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还只有15岁的杨秀,应该最幸福的时期。没有了令人恶心的韩宝库,而养母杨兴娥也还活着,母女两个过着简单的生活。尽管杨秀已经不再上学,但她每天还是喜欢看书。
杨宏波知道,他离开村子上大学之后,自己的各种课本和书籍,都被杨秀借走看过,然后再还回来。
杨秀的学校生涯,只到小学六年级。因为教育局里面没有杨秀的名字,所以她无法参加小升初的考试。尽管在这六年中,杨秀的各门成绩都很优秀,特别是作文,总是被老师们拿来做范文,但是她仍然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机会。
月光下的杨秀,就如同沉默的天使,带着圣洁的微笑。月光洒在她的头发上,肩上,发着淡淡的光芒。
“七哥,你好了?”杨秀比划着,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杨宏波点点头:“秀儿,这么晚了,就你自己过来?我二姑知道吗?”
杨秀也笑着点点头,比划着:“我妈从你们这儿刚回家,我就过来了。”
“到屋里坐会吧,晚上挺凉的。”
杨秀摇摇头,指了指亮着灯的房间,又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意思是:“二舅和二舅母都快睡觉了,这么晚了我就不打扰他们了。”
“明天你过来吧,家里会摆几桌酒宴,亲戚朋友都来聚聚。”杨宏波提醒道。
杨秀嗯了一声,又借着月光看了看杨宏波,半天没说话。
杨洪波就问:“秀儿,怎么了?有事吗?有事就跟七哥说。”
杨秀歪着脑袋,害羞的笑了笑,低下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忽然抬起头来,伸出一右手,手里面似乎是一张纸。
“这是什么?”杨宏波接过来,字迹有点小,月光下看的不是很清楚。
“你写的什么?”杨宏波又问。
杨秀笑着摇摇头,跟杨宏波摆摆手,迅速的消失在柴禾垛后面。
杨宏波一愣神,才追出门外,朝着月光下的背影喊道:“秀儿,路上小心点。”
关上院门,杨宏波拿着那张纸,走到窗户外面的阳台下,借着屋里的灯光,看到了一行行娟秀的字迹:
再见,明天
那云朵,投射在原野中,很平静
洒落在,起伏的沙丘上,寂无声
一个人,也想大声歌唱,有谁听
这世界,舞台的幕布后,是黎明
月光里,我举起无力的手臂,等着你
可是你,沉浸在虚无的世界,是迷离
我愿意,付出所有的日与月,还有泪
演奏出,可以唤醒沉睡的歌,时光里
不要说,今天的迷茫和心碎,对不起
不要说,今天的伤心和后悔,挥不去
再见吧,去告别今天的残梦,向前走
你还是,最群峰中巍峨的山,冲天际
杨秀会写诗?这是前世的杨宏波并不清楚的,或许他离开家里的时间太长,无法深入了解他周边这些人的所有细节,但刚才月下赠诗的这一幕,在前世并没有发生。
杨宏波又反复读了两遍,听到老妈叫自己的名字,才将那张纸折好,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如果此时你身在高高的半空中,俯身下望,就可以看到月光下,广阔的华北平原,如同棋盘般被稻田划分成大大小小的方块,而在这些方块中,偶尔会出现一些河流,一些村庄。
让我们将目光投向那些村庄,那是一排排的,盖得整整齐齐的平房,如同集装箱一样,从东到西的排列着。每家都有个院子,每家的院墙外面,都堆放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草垛,那是用来烧火做饭的柴禾。
而再将目光集中在杨宏波的院子里,三间东西向正房,院子西侧两间厢房。院子东侧是长着小白菜的菜畦,秋天的时节,那些常见的蔬菜都已经下架,只有白菜刚刚成长起来,再过一两个月,它们会作为农村主要的过冬蔬菜,放到在院子里挖好的菜窖中。
菜畦的周围,还零星的长着几颗高高的向日葵,头低着,似乎也在月光中沉睡了。
父母住在正房的东屋,哥哥杨宏江住在西屋,杨宏波就住在厢房。这个厢房一开始没有炕,主要是用来存放各种农具的,后来杨宏波上高中后,每次回家住宿,都感觉不太方便,就和老爸、哥哥一起动手,搭了个火炕。
但这个火炕并没有连着灶台,说是火炕,其实就是用砖和土坯搭起来架子。北方的农村不习惯睡床,在辛苦劳作一天之后,脱光衣服,躺在烧过火之后暖和的炕上,比什么都舒服。
杨宏波却睡不着了,他打量着这间厢房,还很新,比昨天(如果是昨天的话)他回到家的时候,新多了。但他很快就把目光投向了窗户外面。
窗帘并不能遮挡所有的月光,仍然有几缕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来。
自己重生了,但感觉更加迷茫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没人给他答案,也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
因为重生,他失去了很多,失去了妻子女儿,失去了大学的经历,失去了在市里的工作;但他也得到了很多。父母仍然健在,自己仍然年轻。甚至于那些曾经经历过苦难的人们,那些苦难也还没有降临到她们的头上,比如杨秀,比如二姑杨兴姗。
想到杨秀,他忽然觉得,拨弄他生命之弦的上帝,似乎想要告诉他什么,似乎在指引他什么。我能做什么?我能改变什么?
在翻来覆去很长时间之后,杨宏波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钟了。杨宏波盼望着自己醒来,就又能回到最初的样子,但是没有,这一切并不是他希望的那样,是一场梦。
他看到老爸杨兴业蹲在院子的菜畦边,给小白菜松土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确确实实的重生了。
杨宏江推着自行车出门了,临走前,老妈李瑞香嘱咐着,让他去后坨村的路上小心点,让大舅和小舅两家早点过来。
李瑞香有两个弟弟,李瑞山和李瑞河,都是后坨村的,离着前坨村两里地。两里地并不算远,不过两个村子之间的路却并不好走。这条路坑坑洼洼的,如果赶上下雨,更是泥泞不堪。
在秋收的时节,各种拖拉机、牛车、马车,拉着一车车的稻草,在这条路上压来压去,形成了两条深深地大坑。
有时候,两个村子的村委会,会组织壮年劳力,平整道路,保证秋收,但很快还是恢复如初。
杨宏江一直希望有辆摩托车,但几千块钱的预算,对于他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他现在上班也是骑着一辆二八破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骑上六七里路,去村子南边的杨家岭镇啤酒厂上班。
“你哥托付人请了假,不去上班了,这个月的全勤奖没了。今天他会把你大舅小舅都叫过来。”老妈一边让杨宏波赶紧吃早饭,一边说着。
早饭的餐桌摆在了堂屋,内容是大米粥,烤地瓜和咸菜。这些东西,在前世的时候,也是杨宏波最爱吃的早点内容。或许这一爱好,正是从老妈这里影响来的。
“一会儿吃完,把去年那件新衣服换上吧。”老爸杨兴业在旁边提醒着。他已经吃完了,坐在那里,一个脚放在凳子上,胳膊拄着膝盖,抽着烟。
烟不是啥好牌子,是本地产的一种很便宜的过滤嘴香烟,味道很冲。前世抽惯了淡烟的杨宏波,有点不适应的咳嗽了几声。
“你别在孩子面前抽烟了,他还没吃饭完呢。”李瑞香唠叨着。
“我正好去大队看看,买点菜买点肉回来。”杨兴业又猛抽了几口,然后将烟头扔在地上,使劲踩了踩,接着说道:“你给我拿点钱。”
老爸老妈便掀开东屋的门帘,走进去。然后杨宏波听到老妈的声音压低下来,似乎不愿意让杨宏波听到:“还有500块,还是上个月宏江的工资没动过呢。”
杨兴业沉默了一会儿说:“够了,宏波能醒过来,比啥都好。”
然后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杨宏波知道,老妈习惯将钱用一块小手帕包起来,才在大衣柜的底层。要找的时候,需要将里面的衣服都拿出来才行。
农村人还没有多少人有银行存款的习惯,即使村里有个农村信用社的分点,也很少有人光顾。更多的人,是将钱放在自己的家里面。
老爸拿了个蛇皮袋走了,老妈开始忙忙碌碌的收拾起来。一会儿又念叨着来的人会很多,需要准备更多的桌子和椅子,就又跑到隔壁邻居家里去借。
东边的邻居是一个本家的远亲,也姓杨,叫杨广泰,和杨宏波的爷爷是一辈人,论起来和杨宏波的爷爷是一个爷爷,到杨宏波这一辈上,都已经出了五服。有个儿子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只有老两口过日子。
西边的邻居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叫陈平安,女人叫崔丽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县一中刚上高一,二女儿在镇上的中学上初一。杨宏波得管陈平安叫哥。
崔丽娟帮着李瑞香把家里的桌椅都搬过来,然后又帮着从杨广泰家里拿了些桌椅,和杨宏波打了声招呼,还说等两个闺女放假回来后,来看看杨宏波,然后就回家了。
吃完早饭,杨宏波回到厢房,无聊的翻起自己的高中课本来,不一会儿就听见院门处传来声响。一般农村人请客,被请的人不会早早过来,都是赶着返点前一个钟头或者半个钟头才来,太早过来,基本上都是来帮忙做饭的大姑娘小媳妇。
要是大老爷们这么早过来,都会被认为是奔着吃饭来的。但也有例外,有些老辈的人,因为行动不便,会早早的被晚辈用车送过来,坐在炕上,聊聊天,说说话。
“宏波在家吗?”一个爽朗的女孩的声音响起来,接着一抹红色,便如同红云一样,出现在厢房朝东的玻璃窗外。然后,杨宏波看见了那张笑脸。
“宏波,还认识我吗?”隔着窗子,那个女孩就笑起来,在旁人看起来,有些肆无忌惮的样子。
还没等杨宏波回答,红衣女孩便走进厢房屋,看了看还在发愣的杨宏波,哈哈一笑,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怎么了?还没想起来?不是说已经好了吗?昨天晚上宁宁还特意跑到我家,告诉我的这个消息,我爸我妈也说起你好了。”红衣女孩皱着眉,顺便打量着厢房屋的陈设。
这间房子已经被李瑞香打扫过了,看不出来这是一个疯子曾经住了一年的地方。哪些破被破毯子,早就被李瑞香收拾出去了。
杨宏波对这个红衣女孩有点印象了,他试探着问道:“你是,你是林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