些也罢,我今天这样的行动反正是免不了的。我还能碰到更好
的机会吗?在巴黎第一次出台就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客厅中露面,不是天大的运气吗?”
夏娃对大卫道:“他说的不错。你不是也和我说过,他应当趁早到巴黎去吗?”
大卫挽着夏娃走进她住了七年的小房间,咬着她耳朵说:“亲爱的,你说他需要两千法
郎,现在只向波斯泰尔借到一千。”
夏娃望着未婚夫,眼神凄惨,表示她不知有多么痛苦。
“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咱们一开始就难过日子。我的开支把我的钱都弄光了。此刻只
剩两千法郎,其中一半要留下来维持印刷所。再拿一千法郎给你哥哥等于送掉我们的口粮,
影响我们的生活。如果我是单身汉,我知道怎么办;如今可是两个人了。你决定吧。”
夏娃非常激动的扑在情人怀里,温柔的吻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凑着他耳朵说:“就算你
是单身汉吧。我再去作工,挣回这零钱来。”
虽然他们的亲吻可以说是未婚夫妇的最热烈的亲吻,夏娃仍不免垂头丧气。大卫走出小
房间,对吕西安说:
“不用发愁,你的两千法郎都有了。”
沙尔东太太说:“你们去找波斯泰尔,票据上你们俩都要签字。”
两个朋友回到搂上,撞见夏娃和母亲跪在地下祷告。她们尽管知道许多希望将来都能实
现,却也感到眼前的离别对她们损失重大。吕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还叫人为他的前途担
惊受怕,用这个方式换取未来的幸福,她们觉得代价太高了。
大卫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一朝你要忘了这个情景,你就算不得人。”
这两句份量很重的话,印刷商认为非说不可;他怕吕西安性格反复无常,走邪路和走正
路一样容易,同时也担心德?巴日东太太的影响。吕西安的行装,夏娃很快就收拾好了。这
位文坛上的斐尔南?科泰斯①带的东西很少。他的最好的外套,最好的背心,两件细麻布衬
衫中的一件,都穿在身上了。全部内衣,连同那了不起的礼服,零星衣物和他的手稿,合起
来只有一个小包裹;大卫劝他不要让德?巴日东太太看到,宁可托班车捎往巴黎,交给一家
和大卫有往来的纸铺,由大卫去信通知,将来吕西安自己去领。 ①科泰斯(1485―1547),西班牙的军人,最早侵入墨西哥的冒险家。
德?巴日东太太出门的事虽然瞒得很紧,还是被杜?夏特莱知道了。他要打听德?巴日
东太太是一个人动身还是有吕西安做伴,派手下的当差上吕费克,注意所有在驿站上换马的
车辆。
他想:“只要她带着她的诗人一起走,就逃不出我的手掌了。”
吕西安第二天清早出发,大卫雇了一匹马,一辆车送他,只说去看父亲有事商量;这句
谎话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也说得过去。两个朋友赶到马萨克,白天在老熊家待了一阵,晚上在
芒斯勒镇外等候。德?巴日东太太清早才到。那辆六十多年的旧车平时停在车房里,吕西安
不知看过多少回了,那天见了却十分紧张,感到从来未有的激动。他扑在大卫怀里。大卫
道:“但愿上帝保佑,你这一次去对你有好处!”印刷商踏上他的破车,走了,心里说不出
的难受,因为他有种预感,怕吕西安到了巴黎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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