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皮为何许象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是一头年过半百的老公象,连眼皮上也褶皱纵横,神情委顿,永远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低头垂鼻,踽踽独行,显得老态龙钟;鼻子早就失去了青春的灵巧与弹性,僵直呆板,像条冬眠的蛇;脊梁被苦难压弯,向地面凹陷,像一轮即将沉落的下弦月;瘦骨嶙峋,肚皮却出奇的大,里头绝对长着瘤子什么的;两支象牙萎缩得只有一尺半长,牙尖磨秃,牙面布满岁月沉淀的黄斑;尤其无法忍受的是,皮肤上的象毛差不多秃净了,皮色浊黄,脖颈、脊背和肚皮上渗出大块大块脓血,一看就知道,身患严重的疥疮。
麦菲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老公象,因此,当癞皮转过山岬,走近洛亚象群时,麦菲第一个反应是,赶快把它嘘走。这里用“嘘”字,是有道理的。如此衰老病态的象,不必使用武力驱逐;轰它走也不合适,轰带有威胁恫吓的性质,于心不忍;嘘,带有奉劝提醒的意味,让它知趣些识相些,快点走开吧,既表明了自己不欢迎的态度,又保留了一丁点儿的怜悯。
癞皮出现的位置离麦菲稍远些,离布隆迪最近。麦菲想,布隆迪肯定更讨厌又老又丑又有病的家伙,马上就会嘘起来的。
癞皮似乎还有点自知之明,转过山岬,与洛亚象群不期而遇后,抬起沉重的眼皮,昏黄的眼珠呆呆地看了看面前的布隆迪,很自卑地垂下头,缩起颈,转身欲走。
麦菲看见,布隆迪朝正在转身掉头的癞皮扬起了鼻子;它自动离开,不嘘也罢了,麦菲想。
布隆迪张开嘴,发出一声吼叫。麦菲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那吼叫声不是嘘,不是轰,更不是驱逐;音调柔和上扬,透露出一腔热情,是在表示欢迎和挽留?不不,这不可能,麦菲想,这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布隆迪都不可能欢迎癞皮的:同性相斥,这算一条规律吧,布隆迪和癞皮非亲非故,也不用承担道义上的责任;另外,群体里多了一张吃食的嘴,对于象酋来说就多了一分生存压力;还有,疥疮不像皮癣,皮癣不会传染,疥疮是会传染的,象酋有责任维护群体的卫生与健康。
麦菲将眼光投向四周的雌象,想从雌象们的反应中来证实自己确实是听错了,但它看见,雌象们都瞪圆了惊诧的眼,神情迷惘地望着布隆迪。这么说来,自己的听觉还是正常的。
瞧那癞皮,那双布满眵目糊的混浊的眼睛撑得溜圆,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惊讶表情。
这么说来,是布隆迪叫错了,把表示讨厌的嘘,误叫成了热情的欢迎?
谁都有失误的时候,改了就好,现在改还来得及。
仿佛故意要证实自己的意向,仿佛故意要让众象惊讶得透不过气来一头头当场晕倒,布隆迪张嘴又朝癞皮充满热情地轻吼了一声,还将长鼻在空中弯成鱼钩状,一钩一钩的,在召唤癞皮到自己身边来呢。
布隆迪这是怎么啦,变态,慈悲,还是在恶作剧?麦菲如坠云里雾里,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布隆迪来说,收留癞皮既非审丑意识心理变态,也非行善积德慈悲为怀,更不是没事找事玩恶作剧,而是有特殊理由的。
它要找个伙伴,找个能支撑它象酋宝座的伙伴。它凭着一种特殊的灵感,一眼就认定癞皮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它早就总结过了,自己之所以会被独眼和独牙轻易篡夺了王位,最根本的一条,是自己在老公象津巴死后未能及时补充一个伙伴,以至在卫冕战中形单影只,寡不敌众,输给了对方。很难说什么时候丛林里又会蹦跶出两头结成同盟觊觎它象酋宝座的雄象来,它可不能傻乎乎地让悲剧重演。这段时间以来,它做梦都想着能找个理想的伙伴。
从表面看,找个伙伴并非难事;森林里有的是长象牙的成年雄象,洛亚象群里就有像雪背这样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上阵厮杀的雄性,可随便捡一把来挑挑。但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这绝对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伙伴,这儿使用“伙伴”一词是因为找不到更贴切的说法了,相对传统的“伙伴”概念,这儿的“伙伴”其内涵与外延都得重新界定。这伙伴与它布隆迪的关系,应当是这样的:享受无份,患难与共;没事是伙计,有事是伙伴;平时是主仆,危难时刻是战友;只有忠心,没有野心;只有忠诚的义务,没有索取的资格。
不错,森林里有的是雄象,但符合上述条件标准的,就寥若晨星了。
再难找,布隆迪也不愿降低标准。原则问题不能含糊。它不能找个会同它平分秋色的家伙,更不能找个睡在身边的野心家。假若稍有不慎,误把野心家当伙伴找来了,这就不是在给自己找伙伴,而是在给自己找麻烦,给自己找别扭。
布隆迪也曾物色过几头雄象,有的看起来慈眉善目,谁晓得心眼里流不流毒汁;有的表面上对它挺恭顺,谁晓得骨子里有没有反叛的基因;有的看起来本分老实,谁晓得一旦得势会不会忘恩负义。象心隔肚皮,没法先掏出来看看是红还是黑。
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好恼煞象。
就在这时,它瞧见了误入洛亚象群领地的癞皮。
好一个癞皮!先看年龄,就最合适不过了;年龄和野心是成反比的,成年后的雄象是年纪越轻欲望越重野心越大,年过半百的老象,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生命如同一朵已枯萎的花,欲望自然减轻,野心也就随之而减少。落魄潦倒得如同丧家犬的老象,正好可让它布隆迪施展手腕,培养对方对自己的无限忠诚;不难猜测,癞皮因衰老、丑陋和肮脏,被过去所在的群体遗弃了,其他象群当然也不会收容它,可以说已濒临绝境,这时候它布隆迪把它收留下来,让它重过宁馨的家庭生活,等于把它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救命之恩,恩重如山,终身难忘嘛,这忠诚也就有了很大的保险系数。这满身的疥疮虽然看起来很恶心,倒是效果极佳的隔离层,完全可以放宽心,没有哪头雌象会愿意去接近它,也就没有成为自己情敌的危险。身体瘦弱,就会对它布隆迪强健的体魄无限崇拜;当象酋嘛,总要有点崇拜才行。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癞皮的衰老和丑陋、窝囊和渺小,是最好的陪衬,站在它布隆迪身边,会把它衬托得更加光辉灿烂。
至于癞皮是否具备在战场上独当一面的能力,是否具备协助它布隆迪管理洛亚象群的才干,布隆迪觉得并不重要;只要在关键时刻癞皮能豁出命来,帮它纠缠住同时来犯的两头雄象中的其中一头,给它争取到各个击破的时间,就足够了;管理洛亚象群嘛,更不必癞皮操心,它布隆迪闭着眼睛就能对付。
这么理想的伙伴人选,打着灯笼也难找哇;现在送上门来了,岂能白白放弃?于是,布隆迪向癞皮频频钩鼻,并连续发出盛情挽留的吼叫声。
正如布隆迪所判断的那样,癞皮是被自己所在群体遗弃的可怜虫,无论走到哪个象群里,都毫无例外地被嘘被轰被驱逐,它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头高大魁伟的象酋肯收容它;这真是枯木逢春、绝路逢生,草丛里一脚踢出一窝蜂蜜来;它激动得浑身战抖,两行浊泪从眼眶里漫流出来,颠颠地跑到布隆迪面前,伸出鼻尖就要去舔吻布隆迪的脚蹄。
按象群不成文的规矩,某象要投靠新群体,必须对象酋进行谒见仪式,一律用鼻尖舔吻;地位相当的,舔吻象酋的额头;地位差一档的,舔吻象酋的背脊;卑贱者舔吻象酋的脚蹄。
癞皮不敢奢望舔象酋的背脊,只要让它舔着象酋的脚蹄,它就心满意足了。
布隆迪挪开了自己的前蹄,长鼻在空中弯了个圆,鼻尖指向自己的眉心:这个身体语言明确告诉癞皮,来吧,舔我的额头。
癞皮怔怔地望着布隆迪,膝盖一弯,扑通跪倒在地,长鼻左右甩打着自己的脑壳,嘴里咿咿呜呜、欷欷歔歔、嘎嘎喔喔;这是象隆重的赌咒发誓,类似人类的歃血盟誓。癞皮泣不成声的象的语言意译成人类的语言,大意是这样的:王啊,您对我的恩情,比山重,比水深,比爹好,比娘亲,我一定知恩图报,肝脑涂地,碎尸万段,在所不惜。
布隆迪双目微闭,陶陶然一副恩公的面孔和表情,它就是要对方感激涕零。
癞皮抖抖索索爬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鼻尖探向布隆迪的额头。
那壁厢里,麦菲的肺都快气炸了。洛亚象群又不是慈善机构,又不是敬老院,干吗要弄个老废物来养着?更让它无法容忍的是,癞皮浑身是疥疮,瞧一眼它就恶心得想呕吐,收留下来,天天见着,不就天天要呕吐?永远见着,不就永远要呕吐?这样呕吐下去,不把五脏六腑肠肠肚肚全呕出来才怪呢。癞皮待在洛亚象群,大伙同吃同睡的,难免不会把疥疮传染开;它知道患疥疮的苦头,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奇痒难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只想在树上蹭痒。假如听任布隆迪胡来,留下癞皮,洛亚象群干脆改名得了,改成疥疮象群。最叫它无法理解的是,布隆迪还请癞皮舔吻自己的额头,这意味着要把癞皮擢升为与象酋共同掌管象群的伙伴,洛亚象群的第二号人物:这简直是对包括它麦菲在内的洛亚象群所有象的“象格”的肆意践踏和侮辱。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
癞皮的鼻尖眼看就要舔吻着布隆迪的额头了,一旦完成谒见仪式,木已成舟,再纠正就困难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癞皮鼻尖快触碰到布隆迪额头的一瞬间,麦菲往前一跃,象牙格住癞皮的两只后蹄,猛扭脖颈;癞皮本来就衰老孱弱,昏聩无能,又没防备,身体被腾空甩出一丈多远,在草丛里狼狈跌滚。
这真是大快象心,几乎所有的雌象和小象都仰天翘鼻呜呜呜哄笑起来。
布隆迪傻了眼,它当象酋十几年了,群内还从未有象敢这样放肆地公开顶撞它。这不是要造反吗!它真恨不得一鼻子把麦菲抽得像陀螺似的旋转;可惜,它没有这么大的神力。它已经在雪背问题上栽了个筋斗,这次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步了。说千道万,是它布隆迪而不是麦菲当象酋,象酋象酋,群体之首,是绝对权威,掌握着洛亚象群的人事权,有权决定走谁留谁;即便癞皮真是豆腐渣,它捧它为一朵花,众象也应该唯命是从,承认癞皮是一朵花,不然的话,这象酋还有什么当头。
布隆迪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撅着牙就朝麦菲撞去,牙和牙碰击发出金属般的脆响;麦菲并没被吓唬住,自己的牙龈倒被撞得生疼;要不,让癞皮来帮忙吧,两头雄象对付一头雌象,稳拿,既可治治麦菲爱管闲事的毛病,又能造成收留癞皮当伙伴的既成事实,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它扭头寻找癞皮,突然像被兜头浇了一盆雪水,全身凉透了:癞皮大约是被麦菲腾空一甩甩得魂飞魄散了,瘸着一条腿,没命地奔逃,慌里慌张,活像条丧家犬。
洛亚象群所有的雌象和小象都朝癞皮的背影嘘起来,山坡上一片辛辣的嘘声。
布隆迪还有点不甘心,想叫癞皮回来:我还没取消收留你为伙伴的决定呢,你逃什么逃!
但癞皮像聋了似的,只顾逃命,连朝后瞅一眼都不敢,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真是一泡扶不起的臭狗屎。
唉,算啦,好雄不跟雌斗,且饶麦菲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