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从昂古莱姆带来的靴子已经穿旧,卢斯托瞧着他的靴尖,一本正经说道:
“我劝你还是用墨水涂靴子,省点儿鞋油;写字的笔不妨改做牙签咬在嘴里,你走出弗
利谷多饭铺,到这个公园的幽雅的走道上散步的时候,好让人家知道你吃过饭。我还劝你好
歹找一个职业,有勇气的话,不妨做执达员的助手,腰背扎实的话,就做铺子里的伙计,倘
若喜欢听军乐,就去当兵。你这块料做三个诗人也绰绰有余;可是要靠写诗吃饭,你没有出
头先得饿死六次。听你没有经验的话,你是有心把墨水瓶当摇钱树。我不批评你的诗,那比
所有堆在书店仓库里的作品高明多了。那些漂亮的夜莺,因为用了仿小牛皮纸,定价特别
贵,几乎全部集中在塞纳河边。你不妨去听听他们唱些什么,要是你愿意长长见识,在河滨
道上巡视一番,从圣母桥热罗姆老头的书摊起,到王家桥为止。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诗,
什么《灵感集》啊,《超越集》啊,《赞歌》啊,《歌谣》啊,《叙事曲》啊,《颂歌》
啊,反正七年来的出品应有尽有。诗神身上盖满灰土,溅着街车的泥浆,受所有的过路人亵
渎,因为他们都要看看内封的铜版。你一个熟人都没有,一家报馆都走不进,你的《长生
菊》只好保持清高,把花瓣闭起来,象你现在拿在手里一样,休想在天地头宽敞的印刷世界
中开放,象木廊商场的大王,专收名家著作的书店老板,鼎鼎大名的道里阿那样加上大批花
饰。可怜的朋友,我到巴黎的时候和你一样抱着许多幻想,爱艺术的心和追求光荣的热诚鼓
动着我;结果是看到了这一行的真相,出版界的困难,千真万确的贫穷。当时的狂热(此刻
压下去了),初期的兴奋,使我看不见社会的机构;可是非看见不可,一定要撞到每个齿
轮,碰到每根轴梗,身上弄满机油,听见链子和操纵盘的声音。你将来要象我一样的发觉,
在你梦想的美好的东西之下,都有人,有**,有生活的逼迫,在暗中兴风作浪。你不能不
卷入丑恶的斗争,作品跟作品的斗争,人跟人的斗争,党派跟党派的斗争;你必须有计划的
厮杀,才不致被自己人遗弃。这些卑鄙的战斗叫你看破一切,使你良心败坏,弄到精疲力尽
而一无所得;你花的气力往往帮助别人成功,而那个人正是你痛恨的,你明明不愿意而不能
不称之为天才的二等角色。文坛有文坛的内幕。池子里的观众看见有人成功只晓得拍手叫
好,不问那成功是盗窃得来的还是凭真功夫得来的。藏在幕后的是卑鄙龌龊的手段,涂脂抹
粉的龙套,鼓掌队和打杂的工役。你此刻还在池子里,还来得及悬崖勒马,千万别踏上台
阶,抢那群雄逐鹿的宝座,别象我这样为了生活而丧尽人格,”卢斯托说到这儿眼泪汪汪。
“我靠什么生活,你知道没有?”他又恨恨的往下说。“家里所能供给我的一点儿钱,很快
就吃完了。法兰西剧院收了我一个剧本,可是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有什么亲王
或者内廷大臣撑腰,你还不能叫法兰西剧院对你另眼相看,演员只怕能伤害他们面子的人。
如果你有势力,能散布谣言说某个男主角害气喘病,某个女主角身上长着瘘管,扮侍女的配
角口臭难当,那么你的戏明天就好上演。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不知道再过两年能不能有这
样的力量,那不知要交上多少朋友才行。肚子饿起来,我只想着怎么挣口饭吃,到哪儿去
挣。这样那样的尝试做了不少,也写过一部不署名的小说,卖给道格罗,得了两百法郎,道
格罗也没赚到多少钱;后来我觉得只有当新闻记者可以活命。可是怎么混进去呢?我不再告
诉你那些白费气力的奔走,钻营;也不想提我做六个月候补记者的经过,我尽量的讨好读
者,人家还说我吓了他们。这些羞辱也不必谈了。如今我替斐诺的报纸跑大街上的戏院①,
写的剧评几乎不拿稿费。斐诺是报纸的主编,那混蛋每个月还在伏尔泰咖啡馆吃两三顿中
饭,那地方可不是你去的!戏院经理要我在报上帮点小忙,送我戏票,出版商送我新书,要
我写评论;我就靠出卖戏票和赠书过活。换句话说,等斐诺的欲望满足了,我可以拿各行各
业进贡的货色做交易,写的文章是捧是骂,全听斐诺指挥。驱风药水,女苏丹油膏,护发
油,巴西混合膏,都肯出二三十法郎买一篇替它们吹捧的稿子。书店送的书少了,我便钉着
书店老板汪汪大叫,因为报馆要两份,归斐诺出卖;我还要两份。要是出了一部好作品,舍
不得送书的老板就得挨骂。这当然卑鄙,可是我靠此活命,象多少人一样!不要以为政界比
文坛干净,这两个世界都贿赂盛行:每个人不是行贿,便是受贿。有什么规模大一些的出版
计划,出版商便送钱给我,怕我攻击。因此我的进款眼出版物的说明书有关。说明书大批出
现,黄金就潮水般滚进我腰包,我便请客作乐。书店不做新买卖,我只能在弗利谷多铺子吃
饭。女演员也出钱买捧场的文章,最精明的一批还出钱买批评,她们最怕人家一字不提。你
写一篇攻击的稿子,比干巴巴的,看过即忘的赞美效果更好,你得到的报酬也更多,因为一
份报有了批评,别的报就好反驳。朋友,你该知道,报刊上的论战是名人的垫脚石。我替工
商界,文艺界,戏剧界,做宣传工作,做争名夺利的打手,挣到一百五十法郎一月,我的小
说可以卖到五百法郎一部了,也有人忌惮我了。等到有朝一日,我不需要住在佛洛丽纳家
里,间接靠一个暴发的药材商供养,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屋子,进了一家大报,手中有份副刊
的时候,告诉你,朋友,佛洛丽纳马上走红;至于我自己,那时可不知道变成什么:或者当
部长,或者做一个诚实君子,都可能。(卢斯托满脸屈辱的抬起头来,眼神又绝望又愤慨,
恶狠狠的望着树上的叶子。)我写过一部出色的悲剧,戏院也接受了!旧纸堆里还有一部永
远不会出世的诗稿!我本是个好人!心地纯洁。当初梦想美妙的爱情,交攀上流社会的最高
雅的妇女,如今只弄到一个全景剧场的女戏子做**!并且我明明认为出色的作品,为了书
店不肯送我一部,把它说得一文不值!” ①“大街上的戏院”是一百多年来巴黎流行的名称,指国立四大剧院以外的一部分
民营戏院,多半开设在意大利人大街,鱼锅大街一带的闹市上。
吕西安感动之下,含着眼泪紧紧握着卢斯托的手。
记者站起身子,走往通向天文台的大路;两人一块儿踱过去,似乎要痛痛快快呼吸一下。
卢斯托又道:“称呼各种才具的话,所谓时行,走运,得势,声望,成名,群众的拥
护,只是达到荣誉的各个踏级,还算不得真正的荣誉;可是要爬到任何一级所作的残酷的斗
争,在文艺界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显赫的声名总是无数的机缘凑成的,机缘的变化极其迅
速,从来没有两个人走同样的路子成功的。卡那利和拿当的经历完全不同,以后也不会重
现。埋头苦干的阿泰兹将来也要靠另一种机会出名。人人渴望的名气差不多永远是个走红的
娼妓。低级的文艺好比在街头挨冻的神女;第二流的文艺是受人豢养的**,刚刚脱离新闻
界,由我做保镖的那个下流地方;交运的文艺仿佛风头十足,态度狂妄的交际花,有住宅,
有家具,有穿号衣的仆役,有车马,向国家纳税,交结王公贵人,对他们或者款待,或者冷
淡,尽可以怠慢急迫的债主。啊!从前的我,现在的你,还有许多别人,都把声名当做天
使,长着五色的翅膀,戴着雪白的头巾,一手握着青枝绿叶的棕榈,一手亮着宝剑;既象神
话中虚幻的人物,住在井底里,又象清白穷苦的姑娘,隐居在郊区,除了贞洁和勇气,没有
别的财产,将来会白璧无瑕的飞回天上,假定她没有在贫民窟中受着污辱而死,遭着**而
死,永远没人知道的话!抱着这种信念的人脑壳有铜箍保护,尽管残酷的经验象大风雪般打
在他们身上,一颗心照样热呼呼的,这等人在这个地方可少得很了,”卢斯托一边说,一边
拿手往下指着①在暮色苍茫中冒烟的巴黎。
吕西安眼中闪过小团体的形象,心中一动;卢斯托却继续大发牢骚,使吕西安听着出神。
“在这个发酵的大酒桶里,我说的那种人寥寥无几,和真正的情人一样少,和金融界中
来路清白的财产一样少,和新闻界中洁身自爱的人一样少。我今天告诉你的经验,从前也有
人告诉过我,可是没用,正如我的经验对你也不会有用。外省每年有一批年轻的野心家,受
着同样的热忱鼓动,扬着脸,逞着傲气,赶到这儿来,就算不是愈来愈多,至少每年相仿;
来干什么?来向时行的风气进攻。时行的风气好似《一千零一日》中的图兰杜克特公主,个
个青年想做卡拉弗王子!可是一个都猜不中她的谜。②大家掉入苦难的沟壑,报界的泥坑,
书业的沼泽。这些要饭的花子,替报纸写写小品,社会新闻,传记性质的稿子,或者受精明
的字纸商委托,写一些小册子,――出版商都喜欢半个月内销完的无聊东西,不欢迎要相当
时间才能出售的杰作。这批小青虫没有变成蝴蝶就被踩死了,他们只求活命,顾不得什么羞
耻,下贱,对一个新出台的人材咬一口也好,捧一阵也好,但凭《宪政报》,《每日新
闻》,《辩论报》的大老板吩咐,只听出版商的号令,或者受一个嫉妒的同道请托,为的什
么呢?往往为了吃一顿。一朝过了关,早先的苦处全忘了。我替一个混蛋做了六个月枪手,
写出我最有才气的文字,算是他写的;他凭着这批样品当上一份副刊的主编,非但不请我合
作,连五个法郎也没给我,而我见了他还不能不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①巴黎城中岗峦起伏,卢森堡公园坐落在高地上,十九世纪中叶建筑物不多,尚可俯瞰全城。
②波斯故事《一千零一日》中有一篇讲一个美丽而残忍的中国公主,名叫图兰杜克特。
向她求婚的人必须猜她的谜语,不中即请皇帝将求婚者斩首;因之丧命的男人不计其数。最
后卡拉弗王子把她的谜语全部猜中,两人结为夫妇。
吕西安傲气十足的说道:“为什么呢?”
卢斯托冷冷的回答:“因为说不定有一天要他的副刊发表我一两篇稿子。总而言之,朋
友,在文坛上飞黄腾达的秘诀不在于自己工作,而在于利用别人的工作。报纸的老板是承包
商,我们是泥水木工。一个人越平庸,越成功得快;因为他唾面自干,样样受得了,看见文
坛上的霸主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欲望,尽量迎合;比如那个刚从利摩日来的埃克托?曼兰,已
经在一家中间偏右的报馆里当政治编辑,也替我们的小报写稿;我亲眼看见他替一个总编辑
捡帽子。这家伙只要不得罪人,趁一般野心家争名夺利,扭做一团的当口,自会钻空子溜过
去。你叫我看了可怜。在你身上,我见到我从前的影子,而且我敢说一句,一两年之内你会
变得象我现在一样。我的沉痛的劝告,说不定你认为出于暗中嫉妒,或者从个人的利益出
发;其实是绝望的表现,因为我堕入了地狱,脱不了身。我向你吐露的痛苦,没有一个人敢
说出来。我却伤透了心,象坐在灰堆上的约伯那样叫着:瞧我的伤口!①”
吕西安说:“我一定要奋斗,不管在哪个阵地上。”
卢斯托接着说:“你该记住!这场斗争是无休无歇的,如果你有些才具的话;没有才具
才算你运气。如今你心地纯洁,可是碰到一批支配你前途的人,只消一句话就能给你生路而
偏不肯说,那时你的一丝不苟的良心就要动摇。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当今的作家对待新人比
最粗暴的出版商更蛮横,更冷酷。出版商只愁赔本,作家更怕同业竞争;出版商不过打发你
走路,作家要把你踩死才罢。可怜的朋友,你为了创作优秀的作品,尽量挤出你的温情,元
气,精力,在**,感情,字句上表现出来!你只管写作,不去活动;只管歌唱,不去斗
争;你在书中发泄你的爱,你的恨,你整个儿生活在作品里;等到你把财富给了你的风格,
把金银绯紫给了你的人物,然后你衣衫褴褛,在巴黎街上溜达,满心欢喜,自以为和出生登
记簿一样创造了一个人物,叫做什么阿道尔夫,柯丽娜,克拉丽莎,曼侬,②为了哺育那个
人物,你的生活七颠八倒,把胃都弄坏了;临了你却发觉他或她受到新闻记者毁谤,欺骗,
出卖,流放在孤岛上叫人遗忘,被你最知己的朋友们埋葬。也许你的人物以后会醒过来,在
社会上走红,可是谁去唤醒他呢?什么时候呢?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等到那一天吗?我们有
一部出色的书,怀疑派的Pianto③,叫做《奥贝曼》④,孤苦伶仃的呆在荒凉的仓库里,
被出版商用挖苦的口吻叫做夜莺;哪一天这部书才能复活呢?谁也说不上。别的不谈,你先
试试给你的《长生菊》找一个出版家,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承印?问题还不是拿到稿费,只
是把书印出来。
你去试一下,希奇古怪的戏才够你瞧呢。” ①典出《旧约?约伯记》:古代善人约伯受到神的考验,历尽艰苦,约伯心中不
平,向人诉说他的种种苦楚。
②以上是邦雅曼?贡斯当,斯塔尔夫人,理查逊,普雷沃神甫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
③意大利文:哀歌。
④法国作家塞南古(1770―1846)写的一部悲观气息极浓的小说,一八○四年初版,一
八三○年后方始闻名。
这番尖刻的议论,说的口吻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情绪,象大风雪般打在吕西安心上,冷不
可当。他不声不响站了一会,然后那些淋漓尽致,骇人听闻的苦难的描写,似乎鼓动了吕西
安,突然振作起来。他握着卢斯托的手嚷道:“我非打胜仗不可!”
卢斯托道:“好!斗兽场中又来了一个舍身的**徒。朋友,今晚全景剧场上演新戏,
八点开幕,此刻六点;你把你最好的衣衫穿起来,收拾得象个样子,到我家里去跟我一块儿
走。我住在竖琴街,塞尔韦尔咖啡馆上面,五层楼上。等会咱们先上道里阿那儿走一走。你
决心干这一行,是不是?我今晚介绍你见一个出版界中的巨头,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看完
戏,有些朋友在我**家吃消夜;刚才的一顿算不得晚饭。你可以碰到斐诺,我报纸的老板
兼总编辑。你知道吗?滑稽歌舞剧院的米奈特说时间是个瘦长子①,对我们来说,机会也是
个瘦长子,要到处去碰的。” ①法国有句成语:时间是个了不起的老师。此处利用“瘦长子”和“了不起的老
师”谐音(只差一个音)改成笑话。
吕西安说:“我永远忘不了今天这个日子。”
“你的手稿随身带着,穿得体面一些,不是为佛洛丽纳,而是为那个书店老板。”
卢斯托大声疾呼描写了文坛上的斗争,接下来这样爽直亲热,使吕西安感动的程度不亚
于以前阿泰兹在同一场所说的那番严肃真诚的话。毫无经验的青年看到立刻要投入战斗,十
分兴奋,对于卢斯托揭露的堕落腐化的实质根本不曾体会。
他不知道面前摆着小团体和新闻界所代表的两条不同的道路,两种不同的方法:一条路
是漫长的,清白的,可靠的;一条路是危险的,布满暗礁,臭沟,会玷污他的良心的。他的
天性使他挑了最近的,表面上最舒服的路,采用了效果迅速,立见分晓的手段。吕西安这时
完全看不出阿泰兹的高尚的友谊和卢斯托的轻易的亲热有什么不同。他轻浮的头脑认为新闻
事业是一件对他挺适合的武器,自己很会运用,恨不得马上拿在手里。新朋友懒洋洋的跟他
握手的神气,他觉得亲切极了;那些建议更其使他入迷;哪里知道新闻界中个个人需要朋
友,象将军需要小兵一样!卢斯托看他决意投身报界,便有心拉拢,希望把他留在身旁。那
记者是交上第一个朋友,吕西安也是遇到第一个保护人:一个想做班长,一个只想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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