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宏波在这天上午将村里的亲戚走了一遍。他每次过年过节从上津市回来,都会到这些亲戚家坐坐,陪长辈们聊聊天,送给他们自己从市里买的礼物。
这一世,自己虽然号称在村里呆了一年了,可是作为一个疯子,他基本上无法以正常人的身份去串门。前两天的家族聚会,虽然见到了很多不经常见的亲朋,但去回访一下各家各户,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上午去了大大杨兴有家,老大杨宏军和老二杨宏国都已经结婚成家,有自己独立的房子,只有三儿子杨宏斌还跟着父母住。杨宏斌不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然后又去了大姑杨兴娥家、二姑杨兴姗家,到二姑家的时候,杨秀正在打草帘,草帘机上放着一本高中历史的课本。
正在一心二用的杨秀,看到杨宏波来了,喜悦中带着一丝羞涩,估计是想起来那天晚上,自己扑倒七哥怀里哭泣的事情了。
陪着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话,杨宏波又去了大姑的大儿子林小平家里。林小平和媳妇王慧萍下地了,只有林小平的独生子林鹏以及几个和他同岁的小姑娘在家看电视。
林鹏今年上六年级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点伪娘,更粗俗的说法,就是娘炮。不光长得有点女气,而且说话也很娘娘腔。
林鹏爱好表演,每年过年时候,村里都会组织扭秧歌,林鹏绝对是每场必到的明星。相对于别的小孩装扮成小伙子、老大爷、丑角或者干脆素颜的角色,林鹏的打扮每次都让人无语。他每次都打扮成一个大姑娘,头戴凤冠,身披绣袍,踩着灯笼鞋,脸上化成女孩的样子,配上他扭扭捏捏的动作,嫣然一个女孩子。
林鹏在前一世初中毕业后,就跑到汉山市的歌舞团,做了一个化妆师。而杨宏波零星听到的消息是,林鹏最后成了同性恋,和团队中的一个男人关系暧昧。这种事情别说是在九十年代的农村,就是放在十几年后,也是无法被长辈和同乡所接受和允许的。
当林鹏第一次把那个和他同岁的男孩领到家里来的时候,所有人还都以为这是林鹏的好哥们。但是当两人坐上村里的班车,返回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之后,有人看到这两个人手拉着手,上了开往市区的长途车。消息传回来,村里人都知道了,林家出了个奇葩,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等林鹏下次再回来的时候,一场暴风骤雨终于在他家里发生了。所有的亲戚轮番上阵,试图说服他回归男人的本性,甚至大姑都托了人,给林鹏安排了一次相亲。然而这些并不是以亲朋好友的期盼为转移的,对于喜欢男人的林鹏来说,基因中的某些因素,决定了他只能成为女孩子的闺蜜。
林鹏在那次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杨宏波对于同性恋并不排斥,他认为同性间的爱情,是大自然组成的一部分,在自己工作的十几年里面,身边也有这样的男同志或者女同志,他都能坦然面对。
但是对于前坨村的这些思想并不开放的乡亲们呢?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在中国的广大农村地区更是根深蒂固。有些事情,不用说反对或者执行,就是拿出来讨论,都是认为大逆不道的事情。
林鹏的爱情,滋生在这片传统统治的土地上,就注定了会面对各种曲折和波澜。林鹏的存在,就如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张大民的洁癖症妹妹,是煤堆里面跳出来个卫生球一样显眼,一样不能容于环境。
看到在电视前面和小女生打成一片林鹏,杨宏波叹了口气。他没法现在就告诉林鹏,以后所有面对的巨大的阻力,因为现在他才六年级。他也无法告诉林鹏的父母,因为他无法预知一个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以后会成为一个同性恋的心情和可能采取的行动。
随后他去了大姑的二儿子林小利家里。这个堂哥在汉海县的一家造船厂工作,是个技工,每月挣得不少。前两天为了杨宏波的喜宴,特意请假一天,今天又去上班了。
林小利的媳妇高丽娟在家,女儿林美今年上四年级,儿子林峥今年才上一年级。按理说,林小利是所有亲戚家,挣钱能力最大的人。很多亲戚朋友缺钱的时候,都会来林小利家借钱。
可偏偏高丽娟是个小心眼的女人,每次借钱出去,都要和林小利闹腾一阵。对于亲戚借钱,还好一些,如果是外人来借钱,那绝对会生气很久。
林小利怕媳妇,可是又有点顾着男人的面子,谁来借钱,都会答应,每次借钱的人走了之后,夫妻俩都会大吵一阵,搞得鸡飞狗跳的。
家族里的亲属都知道高丽娟的脾气,如果没有啥极特殊的情况,都不会轻易到林小利家借钱。高丽娟有个记账的习惯,自己的男人挣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借出去多少钱,都一笔笔的记录在一个本子上。
农村人借钱,都没有打借条的习惯,都是口头说一声完事。偏偏有一次,高丽娟不在家,有个高丽娟娘家的一个堂嫂过来借钱,林小利就找了钱给了这个堂嫂,完事之后忙起来就把这茬给忘了,到几个月后堂嫂过来还钱的时候,还了800块,但林小利记得好像是1000块,高丽娟既恼怒丈夫借钱不跟自己说,又气愤堂嫂多借少还的行为,事后找到堂嫂家里吵了一架,堂嫂也不是善茬,咬死了就借了800块,从此两家成了仇人。
而高丽娟本来就是小心眼,再加上这件事情让她窝火,心中这口气出不来,久而久之,就一病不起了。到医院一检查,居然还有乳腺癌。本来癌症病人就需要有个快乐的心情,才能使病情有所好转,可是高丽娟这口气不出来,哪有什么好转的迹象?手术之后,丰满的胸部成了男人的样子,已经给她重大的打击了,再加上心情不佳,病情持续恶化。到2010年的时候,高丽娟去世,死的时候,才40多岁。
说起来,就为了200块钱,导致亲戚关系不和还是小事,主要是生气伤身,甚至要了命,才是最大的悲哀。
但是作为小叔子的杨宏波,不可能现在跳出来告诉这个小气的堂嫂,说你以后就因为小气而丧命,也不可能告诉她,某某人来借钱的时候,千万不能借。
唠了几句家常之后,杨宏波又去了二哥杨宏国家里。杨宏国去造纸厂上班了,家里只有嫂子吴红霞和儿子杨志彦。进院子的时候,就看见这个有点智力低下的侄子,正在院子里对着一块石头,用柳条使劲地抽打着,嘴里念念有词,全然不顾嘴角流出来的口水滴到了衣服的前襟上。
杨志彦是家族第三代的第二个孙子,今年上四年级,可是在学校里面,门门成绩都是倒数,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因为贪玩,而是因为智力的原因造成的。
杨宏波的大大和大妈,作为杨志彦的亲爷爷奶奶,只希望这个二孙子能够上完小学之后,在家里帮着爸妈种地,给家里添个劳动力就行了。
杨宏波记得前一世,二哥杨宏国的第二个儿子,是和自己的亲侄子杨志飞同一年出生的,都是2000年,现在二哥夫妇应该已经在第二胎的计划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吧。
但这里面又有个问题需要处理,在落实计划生育政策比较好的滨南县,只允许头胎是女孩的家庭要第二胎,而且还有时间间隔的限制。对于头胎是男孩的杨宏国来说,如何获取到二胎的指标,是个很大的麻烦。如果大儿子是很明显的残疾,或者先天性的某种疾病,也可能拿出书面的证明来,可是智力略微低下,从外人看来,并不影响其独立生存,而且没有人愿意或者能够给出这样的证明。
当然,只要村委会给出证明,基本上十拿九稳,单作为村主任的高卫国和他的老婆妇女主任史秀云,在狠抓计划生育这一块,还是非常积极主动的。杨宏波不知道二哥杨宏国是如何拿到二胎指标的,高卫国这一关如何能过去呢?
最后杨宏波到了大哥杨宏军家里。杨宏波对于这个当过兵的大哥,有种特殊的感情。在上一世杨宏波考到上津市的大学的时候,从来没有离开过滨南县的父母只能委托当兵出过远门的杨宏军,将杨宏波送到大学去报到。
以后每次杨宏波回家,都会特意到杨宏军家里坐一坐,聊聊天。
刚上初一的侄子杨志征不在,大嫂子柴俊玲看见老兄弟杨宏波来了,风风火火的张罗着留下来吃饭,正临近中午,杨宏波也就没有推辞,和大哥杨宏军坐在一起,边吃边喝着啤酒,抽着烟聊天。
杨宏军参过军,还是坦克部队。当时正值对越自卫反击战,各大军区轮流上阵,杨红军基本上算是火线入党,但他们的部队始终没有抽调到。离开军队复员后,除了保留军人的作风,还有就是在村里拿得出手的党员身份。复员回来后,村里就安排他当了前坨村史上最年轻的生产队长,能够成为生产队长的人,都是有两把刷子的。
前坨村600多户,原来共分为10个生产队,或者叫做生产互助组。尽管这个体制后来被村委会所取代,但在前坨村,仍然保留了部分名词。比如村民习惯将村委会叫大队,将村委会干部叫大队干部。杨宏军有一次打稻子(即脱谷,使用脱谷机将水稻的稻粒从稻穗上脱离出来)的时候,因为脱谷机发生故障,他作为队长,去维修的时候,将右手大拇指给绞了进去,只留下了一半的拇指关节。
2010年左右的时候,杨宏军终于在50岁的时候,成为了村委会的委员。但这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年富力强和锐意进取,只是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自己在村民心中的形象。
如今刚刚接近40岁的他,在村里的党员们心中,仍然还是年轻的毛头小伙,每次村委会选举,杨宏军都是投票者,不是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