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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御史自杀(2)

硃安世低头想想,道:“据王卿所言,驩儿背诵的古本《论语》非同寻常。那夜王卿放我们走时,应该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自杀,恐怕是以死谢罪,防止连累家人。临别前,王卿跪下来叩拜我们三个,求我们去荆州找刺史扶卿,把古本《论语》传给他。但驩儿的母亲曾叮嘱只能传给兒宽一个人……”

他望向驩儿,驩儿也正望着他,黑眼睛转了转,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们可能应该听王卿伯伯的。”

硃安世有些吃惊:“哦?”

驩儿继续道:“王卿伯伯如果把我交出去,就不用死了。他连命都不要,肯定不会说谎骗我们。”

樊仲子赞叹道:“好孩子,说得很好!小小年纪,却能明白人心事理。我也觉着是。”

韩嬉眉梢一扬,道:“既然这古本《论语》这么重要,他们又一直追杀驩儿,咱们就把它抄写下来,到处去送,等传开了,他们就没法子了,也就不用再追杀驩儿了。”

樊仲子猛拍大腿:“好!”

郭公仲却摇头道:“不好。”

樊仲子忙问:“怎么不好?”

“嫁……嫁……”郭公仲一急,顿时口吃。

樊仲子和韩嬉一起问道:“驾什么?驾车?嫁女?”

郭公仲越急越说不出来。

硃安世忙问:“郭大哥,你是不是要说‘嫁祸’?”

“对!”郭公仲忙用力点头。

硃安世道:“郭大哥说得对,他们既然会因这书追杀驩儿,你传给别人,不是嫁祸给别人?”

韩嬉道:“传几部不成,咱们就花钱抄它几千几万部,遍天下去传,我不信他们能杀尽天下人。”

郭公仲又连连摇头。

硃安世继续道:“他们不需全杀,只要杀几个,这消息一旦传出去,谁还敢接这书?就算有不怕死的,暴胜之那些人也会像追杀驩儿一样,一个不会放过。”

樊仲子点头道:“说的也是。依你看,该怎么才好?”

韩嬉接过来道:“那就只有找不怕死的儒生,传给他,他再悄悄传给可靠的弟子,这样一代代暗中传下去,等没有危险了,再公诸于世。”

硃安世点头道:“我猜驩儿的母亲正是这样想的。她能找到的可靠之人,只有兒宽,所以才叮嘱只能传给兒宽。其实传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一要懂《论语》,二要不怕死。”

郭公仲也点头赞同。

樊仲子道:“这样的人,还真不好找。死,我倒不怕,可惜我根本不识几个字,更不用说懂这些了。”

硃安世道:“王卿能举荐荆州刺史扶卿,应该是信得过这个人。”

樊仲子道:“不过是一部书而已,送给我,只能当烧柴,居然闹到要人命?”

韩嬉笑道:“你有酒有肉,有自己营生。这些儒生有什么?不都是靠这些经书谋饭吃?我猜这《论语》应该有好几种,一家不服一家,王卿说驩儿背的是《孔壁论语》,恐怕是比别家更贵重些,所以招来忌恨。”

樊仲子笑道:“也是,就像我们盗墓,你有你的法子,我有我的门道,但一座墓,你要是先探到了,就没我的饭吃了。但我若先除掉你,宝物就归我了。”

硃安世反驳道:“我们虽然为盗,也要义气为重。这些儒生,眼里只有权势利禄,比所有人都要残狠。这些人皮狼心的事我管不到,也懒得管。眼下我只管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保驩儿平安。至于这《论语》……”

说到这里,硃安世迟疑起来。

他一向最憎儒生。除去身世之恨,仅平生所见儒生的作为,也足以让他厌恶。想农夫种田、工匠做活、商人贩货,哪个不是辛劳谋生?就连自己为盗,也得冒牢狱之险、性命之灾。只有这些儒生,读几篇破书烂文,就为官做吏、拿俸取禄。最可恨的是,这些儒生嘴上仁义,心藏蛇蝎。为了利禄,做猪做狗;见了百姓,却又如狼似虎。

但想想扶风老人和王卿,两人同样也是儒生出身,但其坦然赴死之气度,又让他不能不肃然生敬。

于是他叹道:“若这书真如王卿所言,事关重大,那就跑一趟,去荆州传给扶卿。我倒不是为了什么狗屎儒家。只是听驩儿说,好几个人都为它送了命,我自己亲眼见到的就有两个,一个是扶风那老人家,一个是王卿。不为别的,只为两人这份义气,也该出点力,了却他们的遗愿。”

韩嬉道:“要保驩儿平安,只要多加小心,找个僻静角落躲几年,应该就不会有事了。倒是这书有些麻烦,我们都不懂,又不能去问人。”

樊仲子道:“我倒记起一个人,名叫庸生,是胶东人,据说学问极高,但为人性子太拗,来长安求学谋职,始终不得重用,住在长安城郊一个破巷子里,替人抄文度日,穷寒得很。我听说之后,想接济他一些钱物,没想到反被他稀奇古怪骂了一顿,哈哈!这人骨头极硬,应该不会乱说话。干脆我去请了他来,咱们转弯抹角打听一下。”

郭公仲一直在听,这时忽然道:“快!去!”

* * * * * *

被囚几日后,司马迁身上的伤渐渐好转。

有了气力,又饿怕了,抢饭的时候,他不再辞让,抢到的饭越来越多,至少也能吃个半饱,还能帮那老囚万黯抢一些。

每日,他只记着三件事:早上不要误了喝水,中午和傍晚尽力多抢些饭。其他时候,便昏昏沉沉躺着。

有时,狱吏不高兴,进来拿他们出气。开始司马迁不知情,莫名挨打,心中气恨,神色便会流露出来,结果只会激怒狱吏,打得更重。于是,他渐渐学会,只要听见狱吏来,就尽快缩到墙角,不动,不抬头,不发出声响。实在躲不开,被踢被打时,也尽量蹲伏在地下,护住头脸,挨几下便无事。【参见司马迁《报任安书》:“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起初他还盼着能早日离开,但狱中囚犯太多,他连审讯都等不来。牢狱苦闷,他日夜渴见妻子、女儿和卫真,但狱中为防串谋,不许亲友探看。他只好以庄子那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来释怀,又以孔子被拘于匡、困于陈蔡,却安仁乐道、弦歌不辍来自励。尽量不再自寻烦恼,安心等候,过了一阵,竟渐渐忘了时日,甚至忘了自己身在囹圄。

一日清晨,甬道墙上小窗洞外,霞光金亮、斜射进囚室。

狱吏又送来水,司马迁最后一个喝,桶里水剩得不多,他便托起木桶,直接往嘴里灌。他背对着小窗,霞光正巧照在木桶中,他猛然看到水中映出一张面孔:脸色惨白,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须发蓬散,沾着几根干草,尤其那眼神,像是穷巷中常被殴打的野狗的目光,呆滞中闪过惊怯。

司马迁先是一惊,继而惨然呆住,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幽魂野鬼一般,与囚室中其他囚犯毫无二致。

他慢慢放下桶,木然站着,眼中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十岁起,他就开始诵习古文,遍读诸子群经;二十岁,随父进京,跟随名儒孔安国、董仲舒学史;之后遍游天下,南涉江淮沅湘,踏访禹穴古迹,北至淮泗齐鲁,观习孔子遗风;三十五岁,任郎中一职,奉使西征巴蜀昆明;三十八岁,继任太史令,博览宫中秘藏书卷。继承父志、豪情满怀,要撰写数千年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现在却身陷牢狱,形容枯槁、面无人色,每日只为一饭一饮而拼抢。【参见《史记·太史公自序》、《汉书·司马迁传》】

他不知道何时能出狱,妻子一介女流,连来狱中探视都不许。亲族中,只有女婿杨敞任个小官职,而且素来胆小怕事,根本不能指望。至于朋友,只有任安能倾力相救,但他远赴蜀地,恐怕还不知道自己遇难。田仁虽然已经回到长安,天子面前也说得上话,但至今不曾露面,想是怕惹祸上身。其他人本来就交接不多,更何况这次是当面触怒天子,人人避之不及,怎么会有人肯替他分辨?

司马迁虽然一向疏于交游,但从未如此孤立无援,像是被举世遗弃了一般,心中一片荒寒悲冷。

眼下,他只能盼李陵能早日逃回来,这样他便可脱罪。然而李陵会回来吗?何时才能回来?若他十年不回,我便要在这牢狱中苦捱十年?而且,天子之怒并不纯然为李陵,定然不会全然无罪,总要加些罪名。

他越想心越乱,在囚室里走来走去,脚上镣铐不停拖响。

“做什么?!”狱吏闻声赶过来,手里握着木锤,隔着木栏向他捣过来。

司马迁胸口被捣中,一阵痛楚,却不闪不避,怒目问道:“何时审讯我?”

“想被审?好,我就来审审你!”狱吏取钥匙开了锁,一把推开门,两步跨进来,挥起木锤就打。

司马迁重重挨了几下,怒气顿时无影无踪,忙蹲下来抱着头,咬牙捱着。那狱吏狠狠敲打了十几锤,又一脚把司马迁踢翻,才骂着离开。

司马迁躺在地上,遍体疼痛,心中气闷,喉咙中发出梗涩之声,又像哭,又像笑。

良久,平静下来后,他才告诫自己:以后再不可这样,你得留着命,你的史记才写了一半。你若这样死掉,连条野狗都不如。

他渐渐振作起来,这囚室中没人说话,很是安静,时间又多,虽然没有笔墨,却可以打腹稿。于是他便一篇篇在心里细细酝酿,一遍遍默诵,死死记牢。

这样,他又浑然忘记了时日和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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