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还不如让凶残的猎豹和狠毒的孟加拉虎光临象群呢,起码有受到侵袭的惊骇,有解除危险的惊喜,有刺激,有味道。遗憾的是,老虎豹子都是机会主义者,过去是撵也撵不走,现在是请也请不来。
空有一副好身坯,空有一对好象牙。
它总觉得内心有一种东西得不到满足,一种青春的抱负得不到施展,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炽热的情感无所寄托。
十四岁,对于公象来说,是个血气方刚的年龄,是个喜欢无事生非的年龄,是个渴望轰轰烈烈的年龄,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年龄。
然而,新象群秩序井然,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
对于人类来说,或许可以在摇滚音乐,在卡拉OK,在登山探险,在电子游戏,在拳击摔跤等各式各样对抗性极强的活动中,消耗青春期澎湃的激情,满足雄性的虚荣和骄傲,发泄多余的精力和体力。或者,埋头工作与事业,献身科学,献身艺术,让青春升华。
象社会没有这些高尚的娱乐项目,更没有伟大的科学和艺术,那原始的骚动无处排遣只好积淀在心里。
真恨不得天翻地覆慨而慷。
小母象耐薇私奔出逃的事件,使马哈对新象群那种毫无作为令象腻味的生活再也无法忍受了。耐薇与马哈同辈,芳龄十四,情窦初开。耐薇是戛尔芒几头年轻母象里最妩媚妖冶的一个:长鼻柔软,挥甩起来如霓裳飘舞柳丝拂面;皮毛浅紫,如云如霞如雾如岚;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富有青春的节奏和韵味。
马哈已到了想在异性面前塑造自我形象的年龄,未免对耐薇想入非非、垂涎三尺,千方百计地想套近乎。可不知为什么,耐薇总是对马哈冷冷淡淡,爱理不理,不让它亲近。这天,新象群在象母嫫婉的带领下到靠近大黑山黑森林地界的一片野谷子地去采食,突然,对面的山梁上传来一声雄浑的象吼,举目望去,一头乌黑色的老公象,带着两头母象,站在一座石岗上,朝新象群吼叫。老公象脖颈和肩胛流着污血,一根象牙的牙尖折断了,却神采飞扬,炫耀地在那儿晃动那支被血蘸红的独牙。看得出来,这头老公象刚刚经历了一场争偶决斗,侥幸击败了对手,巩固了自己的领地。身旁那两头母象自然就是它的战利品。
这头老公象大概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频频朝新象群吼叫,叫声很邪乎,透露出想征服或勾引异性的坏念头。这老不正经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邋遢衰老,令象作呕,还动新象群里娇美年轻的母象的脑筋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马哈想。可是马哈想错了,正在它身边懒洋洋地埋头吃着谷子的耐薇听到老公象的吼叫声,突然抬起头来,着了迷似的侧耳倾听,脸上浮现出渴盼已久终于等到了的惊喜,迈开四蹄冲下山箐向箐沟对面的老公象奔去。象母嫫婉见状拼命呼叫,马哈也扯直了喉咙大吼起来,想把鬼迷心窍的耐薇叫回来,可耐薇头也不回,飞快地越过深箐奔到老公象身边,两条象鼻缠绵在一起。
马哈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论年龄,它风华正茂,老公象已差不多快黄土盖脸了;论身躯,它伟岸轩昂,老公象瘦削猥琐;论相貌,它眉清目秀、风度翩翩,老公象颈皮松弛,眼角布满了浊黄的眼屎;论象牙,它两支一般齐一般尖,洁白细腻,泛着青春的光泽,老公象一长一短,牙面被岁月风霜锈蚀出一块块黄斑;论感情,它与耐薇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老公象初次相遇,没有任何感情积累。然而,耐薇却弃它而去,投进了老公象的怀抱。
它唯一不及老公象的地方,是它身上没有血污,没有战尘,因此也就缺乏雄性的风采,没有胜利者的荣耀。
战斗把老公象衰老的生命擦得闪亮,和平把它马哈的生命腌得黯然无光。
马哈想,耐薇肯定把它看做无所作为的平庸之辈,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弃它而去的。
在一个温情脉脉的和平环境里,哪里去展露雄性风采?
在一片平淡无奇的和平景象中,生命在萎缩,青春被荒废被耽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和平就是平庸的代名词。
马哈相信在新象群里,绝不止它马哈才有这种感受,许多已跨进成年象行列的年轻一代的象们都有类似的感受。尤其是公象们,这种感受一定十分强烈,不然的话,它们就不会整天耷拉着鼻子,像被阉过了似的委靡不振。
只有那些老母象们,很满足于死水一潭的平静生活。这是年龄的差异造成的价值观念的差别,典型的代沟。
它无法再忍受了。它情愿死,也不要平庸。
生活不应该是温吞水,而应该是烈火;青春不应该泡在温水中,而应该在烈火中冶炼,或者焚为灰烬,或者百炼成钢。
它要有从属于自己的地盘,有服从于自己的群体,有竞争对手,有狂风骤雨,有激烈的冲突与角逐,让青春闪光,让生命闪亮。
它一定要挣脱捆绑住身心的用和平搓成的绳索。
最大的障碍自然是象母嫫婉,嫫婉不允许新象群里发生任何矛盾。马哈从小受嫫婉的照顾,是吃嫫婉的奶长大的,不好公开违拗嫫婉的意愿。它忍受着煎熬,等待着时机。
机会总是有的。
嫫婉病了。不知是误吃了有毒的食物,还是受了风寒,嫫婉两天来一个劲地拉稀,很快身体绵软,病倒在纳壶河边的一片芦苇丛里。
按照惯例,由阿丽丝和莺莺两头老母象留下来陪伴照顾嫫婉,其他象则离开芦苇丛到别处去觅食,过几天嫫婉病愈后,会顺着足迹赶来归队的。
第三天,新象群来到纳壶河谷中央地带。象母不在,大家轻松闲散,三五成群,各自找喜欢吃的东西。
马哈和戛尔芒三头年轻公象一起踱进一片野芭蕉林,突然瞥见戛尔邦的四头公象正在剥食一棵芭蕉心。芭蕉树和其他树不同,可以一层一层剥开,最里面的心嫩白水灵,一咬一口甜乳般的汁液,是象顶爱吃的食物。但芭蕉树剥起来颇麻烦,要几头象齐心协力撕扯半天才剥得开。戛尔邦四头公象刚好将一根芭蕉心剥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吃。
马哈呼啸一声,率领戛尔芒三头公象冲过去,用身体挤撞戛尔邦公象,抢食那根嫩白水灵的芭蕉心。
戛尔邦四头公象没防备,被挤撞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剥出来的芭蕉心给抢走了。它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在那头名叫桑果的公象的带领下,吼叫着冲过来抢夺。
来吧,来吧,正闲得发慌,正愁没有什么好玩的呢,打一架痛快痛快。
八头年轻的公象在野芭蕉林里乒乒乓乓干开了。老母象和年轻的母象们闻讯赶来,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迅速分成两伙,以种划线,戛尔邦母象通通站在戛尔邦四头公象身后,戛尔芒母象全部站在戛尔芒四头公象身后。
敌我分清,壁垒分明。
吼声连天,鸟雀都吓得四散飞逃。
老一代母象们都忧心忡忡地望着打成一团的公象们。象母嫫婉不在,少了主心骨,谁也不敢站出来劝解干涉,对于它们来说,儿女大了,由不得娘。
戛尔邦四头公象抵挡不住马哈它们凌厉的攻势,且战且退,退出野芭蕉林,退到十多年前两个象群传统的边界线,没有谁传授过有关边界线的知识,可戛尔邦四头公象一字儿在那条边界线上站定,哗哗哗将尿撒成一条线,然后,气势汹汹地摇晃着象牙,发出一声声可怕的低吼。这套身体语言很明显地在警告对方,胆敢越过尿线,必定以死相拼!
戛尔芒四头公象也一字儿排开,在界线上浇下自己的尿。沉闷乏味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一个激动象心的新纪元终于开始了。
马哈体味到了一种不可言传的快感。
昔日对它十分冷淡的母象,态度突然间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亲热地围在它身边,还用鼻子替它搔痒。另三头公象也簇拥着它,视它为王。
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尾。在大家庭当个普通成员,其滋味远不如在一个小群体里当头来得甜蜜。
戛尔芒象们空前团结,空前活跃。领土意识就是凝聚力,扩展与冲突,就是生命的张力。
不仅仅是戛尔芒象,站在界线对面的戛尔邦象也在极短的时间里精神面貌都发生了质的飞跃,委靡慵懒的神情一扫而光,各个神采飞扬,生命在激烈的角逐中放射出异彩。尤其是桑果,丝毫没有因为芭蕉心被无缘无故抢去而愤懑,而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兴奋得很哪!
过去的生活缺少一种斑斓色彩,缺少一种惊心动魄的刺激,令所有年轻的象厌烦。
没有斗争的生活是一种没有灵性的生活。
对于象来说,与天斗,斗不起来;与地斗,没有意思;只有象与象斗,才其乐无穷。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才叫生活。
马哈跃跃欲试,准备朝戛尔邦那头名叫桑果的公象扑过去,用象牙将其戳伤,或者将其赶跑,为自己的形象涂抹一层辉煌。
就在这时,小路那边传来一声嘶哑的象吼,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丛中蹿出来。
哦,是象母嫫婉赶来了。
等嫫婉赶到,新象群已经分裂成两半。
让嫫婉感到揪心的是,那条早已被铲除得干干净净的罂粟花带,也不知怎么搞的,在绝迹了多年后,竟又破土而出,长出新枝,绽出新绿,结出花蕾,虽不像被铲除前那样茂盛显眼,却也已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戛尔邦象伫立在线的西侧,戛尔芒象纠集在线的东侧。公象们已经以线为界,牙对牙、鼻指鼻地准备大动干戈了。
嫫婉气咻咻地奔过去,横在对峙的八头公象中间。它的病还没完全好透,惦记着新象群,怕出什么乱子,才提前归队的。它一声又一声怒吼着,用长鼻抡打两边的公象。东一鼻子,西一鼻子,各打五十大板。
叫你们再淘气!叫你们再淘气!
这好像已经不是小公象的淘气了。双方都大眼瞪小眼,十分较真。
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理,马哈见嫫婉靠近,便领着戛尔芒三头公象暂时退后两步,等嫫婉一过去,便又立刻逼到罂粟花带前。
戛尔邦的公象也是这样。
嫫婉气急败坏,高声怒吼着、叫骂着,不停地恫吓驱赶。它绝不能听任新象群分裂,听任两个象群重开战事。一个团结的新象群是它毕生的追求,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它把心爱的象儿札雅都奉献在和平的祭坛上了。
它想找出罪魁祸首,绳之以法,以儆效尤。可是,几乎所有的年轻公象都双眼狂热,都有一种迫不及待要厮杀要拼斗的疯狂劲。
它真后悔,假如它们年幼时,它毫不妥协地制止它们玩“打仗”游戏,也许它们现在就不会如此热衷于战斗。
仿佛雄性荷尔蒙就意味着领土意识,就意味着竞争。
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
戛尔邦公象和戛尔芒公象一个赛一个地吼叫起来。
十三年前,老一代公象也是这样隔着罂粟花带互相谩骂攻讦,然后大动干戈的。
难道血的历史必然要重演?
嫫婉一阵悲怆,本来就患病的身体心力交瘁,缓慢地沉重地跪倒在地。
你们一定要打,就踩着我的身体去打吧!你们的牙坚硬了,那就先在我身上捅出窟窿吧!它已经无力去惩罚它们,就让这悲苦的命运先惩罚它自己吧。
不知是它憔悴的模样触动了公象们的恻隐之心,还是它那强烈的悲愤情绪使公象们回忆起象母在以往岁月中的种种好处,公象们悄悄地朝两边退却。
毕竟,嫫婉尽心尽力地照顾它们长大。
毕竟,众象有目共睹,为了新象群的和睦,嫫婉将亲生象儿札雅推下了深渊。
那些公象都还年轻,都还不是心毒鼻辣牙狠的老公象,良心还没有最后丧尽。
马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内疚和羞赧,吼叫一声,率领戛尔芒象转身隐没在树林里。
戛尔邦象也随着桑果退向远方。
嫫婉明白,它们是照顾它的面子才暂时休战的。分裂已成定局,它哀叹自己回天乏术。也许,这是无法阻挡的大趋势。假如真这样的话,那么它在三年前惩罚札雅,就是一种愚不可及的错误了。它后悔,痛心疾首地后悔。可是,后悔也晚了。
它晓得,血斗是无法避免的,迟早有一天,历史的悲剧会在这里重演。公象们出于独霸这块土地的野心,将在这里展开一场毁灭性的杀戮。
不不,它不能袖手旁观,它不能无所作为,它还活着,它还没有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它就要阻止它们分裂,阻止它们杀戮!
它的眼光落在那条罂粟花带上。那些粉嫩、鲜红、洁白的花朵,是有毒的娇艳,是死神的诱惑,是罪恶的渊薮,是分裂的标志,是一切苦难的象征。它以为这条花带早就连根铲除了,它错了,罂粟花的生命力比它想象的要顽强得多,根虽然铲除了,但阴魂不散,种子与花粉还潜伏在土壤深处,若干年后,又破土而出了。
它用鼻子卷起一根花枝,用力拔将出来。它已疲惫得站不起来了,就跪在地上,一边爬一边拔。它要拔尽这罪恶的渊薮,拔尽这有毒的娇艳。只要还有一口气,它就要为和平奋斗不息。
漠风吹刮着干燥的土地,扬起一阵阵轻烟似的泥尘。
纳壶河谷空空旷旷,只有嫫婉还在一寸一寸地朝前爬行。它爬过的地方,那罂粟花带被连根拔起,扔进乱石堆里。
突然,前方又出现一头象的身影,慢慢走到罂粟花带里,用鼻子将美丽有毒的花枝一根根拔去。嫫婉抬起昏花的眼睛望去,原来是戛尔芒的老母象阿丽丝。
和平并没有死绝,希望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