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杰奎琳和菲茨返回蓝眼睛玛丽岛的那天早上,塔碧莎因急性胃出血,被紧急送往医院。
两个小孩儿下了船,来不及回城堡,先去医院探望她。
杰奎琳从未见过濒死之人。病床上的塔碧莎令人触目惊心,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弱不可闻,好像随时可能去见上帝。
“夫人,”希达太太在她耳边唤,“菲茨少爷和杰奎琳小姐来看您了。”
塔碧莎原本昏迷着,听了她的话,居然睁开了眼睛。大概是她的脸太瘦了,眼睛显得格外大,射出炯炯清光。她微微欠起身,朝菲茨伸出一只鸡爪般枯瘦的手:“大卫。”
菲茨不懂她的意思,茫然看希达太太。
希达太太示意他握住塔碧莎的手。
塔碧莎的嘴角忽现微笑,用清晰的声音说:“大卫,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见我?”
出了病房,菲茨问希达太太:“大卫是谁?”
希达太太回答:“就是子爵夫人亲生的儿子,一个顶漂亮的男孩儿,老爵爷活着的时候,把他当眼珠子。可是在他十七岁那年,一伙恶徒绑架了他,索要巨额赎金。子爵夫人怕恶徒伤害儿子的性命,没有报警,支付赎金给他们。可是大卫少爷并没有平安归来。那之后,他神秘地失踪了。人们猜测,他有可能被绑匪撕了票。说起来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塔碧莎奶奶认为他还活着?”杰奎琳第一次听到这个悲剧的细节,对塔碧莎一下子充满了同情。
“呵呵……”希达太太苦笑,“大卫少爷的遗体一直没找到,给了子爵夫人许多幻想空间。他要是还活着,为什么二十年来都不肯露面呢?就不担心亿万家财便宜了别人吗?”
“可怜的塔碧莎奶奶!”杰奎琳深深叹息。
希达太太又说:“我以为子爵夫人已经接受大卫少爷死去的事实,没想到她还在盼望他回来。大概她内心充满了自责,如果当初报警,也许可以保住大卫少爷的性命。”
三人都把目光投向窗外,陷入了沉默,仿佛想借窗外浓翠的树影平复自己纷乱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菲茨忽然问:“塔碧莎奶奶现在的情况危险吗?”
“朝不保夕。”希达太太答。
时近中午,杰奎琳和菲茨在中心小镇十二香梨旅馆的餐厅吃了中饭,午后返回庄园。
路易莎在城堡前广场的喷水池边等候,一见她下车,就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杰奎琳小姐!”
“路易莎!”杰奎琳见到她也很开心。
“你怎么晒这么黑?”路易莎惊叹,“简直像个非洲人。”
“那几天红缬草岛的天气格外晴朗,球场没有顶篷,天天在烈日下打球,不晒黑才怪呢。”
“不怕,”路易莎说,“咱们立刻开始补救。你不在的这些天,我又研制出一种治疗晒伤的面膜。快去洗个脸,我帮你敷上。”
杰奎琳欣然从命:“路易莎,你干脆开一间化妆品公司吧。”
路易莎白她一眼:“小姐,如果你看到我还会煎牛排,要不要怂恿我去开餐馆?”
小主仆一边敷面膜,一边交流别后情况。
“子爵夫人这次入院,不晓得还能不能康复。听希达太太说,她一直昏迷不醒,情况很凶险呢。要是她再也醒不过来,小姐你就惨咯。”路易莎担忧地说。
“为什么?”
“子爵夫人还没有立遗嘱。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爵位继承按长幼顺序决定。海伦大小姐是老爵爷的嫡长女。如果子爵夫人突然去世,蓝眼睛玛丽岛就是她的了。”
“啊哦!”杰奎琳深感无语,“我和菲茨之间的竞争等于白费了。”
塔碧莎身患绝症,杰奎琳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塔碧莎太要强,太善于掩饰,让人错以为她病得没那么重,甚至有可能奇迹般地康复。忽然之间,她就倒下,生命垂危起来,杰奎琳真有些措手不及。
路易莎说:“唯今之计,我们一起祈祷子爵夫人平安出院吧。”
第二天,杰奎琳和菲茨去医院探视塔碧莎回来,发现城堡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的中年女子,身材纤细,容颜精致,留着安娜·温图式的浅金色波波头。
“妈妈,你怎么来了?”菲茨吃惊地问。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海伦大小姐。
海伦说:“听说塔碧莎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康复希望渺茫,我特来接管蓝眼睛玛丽岛。别忘了,没有遗嘱的情况下,我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是你的终究是你的,等她过世之后,你再来接管也不迟吧?”菲茨说道。
海伦不悦地蹙眉:“你嫌我迫不及待,还是觉得我不该来?我是你妈妈,就算我继承爵位,母传子,早晚有一天还是会传到你手中。你不会吃亏,没有理由和我作对。”
“我没打算和你作对。”菲茨无奈地说。
“那就不要再和我顶嘴。”海伦训斥完他,把目光投向杰奎琳,“你是西格蒙德的女儿?”
“是的,姑姑。”杰奎琳恭谨地答。
“我和你爸爸并不是同胞姐弟,你还是称呼我‘夫人’为妙。”
“好的,夫人。”杰奎琳心想,怪不得爸爸和这个异母姐姐没来往,她这副脾气真让人吃不消。
“听着,小丫头。”海伦冷冷地对她说,“蓝眼睛玛丽岛是我家祖产,被塔碧莎霸占多年,今天终于重回我手上。塔碧莎根本不是这片岛的主人,更无权为它遴选继承人。你和菲茨之间的竞争,根本是一个没有法律效力的无聊游戏。现在我宣布游戏结束。莫扎特家族的好客是有名的,你可以在岛上继续流连,但无论待多久,都只是客人,永远变不成主人。”
海伦的骄横无礼让菲茨十分汗颜。
“妈妈,杰奎琳是塔碧莎奶奶请来的客人,你无权赶走她。”
海伦倨傲地说:“没有赶她,只是让她认清形势,不要对蓝眼睛玛丽岛抱有非分之想。”
菲茨了解海伦的执拗脾气,晓得多说无益,只得代妈妈向杰奎琳道歉:“对不起,我妈妈心直口快——”
“没关系,我不介意。”杰奎琳心想,我更同情你呢,从出生起,就天天和这个女暴君打交道。
只听海伦又问:“现在谁在管理庄园?”
菲茨答:“希达太太在医院看护塔碧莎奶奶,庄园内一切事务都由莫里斯先生全权处理。”
“那就叫莫里斯先生到图书室见我。”海伦吩咐。
杰奎琳出门时,正赶上莫里斯先生来见海伦。终于又见到心目中的女神,莫里斯先生很激动,饱含深情地呼唤“大小姐”。
杰奎琳本来很郁闷的,听他这一声喊,笑崩了。
海伦迅速接管了莫扎特城堡。女神雷厉风行,颐指气使。城堡的仆人本来就沾点儿受虐狂,在她的领导下,都感觉好幸福好快活。唯一的遗憾是,塔碧莎还在医院苟延残喘,偏不肯死。她在世一日,海伦就一日不能正名。
海伦等得好心焦。
杰奎琳也并不比她心情好。海伦爱面子,没有逐她出门,可也不打算让她在城堡舒舒服服地住着,抓住一切机会给她冷脸看。杰奎琳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寄人篱下的小孤女。
爸爸妈妈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写邮件、打电话催杰奎琳回萨瑟兰去。
杰奎琳心有不甘,和路易莎商量。
路易莎也不赞成她就此放弃,提议:“如果城堡住得不开心,你可以先到我家避避风头。”
“那不好吧?”杰奎琳不想给她添麻烦,“你毕竟是城堡的仆人,领城堡的薪水,万一因为庇护我得罪海伦,就大大地不值了。”
路易莎却笃定地说:“别担心,她嚣张不了几天。”
“为什么这么说?”
“子爵夫人是个非常强悍的女人,才不会轻易死掉。就算她死掉了,躺在坟墓里,听说海伦大小姐跑回来霸占家业,也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和这个冤家对头决一死战。”
杰奎琳被她逗得咯咯笑:“你这是气话,不过说起来让自己痛快痛快罢了,并不能改变现状。”
杰奎琳在莫扎特城堡待久了,听到过许多逸闻趣事。
比如,老爵爷刚娶塔碧莎为妻的时候,海伦还没出嫁,和继母水火不容,共工斗祝融打得昏天黑地。后来因为老爵爷站在塔碧莎一边,海伦大败,被逐出子爵府。从此,海伦和塔碧莎不共戴天。老爵爷去世,海伦缺席了葬礼。
“真的。”路易莎一本正经地说,“海伦大小姐继续作威作福,连城堡里的仆人也要反抗她了。”
“莫里斯先生和希达太太对她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那是短暂的。子爵夫人对莫里斯先生和希达太太一直很重用,任命他们做自己的左右手,让他们执掌很多大权。他们还总是抱怨子爵夫人独断专行,幻想海伦大小姐是有道明君。现在海伦大小姐真的回来了,比子爵夫人专横一万倍,你以为他们能忍受她多久呢?”
杰奎琳想了想,无奈地笑:“那就走着瞧吧。”
不过,杰奎琳还是听从路易莎的建议,搬到墨朱村希尔家避难。
“椅子方案”开展得如火如荼。百宝嵌和螺钿家具的预售很成功,订单排到次年秋天,让子爵府和恺蓝家族都对这项合作充满了信心。第一批小件首饰也在制作中。漆厂经理卡尔送了许多样品给杰奎琳。
杰奎琳又把这些样品邮寄给萨瑟兰的亲朋好友,也算是做广告吧。
填写完几十份邮寄单,她抬头看壁钟,已经十二点多了,心跳得发慌,像是低血糖。
她跑到对面的小馆子,要了一盘番茄酱炒猫耳朵,大吃起来。
午餐时间,饭馆里很热闹,身边不断有人走动,说话。忽然有人唤她的名字:“杰奎琳小姐。”
是老漆工杰瑞,端着一盘烩米饭。
“杰瑞爷爷!”杰奎琳赶紧擦嘴,有些狼狈地招呼他,“请坐。”
杰瑞坐下来,就打开了话匣子:“杰奎琳小姐,我刚从鲨村回来,去探望女儿和外孙。那里乱糟糟的,出大事了。”
“哦?”
“菲茨少爷和许多红缬草岛的工程师突然跑到鲨村,和村长开会,感觉像是要拆房子哎。”
“拆房子?”
“鲨村的地产属于子爵府,村民们住的房子也是子爵府的,每年付租金。现在捕鲨队解散了,村民们都失了业,付不出房租来,子爵府该不会以改建房子为借口,撵他们走人吧?”
杰奎琳很想说子爵府不会那么无情,但是她也不敢担保,海伦大小姐的冷酷心肠很出名的。
只听杰瑞问:“你能帮帮他们吗?”
“怎么帮?”杰奎琳笑着问,又说,“别忘了,我现在也在‘流亡’哎。海伦和菲茨已经全面接掌了子爵府,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
杰瑞有些失望地说:“你是大小姐,手眼通天,当然能想出办法来啦。”
大脑一运转起来,杰奎琳的吃饭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也许……也许可以和菲茨谈谈。
相比于海伦,菲茨似乎更有同情心。
鲨村坐落在一片悬崖上,崖下即是波涛拍岸的大西洋。
鲨村的街道呈棋盘形,阡陌纵横,十分齐整。房屋的制式也很统一,看得出是同一时期建造的。房屋的年代久远,外墙青苔斑驳。屋顶和崖下的海水一样,也是迷人的天蓝色。
菲茨和工程师们告别波比,走出村公所的大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嫩黄的单车,往左一张望,杰奎琳在院墙下,弯着身子观察什么。
菲茨走上前去问:“你怎么在这里?在看什么呢?”
“苔藓。”杰奎琳指着虎皮墙基说,“这里大概年年长苔藓,新的盖在旧的上面,越积越厚。这么厚的苔藓,也许长了几百年了吧?万一房子被拆掉,这些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古董苔藓也就消失不见了哎。”
“哦,是吗?”
杰奎琳站直身子,又指着头顶墙缝里的小桃树说:“你瞧那棵小树,生长的位置多奇怪。”
“那里居然有棵树。”菲茨很意外。
杰奎琳推测:“大概是许多年前,有人吃完桃子,随手一扔桃核,桃核掉在墙缝里。墙缝里正好有营养丰富的湿润泥土。桃核就发芽了,渐渐长成一棵小桃树。听人说,这棵桃树春天还开花呢。有意思吧?”
菲茨却疑惑地看她:“你发烧了吗?怎么说话怪怪的?”
“怪怪的?”杰奎琳哼了一声,“你其实是觉得我神经有点儿错乱,是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为什么忽然大谈苔藓和桃树?”
“想阻止你拆房子。”
“拆房子?”菲茨的表情更加困惑了。
“苔藓积累几百年,是岁月的沉淀,桃树长在墙缝里,是难得的机缘。岛上的建筑是很古老破旧,比不得红缬草岛上气派的摩天大厦,可是别有韵味,统统拆掉,太可惜了。”
“可是我没打算拆房子呀。”菲茨终于听懂了,断然否认。
杰奎琳偏着头看他,又看看远处的工程师:“那他们是做什么来的?”
“他们是下水道工程师。”
“哦?”
“是这样的。”菲茨解释,“上次我来鲨村,发现这里居然没有下水道设施,村民在自家院落里挖渗水井,日常生活产生的污水就排入渗水井,天长日久,会严重污染地下水,不利于蓝眼睛玛丽岛的环境保护。红缬草岛克劳德侯爵伯伯刚好有一个下水管道公司,我就请他派遣工程师来帮鲨村铺设下水道管线,组建一个小型污水处理厂。”
不知何时,波比也走了过来,站在一旁倾听他们对谈。
“他说的是真的?”杰奎琳向他求证。
“没错。”波比兴奋地点头,“管道铺设需要大量工人。菲茨少爷打算把一部分失业渔民组织起来,成立一个管道铺设队。这样不仅可以改善鲨村的基础设施,还可以解决渔民的工作问题,一举两得呢。”
杰奎琳有点儿窘,和菲茨道歉:“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你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谣言吧?”菲茨猜测,“上次我来解散捕鲨队,给村民们留下了心理阴影。这次又来,村民们以为是‘鬼子进村,准没好事’,一定胡思乱想了。”
“我听杰瑞爷爷说的。”杰奎琳承认。
“我的天!”菲茨吓一跳,“我来鲨村总共不过两个钟头,谣言已经传到墨朱村去了!”
波比发出邀请:“一起去我家吃下午茶吧。”
常青藤覆盖的小房子里,干净整洁,充满了浓郁的烘焙香气。
女主人艾薇云髻高绾,系着紫罗兰色荷叶边围裙,端出一壶热腾腾的红茶与一大盘新出炉的一口吞奶油甜点,招呼菲茨、杰奎琳和工程师们慢用,又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部触摸屏手机还给菲茨:“小露睡着了,手机还你。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对手机太着迷了。”
菲茨收好手机,笑着说:“小时候对手机着迷,长大之后会当手机研发工程师吧?”
“才怪呢!”波比可没那么乐观,“她一看到手机就不撒手,玩起来没完,我怕她走火入魔呢。”
“有那么危险?”杰奎琳不以为然,“我们的爸爸妈妈小时候对电视机着迷,当时的悲观主义者预言他们会被电视毁掉,结果没有;我们小时候痴迷电脑和网络,又有人预言电脑和网络会毁掉我们,结果我们安然无恙。以此类推,手机也不会把小露怎么样。”
艾薇苦恼地一笑:“但愿如此吧。”
波比、菲茨和工程师们又谈论起管道铺设队来。
“蓝眼睛玛丽岛上总共有二十几个村庄,没有一个有下水道设施。在鲨村铺完管道,我们就转战其他村子。至少未来两年,管道铺设队都不用担心没活儿干。”波比踌躇满志地说。
艾薇一边帮他们斟茶,也好奇地问:“管道铺设队会有多少人呢?”
“八十人。”波比回答。虽然管道铺设队还未成立,他已经是众望所归的队长。
“可是失业渔民有三百多人,大多数人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呀。”杰奎琳指出。
菲茨放下茶杯,目光专注地望着杰奎琳:“成立管道铺设队只是我为解决渔民失业问题祭出的第一招,接下来我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足以为全体渔民提供一份永久的工作。别担心,杰奎琳表妹,我不会让你对渔民们的承诺变成空头支票,也不会让子爵府失信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