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排演厅回象房的路上,黑狗因缺了一条腿,踯躅蹒跚,走得很慢,走不了多长距离就要躺卧下来喘息。莎鲁娃就像一尊保护神,慢腾腾一步不落地跟在它后面,表现得极有耐心,当它不慎摔倒在地时,立刻就会用鼻尖将它搀扶起来。
“这真是桩怪事,两个不同的物种,竟然会这般要好!”黎松奇疑惑地说。
“感情问题很复杂,世界上有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奇情异恋,少女钟情白发老头,优秀男子拜倒在丑八怪悍妇的石榴裙下,鲜花插在牛粪上,或者牛粪涂在鲜花上,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动物与人一样,难免也会有不可理喻的感情冲动。”高导演解释说。
“看来,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为了黑狗,莎鲁娃会去做它本来不愿意做的任何事情。”黎松奇说。
“我们要趁热打铁,分分秒秒不放松,抓紧时间让莎鲁娃排练新节目。”
根据高导演的安排,黎松奇第二天就让莎鲁娃学习吹口琴。
大象演员具有吹口琴的潜在技能,较之其他动物,大象对音乐的感悟力强,较容易把握旋律与节奏,大象柔软的鼻尖能很好地拿捏住口琴,宽阔的象嘴毫不费力就能在口琴上吹出声音来。虽然有诸多生理优势,但吹口琴仍是大象演员最难学的马戏节目之一。大象吹口琴,并不是说只要把口琴吹响就行了,而是要从口琴里吹出完整的乐曲。口琴是通过口腔吹气和吸气两种方法朝琴孔运气振动簧片而发出声音的,同一部位的琴孔,会因吹奏方法不同而发出不同的音符,吹奏时还须用舌尖按照节拍轻舔琴孔,使乐曲浑厚优美并产生强烈的节奏感。
大象毕竟是大象,即使聪明绝顶的天才象,也不可能清晰地理解口琴的发声原理。由于人与象之间的语言障碍,最优秀的驯兽师,也不可能让大象弄懂口琴的吹奏技巧。教会大象吹口琴,是项很费时间的工作,往往要好几个星期,反反复复训练,才能让大象吹准并记牢某一个音符。一般来说,花半年时间能让一头大象演员学会吹奏一首简单的乐曲,已经算是最佳成绩了。最关键的难点,是大部分大象演员不肯坚持到底。吹口琴训练枯燥乏味,在一个地方一站就是半天,不能跑不能动也不能玩,翻来覆去就吹一两个音符,单调得令象窒息,难受得就像在服苦役。有些象在刚开始接受吹口琴训练时,兴致还蛮高的,那闪闪发亮的玩意儿含进嘴里就会发出美妙的声音,太新奇有趣了;可几天后,最初的新奇感消失了,喜欢变成了厌烦,无法忍受没完没了的刻板训练,开始憎恨口琴,宁可挨驯兽员的呵斥訾骂,宁可受到断食或戴镣铐的惩罚,也不愿意继续接受训练。
据报道,国外马戏团有些大象演员,学习口琴半途而废后,竟然对口琴产生了恐惧感,一看到口琴就会扭身逃窜;驯兽员就在口袋里装一支口琴,谁不听话就掏出口琴来吓唬,效果比电警棍还好,调皮捣蛋的大象立刻就会安静下来,做出驯服姿态。有人把这种现象称为“大象口琴综合过敏症”。因此,虽然从理论上说,每一头大象都可以学会吹奏口琴,但实际上,十头大象接受吹口琴训练,最多只有两三头大象能熬过漫长的学习阶段,最终上台表演吹口琴节目。
雌象莎鲁娃似乎更缺乏耐心,在象房那棵缅桂树下学习吹口琴,从早晨练到中午,就没有兴趣再练,将特大号口琴塞到它鼻子里,它的鼻子就是不肯弯成钩状,这是温柔的谢绝,表明它不愿再继续学下去了。
“拿住,捏牢,吹!”黎松奇简明扼要地下达指令。
莎鲁娃转过身去,噗地朝他放了个屁。大象也会放屁,气流量是人屁的几十倍,就像刮三级臭风。
黎松奇捂着鼻子逃远些,笑骂道:“不怕你闹,也不怕你恶作剧,我们已经有办法治你了!”
莎鲁娃训练吹口琴时,黑狗就蹲在缅桂树下。
黎松奇走过去,揪起黑狗的颈皮,带出象房去,锁进距离象房约五十公尺远的小库房里。既然已经找到生命的弱点,那就要对症下药。
白天,莎鲁娃似乎尚能忍受分离的痛苦,该进食还进食,该饮水还饮水,该泥浴还泥浴,表现还算正常。夜晚,月亮爬上树梢,它便开始坐卧不安,一会儿蹬翻食槽,一会儿泼撒泥沙,一会儿放声吼叫,一会儿在象房里一圈又一圈奔跑。黑狗被关进黑黢黢的小库房后,就没给它喂过食。长夜孤独,饥寒交迫,它发出如泣如诉的吠叫。那凄凉的狗叫声,顺风传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象的听觉十分灵敏,彼此相隔又不远,当然是听得真真切切。一声声狗吠灌进象耳,就像一支支钢针扎进象心。虽然彼此相距仅五十多公尺,却咫尺天涯、无法相聚,是可忍,孰不可忍。
莎鲁娃暴跳如雷,用庞大的身躯撞击水泥栏杆,似乎是想撞垮围墙去拯救正在受苦受难的小同乡。咚咚咚咚,围墙猛烈战抖,就像发生了可怕的地震。遗憾的是,大象虽是森林大力士,却无法与钢筋水泥匹敌。撞了老半天,脊背上的象皮都要撞裂了,坚不可摧的水泥栏杆仍然横亘在它面前。它又翘起鼻子发出如雷怒吼,叫声洪亮可说是声震屋瓦,但嗓子叫哑了也没人来理睬它。它又拿食槽来出气,用象鼻抽,用象蹄踩,将木板拼制成的食槽拆得七零八落。折腾到下半夜,累得精疲力竭,它仍未能跨出象房一步。黑狗还在哀吠哭嚎,莎鲁娃只能站在围墙前,将长鼻子从两根水泥栏杆间的空隙伸出去,朝月光下的小库房呦呜呦呜发出伤感的吼叫,用叫声给正在受煎熬的黑狗空洞的安慰。
翌日晨,黎松奇上班来到象房,莎鲁娃两只象眼熬得通红,看得出来,它彻夜未眠、神情疲惫,很伤心也很无奈。他从小库房拖出也同样身心憔悴的黑狗,在象房围墙外溜达一圈,不仅让象与狗得以见面,还仁慈地让象鼻从水泥栏杆间伸出来触摸狗头,与此同时,他掏出那只特大号口琴,在象鼻上摩擦数下。不需言语交流,这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就足以使莎鲁娃明白,只要它愿意继续训练吹口琴,它就能免受分离之苦,和黑狗待在一起。莎鲁娃瞪起眼睛,看看特大号口琴,又看看黑狗,眼光在两者之间画了几个来回,突然卷起鼻尖,抓住口琴送到嘴里,胡乱吹奏起来。
它妥协了,它屈服了,它向命运低头了。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吹口琴的,嘿嘿,你有弱点捏在我们手里,要你方你就得方,要你圆你就得圆!”黎松奇讪笑道。他把黑狗拴在象房外的水泥栏杆上,让象与狗保持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这有利于莎鲁娃更勤奋更专心地学习吹口琴。
这天,莎鲁娃的表现堪称优秀,一连几个小时将口琴含在象嘴里,要它怎么吹它就怎么吹,要它怎么练它就怎么练,两年多来第一次绝对服从驯兽员的指令,比忠诚的狗演员还要温驯听话。从早晨一直练到傍晚,没表现出任何厌烦情绪来。
你表现好,人类也不会亏待你的。下班前,黎松奇将黑狗放进象房去,满足它们想团聚的愿望。他除了给莎鲁娃投喂上等饲料外,还扔了几块肉骨头给黑狗吃,这当然是做给莎鲁娃看的:只要你能认认真真参加训练,不仅你能得到实惠,你的小同乡也能沾你的光而得到优待,何乐而不为呢?
这也叫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有利于动物演员按人类的旨意修正行为。
莎鲁娃本来就头脑聪慧,接受新事物能力很强,如此一天十多个小时强化训练,效果当然极佳。仅仅两个月时间,它就掌握了口琴吹奏技巧,并学会了三首短曲。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让一头大象学会吹口琴,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莎鲁娃进步得比火箭还快,四个月后,它已经能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熟练完成推车、投篮、踢球、吹口琴、跳迪斯科等大象传统表演项目。让它在马戏剧场里彩排过两次,形象颇佳,台风甚好,表演也很到位。本来,是可以让它正式挂牌演出的,可高导演不同意,他坚持要让莎鲁娃再学会一个名叫“超级滑板”的新节目,然后再让它登台献艺。
高导演对黎松奇说:“莎鲁娃已经耽误了三年时间,三年不鸣,必须一鸣惊人,才能替我挽回面子。它现在学会的都是些传统节目,其他大象也会表演,这体现不出明星演员的价值,必须教会它‘超级滑板’,才能造成轰动效应。”
高导演是阳光大马戏团的艺术权威,节目安排当然由他说了算。
其实,“超级滑板”并非高导演的创造发明,而是从墨西哥国家大马戏团搬来的,只能算是一种借鉴或移植,但在国内尚属首次,还没有哪家马戏团演过这档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