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索性放下铁盆,迈开步迎着Cloudy走去。
Cloudy迅速起身,几个轻快的碎步挪到一旁,依旧和我保持五六米的距离,再次蹲坐下来。
我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Cloudy!站住!原地别动!”
我加快速度走上去,恨不得将它扑倒!
这次,Cloudy没动,我却不自觉地在离它三四米的时候停住脚步。人还是有自我保护的本能的。
继续尴尬地面对,沉默。
Cloudy依旧面无表情,看着我,更像是根本没有看我,偶尔把头甩开一下,望望别处,再自然地转回来,视我为空气。
我实在没招儿了,又气又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和Cloudy对坐。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Cloudy真是善解我意,接受了这种无声的对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
“Max!”安德鲁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Max,好了,出来吧。”
“你别管!”我头也不回地回应他。
“Max,你到加拿大连时差都没倒,昨晚又基本没睡,太疲惫了。”安德鲁说。
听到“疲惫”二字,疲惫的感觉排山倒海般袭来,是啊,我已经两天没好好休息了,该死的Cloudy竟然还这么折磨我!
“没关系,我就坐在这儿!不行就睡在这儿!”我倔强地说。
“Max……”安德鲁欲言又止,片刻后,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盯着Cloudy,Cloudy盯着我。
今天,我必须解开Cloudy的反常之谜,否则,决不离开。
忽然,Cloudy行动了!它慢慢地站起身!
我吓了一跳,也猛地站起身,汗毛直竖,它要干什么?攻击我?
没等我进一步反应,只见Cloudy迈着稳稳的步子,嗒嗒嗒地走向装着牛肉的铁盆,埋头吃起来,刚开始还是小口地尝试,接着便是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我傻傻地看着,呆若木鸡。
“Max!”安德鲁在铁网外轻声呼唤。
“啊?”我回过神,望着安德鲁,只见安德鲁挥着手,他在示意我趁机接近Cloudy。
我点点头,移动脚步靠近Cloudy,越来越近,只剩不到一米的距离。我的心怦怦跳着,作为敏锐的野生动物,Cloudy肯定觉察到有人来了,可是,它没有理会,依旧专心地吃着牛肉。我难以描述当时的心情,它肯接受我了?
眨眼间,一盆牛肉几乎被Cloudy消灭干净。
正当我蹲下来,伸出手,像从前一样准备抚摸Cloudy时,Cloudy正好吃完最后一口,它突然扭过头看着我。
我立刻抽回手,目光友好,面带微笑。
Cloudy伸出舌头舔舔嘴,又围着我绕了一圈,便自如地迈着步子走开,走进狼舍,卧倒休息了。
我无语……
和安德鲁一起吃饭时,我始终处在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味道如何,安德鲁似乎说了很多话,但我几乎什么都没听到,直到他说了一句话,让我茅塞顿开。
“Max,我想到一个Cloudy为什么突然去吃那盆牛肉的原因。”安德鲁说。
“为什么?”我瞪着渴求答案的眼睛问。
“Cloudy不想你再和它僵持消耗下去,它希望你去好好休息,所以,赶紧吃完离开。”
安德鲁说话的语气其实是带着一种揣测的,可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被来自天堂的光亮划开一道裂缝,瞬间,光芒照耀大地,也照亮了我沮丧的心。
“Cloudy是为了我?为了不让我担心,为了让我赶紧离开才吃掉那盆牛肉的?”我顾不上嘴中还在咀嚼食物,含混不清地说。
“别忘了,狼是情感丰富而且异常复杂的动物。虽然我不能确定Cloudy的真实想法,但我推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安德鲁的眼光也兴奋起来。
“你说得没错!就是这个原因!一定是!必须是!”
我开心极了,这说明,Cloudy和我之间的情感并未断裂,在它和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无法割开的联系。
这顿午餐虽然简单,但却是我来加拿大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后,我美美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睛时已是傍晚,我心中充满了希望,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和Cloudy重建情感!
夜深了,我披上衣服独自走向狼舍。寻常情况下,此时狼们应该早已入睡,可我依然期待发生些不寻常的事情。离狼舍越近,我的感觉越强烈,不寻常的事肯定会发生。
果然,有一只狼没睡,是Cloudy!离狼舍还有十几步时,我就清楚地看到了它。和昨晚一样,Cloudy静静地站在铁网后,望着我,显然,它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在寒冷的空气中,它的腿在瑟瑟发抖。之前,它在望向哪里?我不禁回了回头,视线直接到达我休息的房间,只有那间房还亮着灯。
随着一点点领悟,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到Cloudy的情感。这种没有一丝虚假的真诚,人类已经越来越少见了。
隔着狼舍的铁网,我蹲下来,Cloudy没有躲闪。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面容轮廓,还是那么帅气又不失率真,只是眼角有了点细纹,让它更显成熟。安德鲁说过,Cloudy刚到加拿大时闹过一段绝食,之后就恢复正常进食了,所以现在的它看起来比原来还是强壮了些。那么,今天Cloudy突然不进食显然就是因为我的到来,我怎么这么粗心,早就该发现这其中的微妙了,竟然还迟迟没感知到Cloudy对我的特殊表现。
现在,就在此刻,是绝佳的机会,重建情感的机会。我抬起手臂,慢慢伸出手去,Cloudy没有动,和我目光相对。我的手指穿过铁网的空隙,动作尽量轻柔,Cloudy没有动,它并不抗拒。我的指尖即将触到它的鼻尖,我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触碰婴儿期的Cloudy,那个黑黑的湿乎乎的冰凉的小鼻尖,那时的它哪里有什么复杂的情感,只是一股劲地往我怀里钻。
就在我刚要触摸到Cloudy鼻尖的瞬间,Cloudy敏捷地向后退了两步。我的手悬在半空,一时不知该抽回还是继续停留,稍稍愣了一下,我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整个身体靠向铁网,胳膊尽量往前伸,手指竭力地够着,恨不得马上把Cloudy拉过来搂在怀中……
“Cloudy!过来!”我低声叫喊,声音有些嘶哑。
“Cloudy!Cloudy!Cloudy!”
我一声声喊着,Cloudy却随之后退,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看不清楚,只能模糊地辨别出它的身影渐渐转过身,走进了狼舍。
我慢慢地收回手臂,揉揉发酸的鼻子,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来自中国的电话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是《狼图腾》电影后期制作的事情,需要我马上回去。我沮丧至极,却没力气发脾气,来加拿大之前不都是安排得很妥帖了吗?怎么才两天就出状况?可我不得不走。
我特意告诉安德鲁不要惊动大家搞送别会,我此刻的心情没办法用微笑面对大家。如果此行像我想象那般顺畅开心,Cloudy像对待久别的亲人般对我,我肯定会笑哈哈地和每个人拥抱甚至拥吻告别。可现在,唉,我像是一个逃兵、失败者,灰溜溜地回老家去。
安德鲁问我要不要再去看看Cloudy,我一边收拾行囊一边思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害怕与Cloudy的见面会更残酷,更残忍,更让我心如刀割。
来时一个人,走时一个人,我登上巴士,悄然向安德鲁和工作人员挥挥手。
天依旧阴沉,又有星星点点的雪落下来,偶尔有几片贴在车窗上,随即迅速融化。
我望着窗外,脑中一片混沌,不愿想也不敢想关于Cloudy的事情。人生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离别。我害怕离别,之前《狼图腾》电影拍摄结束时和所有工作人员的离别,让我很多天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中,尤其是后来机场送Cloudy的那次离别,更让我觉得最近几年时光的恍惚缥缈。离别时的情感,是种复杂的情感,你无法分析它的具体组成部分,也无法清清楚楚地摆脱它,它就在那儿。
忽然,一个灵感闪现,我霎时理解了Cloudy!理解了Cloudy一年前离开中国来加拿大时的痛苦和狂躁,理解了Cloudy绝食和拒绝听从安德鲁命令的反常举动,也理解了这次我来看望Cloudy而它却极力地避开我疏远我。它一直在生我的气,为我把它狠心送进铁箱而恨我,它一直是认为我遗弃了它,那一次北京的离别使它的感情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它的心受伤了,它的心承受不了友情的“背叛”—原来这就是“狼心”呀!腾格里啊,我们曾经对“狼心”有过那么深的误解!此刻我终于理解了,这只曾经身为电影明星的狼,是一只何等重情重义的狼,它害怕再次受到伤害!
Cloudy的智慧,Cloudy的多思,Cloudy的情感,我一下子全都领悟了。这是狼吗?这分明是我的情人!
Cloudy经历过离别的痛苦,这种情感深深地印在它的心中,而我,和它最亲近的人,是最能调动起这种情感的人。可是我多么希望,Cloudy能够原谅我,不再记恨我。能够懂得并理解我把它送走,是为了使它在加拿大生活得更快乐,更自由,难道,我错了吗?
我们不可能长相厮守,我们必须再次离别,因为我知道,有一种爱叫作放手……
我迫不及待地给安德鲁打电话,告诉他我的思考,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Max,我赞同你的想法,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对待Cloudy了,它是我们的亲人。”安德鲁静静地说。
“谢谢你,安德鲁。”我喉头哽咽。
离机场还有很长一段路,我用手机翻看着Cloudy的照片,一张张不同时期的样子,一段段欢乐悲伤的往事。我一会儿轻笑,一会儿流泪,离别的心情,还是没能放过我。我想,此刻的Cloudy也一定如此吧。它也许在想,Max已经知道了我一直在生他的气,他很难受,可我比他更难受。行了,等他下次再来看我,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给他一个狠狠的狼吻。让他明白,我们狼族,无论是普通的狼还是明星狼,心里的爱比人类更真挚。
Cloudy,等着我,我一定会拍摄另一部和狼有关的电影,主角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