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降至,乌云压顶,天阴得好像拉开了墨黑的夜幕,其实才下午两点多钟。杰奎琳书房的窗扇都开着,被疾风吹得“咣当”响。
杰奎琳站起来关窗,顺手扭开台灯。
薄荷绿的灯光照亮了书桌。白色外壳的小笔记本屏幕上,开着一个电子邮件窗口。杰奎琳正在给爸爸写邮件,讲述自己在墨朱村漆厂的小改革。她不确定这个改革是否能帮助漆厂走出困境,很想知道爸爸的看法。
忽然,有人轻轻地叩门。
“请进。”
菲茨走进来,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吓杰奎琳一跳。
“天,你的头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还记得电影《小才女的闪亮季》吗?里面有一段,小女主角和哥哥在楼梯上跳双人舞。仲夏节那天,我和罗莎蒙德在二楼的大楼梯上模仿了一回,结果一脚踩空——”
“你们真敢玩。”
“是罗莎蒙德的主意,她自己倒没受伤。”
“仲夏节那天,你们不是要表演《傲慢与偏见》短剧吗?没有受影响?”
“没有,”菲茨笑着说,“我们假装达西先生也受伤了。听说,墨朱村的仲夏节庆祝也很热闹,一定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吧,一会儿喝茶的时候,讲给我们听听?”
“好呀,我正想吹吹牛呢。”杰奎琳愉快地答应了。
菲茨注意到她的笔记本电脑开着,晓得她有事忙,告辞出去:“一个钟头后,塔碧莎奶奶的茶室见?”
原来他是奉塔碧莎之命来传旨的。
“好的。”
又过了一个钟头,杰奎琳发出了邮件,看看时候不早,换了素白丝衬衫与天水碧百褶裙,下楼喝茶。
下午茶照例摆在南窗下的乌木小桌上,水晶壶里泡的是碧螺春,茶汤湛碧,另有两只盘,装着什锦点心和切片的时令水果。
几天不见,塔碧莎又憔悴了许多,枯瘦的身子陷进扶手椅的锦绣靠枕里,显得弱不禁风,头发绾成一个低低的髻,穿着象牙白希腊式多褶丝袍,颈上套着一只赤金镶祖母绿项圈。
“你看上去好瘦,塔碧莎奶奶。”杰奎琳说。
“哦,是吗?”塔碧莎本来正要拿盘子里的小月牙玫瑰酱三明治,一听她的话,顿时没了食欲,缩回了手,“也不奇怪,我昨天去医院做例行检查,发现病情在加速恶化。”
杰奎琳晓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菲茨趁机卖乖,喃喃表示同情和安慰。
“从患病之初,我就开始问医生一个问题,昨天也终于得到了答案。”塔碧莎又说。
“什么问题?”菲茨问。
塔碧莎一笑:“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怎么回答?”杰奎琳犹豫片刻,才谨慎地问。
“六个月。”
“六个月!”两个孩子都骇然。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倒计时了。或者,我可以定制墓碑镌刻服务了。”塔碧莎还有兴致开玩笑。
“你很勇敢。”菲茨说。
“算了吧。”塔碧莎哼了一声,“我一点儿也不勇敢。实话告诉你们,我害怕得要命呢。昨天听到这个消息,我整晚都睡不着觉,一直在想,我就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
杰奎琳心有戚戚然:“换作是我,也会吓得睡不着觉。”
塔碧莎抬眼看她,语气中有不易觉察的嫉妒:“你年轻健康,富有朝气,刚站在人生的起点,还有很多年可以活呢,你用不着害怕。”
“也不是啦。”杰奎琳想起一件有趣的往事,“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忽然传起一个谣言,说地球会在年底爆炸,全世界人都会死掉。我当时好害怕,哭个不停。同学们都劝我,可是劝着劝着,他们也哭起来,因为他们也怕死呀。到了最后,全班同学都哇哇大哭。”
塔碧莎和菲茨想象了一下那个热闹场景,都微微笑起来。
“你们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和我不一样的,我是真的要死了。”塔碧莎落寞地说。
“世界上不怕死的人很少吧。”杰奎琳说。
“也不一定。”菲茨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像贝多芬或莎士比亚,创作了伟大作品,被人世世代代铭记和歌颂,他们晓得自己的名字将与作品一样永恒不朽,也许就不怕死了吧?”
“也许吧。”塔碧莎轻轻叹口气,“可是我这辈子并没有留下什么永恒不朽的伟大作品呀,我甚至没有儿女,我死之后,很快就会被世人遗忘,都不会有人去墓园祭扫。”
“我会去的。”杰奎琳保证。
“我也会去的。”菲茨也赶紧表态。
“哦,谢谢谢谢!”塔碧莎被他们俩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又说,“从早起到现在,我一直在想,我的生命只剩下六个月了,这六个月我应该尽量过得有意义,不能只顾怕死,是不是?”
“你有什么打算?”菲茨已经猜到她将有所动作。
“我命不久矣,为蓝眼睛玛丽岛遴选继承人的计划必须提前了。你们的假期9月结束,在那之前,结果就可以揭晓。”
杰奎琳和菲茨望着她,心“怦怦”跳,既紧张又充满期待。
“很激动吧?”塔碧莎挤挤眼睛,“PK终于开始了。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将给你们分派任务,考验你们的能力。谁能按我的要求,更圆满地完成任务,谁就将继承莫扎特子爵之位。”
“第一个任务是……”菲茨急切地问。
塔碧莎端起水晶杯,抿了一口绿茶,在一只小型平板电脑上点了点,调出一个财务文件来,说:“这是莫扎特子爵府上一年度的财务汇总表,包括蓝眼睛玛丽岛上所有产业的收支情况。有几家企业经营业绩不佳,我打算把它们都关停。”
“哪几家企业?”杰奎琳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哦,有桑果村的丝厂、鲨村的捕鲨队、佛尔庄的裘皮厂、还有墨朱村的漆厂……”
“您要关闭漆厂?”杰奎琳惊问。
“是的。”塔碧莎点头,“漆厂连续五年亏损,已经影响子爵府的收入,没必要再维持下去。菲茨,我任命你做子爵府特使,前往墨朱村,向村民传达我的意思。”
“好的。”菲茨答应着。
“可是……”杰奎琳有话要说。
塔碧莎笑着说:“别急,你也有任务。近些年来,动物保护主义兴起,捕鲨被视为残忍行为,为国际社会所唾弃。越来越多的人拒绝食用鱼翅,导致消费量下降,捕鲨收益锐减。捕鲨队既不赚钱,又遭人非议,还不如解散算了。菲茨去墨朱村,你就跑一趟鲨村吧。”
杰奎琳面露为难之色。
“你觉得这是砸人饭碗的差事,于心不忍,是吧?”塔碧莎看出了她的心思。
“漆厂和捕鲨队是那两个村庄的支柱企业,关掉它们,全村人都会失业,太可怜了。”杰奎琳黯然说。
菲茨则有些不以为然:“村民失业固然可怜,大鲨鱼被渔民捕到后,割掉鱼鳍,又丢回海里等死,不是更无辜吗?捕鲨这种残忍血腥的行为,早就该被禁止了,捕鲨队也早就该解散了。”
“您说得对。”杰奎琳也承认,“捕鲨队理应解散。让我感到惋惜的是墨朱村的漆厂,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非关停不可吗?它只是亏损而已,是不是可以给村民一些时间扭亏为盈呢?”
塔碧莎无奈地摊手:“孩子,我已经给过他们四年时间,他们并没有抓住机会。”
“再多一年可以吗?”杰奎琳乞求,“他们刚刚进行了一次小改革,也许能收到良好的效果呢。”
塔碧莎看看她:“你好像很关心墨朱村。”
“我刚刚从那里做客回来,人家好吃好喝地招待,让我十分感激。现在他们有难,我理应当帮忙。”
塔碧莎理解地说:“我派菲茨去墨朱村,就是怕你抹不开面子。”
“要不,”杰奎琳提议,“让菲茨去鲨村,我去墨朱村吧。我和墨朱村的村民比较熟,我去传达坏消息,他们更容易接受。”
“如果你愿意,我没有意见。”菲茨如是说。
塔碧莎也颔首。
晚饭之后,杰奎琳又打开电脑,发现爸爸已经回复了她的电子邮件。
亲爱的杰奎琳:
我不觉得你的做法很鲁莽。当别人身陷困境时,你可以出手相助,为什么要袖手旁观呢?
只是记住一句话: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已经开启了漆厂的改革,就要持续跟进,直到漆厂摆脱困境。换句话说,既然插手了,就必须负责到底。希望经此一事,你能养成负责任的态度。
加油啊,女儿!
邮件里的爸爸总是比现实中的亲切慈爱,所以杰奎琳喜欢用邮件和他交流。
杰奎琳读完邮件,在心里叹口气:可是,情况有变了哎,爸爸。
路易莎进来催她洗漱。
杰奎琳见她拿来两只带盖的小瓷罐,好奇地打开一只看,里面装了些蓝紫色的膏脂,散发着浓郁的草药香气。
“这是什么?”
“我自制的养发膜。”路易莎答,“夏天洗发频次多,头发容易干涩。这几天给小姐梳头,发现你的发尾有些发黄哎。一会儿我给你做个发膜吧?顺便再做个面膜。”说着,把她往浴室里推,“快去冲凉。”
半个钟头后,杰奎琳仰躺在乌木躺椅上。椅背处垫了条黑毛巾,头发平铺在毛巾上。
路易莎用小牙刷蘸了护发膏,刷到她的头发上。
杰奎琳自己则从另一只小瓷罐里挖出淡绿色的面膜膏,往脸上涂抹。
路易莎得意地介绍:“这是我独门秘制的面膜膏,原料有橄榄油、茉莉、芦荟、柠檬、麝香草、番红花等十多种有益于皮肤的天然药草呢。”
“你都快成美容专家了。”
“亲爱的小姐,我搞研究都是为了造福你呀。”
杰奎琳不能不感动:“路易莎,你对我这么好,我简直无以为报。”
“你当上子爵小姐,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想到塔碧莎分派的任务,杰奎琳感到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告诉这个可爱的小忠仆:“你还不知道吧?”
“唔?”
“塔碧莎奶奶决定关闭墨朱村的漆厂,解散鲨村的捕鲨队。”
路易莎讶然停手,半晌才问:“你听谁说的?”
“下午茶时,塔碧莎奶奶亲口说的,她派我和菲茨表兄去处理这两件事。”
“我早有预感,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路易莎感叹,继续给她涂发膜。
“你不着急吗?”杰奎琳奇怪地问。
路易莎轻声笑了下:“着急没有用呀,沉住气,保持冷静,才能想出解决办法来。”
“捕鲨队貌似没救了。”杰奎琳说。
“我也这么觉得。”路易莎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用黑毛巾把她的头发包好,“可以坐起来咯,这样闷二十分钟,清水洗净即可。”
“捕鲨队一解散,你家波比哥就失业了。”
“是呀,以后他怎么养小露呢?子爵夫人轻飘飘一句话,几百人的饭碗就被砸掉了。普通人的生活多没保障呀。”
“波比可以去海航公司做船员。”
路易莎说:“波比哥年轻力壮,走到哪里都受欢迎。捕鲨队那些上了年纪的渔民,再找工作就难了。波比哥最讲义气,看到伙伴们生活的没有着落,比他自己失业还要难过。不过,捕鲨队虽然没救了,漆厂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军师,你不会已经想出点子来了吧?”杰奎琳一开玩笑,就喊她军师。路易莎足智多谋,颇有小诸葛风范。
只见她点点头,神秘兮兮地问:“小姐还记得那个住十二香梨旅馆的伊凡·恺蓝吗?”
面对胖奶奶的软磨硬泡,汤姆只有潇洒的一句话:“我早已退隐江湖,不再过问漆厂的事了。”
“死老头子!”
“他们要开会就开会,干吗非要拉我去凑热闹呢?”
“你太重要了,不可或缺,离了你,会就开不成呢。”胖奶奶讽刺地说。
汤姆瞪她一眼,正想反驳,忽见杰瑞脚步匆匆,从外面走来,老鼠似的脸上眉头微皱,似有隐忧。
“你怎么有闲心来串门?”胖奶奶问。
杰瑞眯眼一笑:“我不是来串门,是来拉汤姆去开会的。”
胖奶奶打量着他干瘦的小身板,嗤笑:“那你可得使劲儿哦,我家老头子架子大,你不一定拉得动呢。”
汤姆忍无可忍爆发了:“死老婆子,就会拿我开涮!总是扫我的面子,你很开心吗?”
“我去倒茶。”胖奶奶点完爆竹赶紧溜。
汤姆的脾气发了一半,余下的一半闷在肚子里,把啤酒肚撑得更大了,小花格衬衫都快撑爆了,看得杰瑞心惊肉跳。
“老哥,省点儿脾气到会上发嘛。”
“我有说过去开会吗?”汤姆气哼哼地问。
“你必须去。”
“为什么?”
“老哥,”杰瑞一本正经地问,“你不觉得杰奎琳小姐又跑到咱们村来,召集漆厂的元老和主管开会,有些蹊跷吗?”
“蹊跷?”
“我女婿是捕鲨队的渔民,刚才我接到他的电话,说子爵夫人派菲茨少爷去鲨村宣布解散捕鲨队。”
“什么?!”汤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杰瑞沉重地点头:“是真的。”
“捕鲨队解散后,渔民们怎么办呢?子爵府为失业的渔民安排好出路了吗?”汤姆问。
杰瑞摇摇头:“菲茨少爷说,子爵府没有这个义务。”
“可恶!”汤姆一拳捶在桌子上,捶得桌子摇摇欲倒,“没想到他们这么狠心、这么无耻!你的女婿打算怎么办?”
“他除了逮鲨鱼,什么也不会,想带着老婆孩子来投奔我呢。一家五口跑来啃老,准把我啃得骨头都不剩呢。”
“照你这么说,杰奎琳小姐召集咱们开会,也不一定有好消息?”
“十有八九是坏消息。”杰瑞愁眉不展地说,“漆厂连续五年亏损,子爵府极有可能也关掉它。所以我来找你。如果杰奎琳小姐宣布关停漆厂,咱们就和她斗争到底。关键时刻,还得老家伙出马,指望那帮小字辈是不成的。”
汤姆深以为然:“嗯嗯,没错,咱们这就去。”
漆厂二楼的小会议室里,济济坐了一堂,卡尔、杰森和新提拔的几位年青主管都在,路易莎坐在角落里。
杰奎琳站起来,把一沓图纸分发给与会者:“大家看一下,有不足之处可以指出哦,千万别客气。”抬头看见汤姆和杰瑞,面露明亮的喜色,“两位爷爷,你们能来太好了!”
杰瑞酸溜溜地说:“小姐有令,我们敢不来?”
“这是什么?”汤姆接过图纸一看,是一把乌漆百宝嵌椅子的设计图。所谓百宝嵌,就是在漆器上镶嵌玛瑙、琥珀等珠玉宝石,组成精美图案,与前面介绍的螺钿类似。
杰奎琳回答:“莉妲画的椅子设计图。我想请大家集思广益,为伊凡·恺蓝先生设计两把椅子。”
汤姆不悦地扬起眉毛:“你劳师动众地把我们都召来,就为了给那位先生设计两把椅子?”
“不是普通的先生哦。”路易莎接过话茬去,“恺蓝先生出身商贾世家,是萨瑟兰王国有名的富家子。从读大学时开始,他就迷上了民间工艺美术,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匡扶民间传统手工艺。杰奎琳小姐想赠送他两把椅子,借此把我们墨朱村的漆器介绍给他。”
“为什么?”汤姆问。
这副傲慢的态度让路易莎很不爽,索性吓他一身冷汗:“为了拯救墨朱村的漆厂,使本村的一千多名漆工免于失业。”
“不会吧,”杰瑞不禁大惊失色,“子爵夫人真的要关闭漆厂?”
路易莎把敬佩的目光投向杰奎琳:“多亏杰奎琳小姐提出‘椅子方案’,子爵夫人决定再宽限我们两个月。如果两个月之内,我们能让漆厂扭亏为盈,危机自然解除。”
“那这个‘椅子方案’真能帮到我们吗?”汤姆语带怀疑。
路易莎冷笑:“如果你有更厉害的方案,不妨拿出来和大家分享。否则,就不要对被人的方案说三道四。”
“路易莎,注意礼貌,汤姆爷爷是前辈。”杰奎琳轻声劝告。
杰奎琳其实挺不好意思的。路易莎并不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故意摆出刁奴的架势来,是为了反衬杰奎琳这个小主人的宽柔温雅。这样敢于牺牲,真是个难得的忠仆啊!
“那就详细介绍下这个‘椅子方案’吧。”杰瑞岔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