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蛇张着腥味很浓的嘴,露出尖钩状的毒牙,频频朝黑蝴蝶出击。黑蝴蝶灵巧地跳跃着,躲开蛇牙,寻找破绽。豺群齐声嚣叫着,为黑蝴蝶呐喊助威。眼镜蛇惊慌失措,咬得更加凶猛,却屡屡落空。
不一会儿,眼镜蛇气力不支,紧凑的身体变得松软,盘在碎石上,像团烂草绳。黑蝴蝶晃动了一下身体,好似要从左侧进行噬咬,却突然豺腰一扭,改成右侧进攻,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眼镜蛇上当了,扁扁的头扭动着,从嘴里呼呼吹着气,往左侧防卫。黑蝴蝶闪电般地蹿上去,一口咬住蛇的后脖颈。蛇头被死死卡在豺牙间,无法扭动,毒牙丧失了威力。眼镜蛇长长的身体在地上翻滚扭动,很快卷住黑蝴蝶的脖子,狠劲地勒,勒得黑蝴蝶眼珠暴突,喉咙像堵塞了一块卵石,呼吸起来咕噜咕噜响。蛇和豺扭成一团,在碎石地上打滚。
豺王夏索尔和几只胆大的公豺靠上去,你一嘴它一嘴东一嘴西一嘴朝蛇咬冷口。不一会儿,凶狠的蛇被咬成两截。
黑蝴蝶凄凉地嚣叫着,带着刻骨的仇恨,带着失子的悲切,把眼镜蛇嚼咬得稀巴烂,咽进肚去。
晚上,在夜幕的遮掩下,达维娅悄悄爬进矢车菊丛。小风铃已冰凉僵硬得像块石头了。它用下巴颏摩挲着风铃的额头,心里真有点儿内疚和不安。假如它还有其他办法能让白眉儿活下去,它是不会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的。
生存竞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的。
黑蝴蝶膝下只剩下小风笛了。
达维娅决定自己动手来解决问题。它已衰弱得连东西都咽不进去,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快为白眉儿扫清生存障碍。
事情并不简单。它不能明目张胆地咬死小风笛,这样的话,狂怒的黑蝴蝶非但不会收养白眉儿,还会当着它的面把白眉儿撕成碎片,以泄心头之恨。它必须避开黑蝴蝶的耳目收拾小风笛。
黑蝴蝶已失去一子,母性的警觉已绷紧到了极限。而出生才半个月的豺崽,活动范围十分有限,至多离开母豺十来米远。它已是快要死的豺了,要想做到不让小风笛发出半声呻吟就咬断其喉管,谈何容易。
就算它能侥幸地在黑蝴蝶的眼皮底下不露声色地解决了小风笛,仍有麻烦。把小风笛的尸体藏匿到那儿去呢?这可不是只小耗子,能一口吞进肚去。它也不可能叼着小风笛的尸体满世界走,扔到远远的怒江里去。它没这个体力。就算有这份体力,周遭都是雪亮的豺眼,一走动便会将罪恶暴露在阳光下的。扔进树林?扔进草丛?扔进水塘?塞进岩缝?塞进深深的雨裂沟?都不行。豺的鼻子灵得很,黑蝴蝶很快会嗅着气味找到小风笛的尸体,只消闻一闻伤口上的齿痕,便会认出凶手,转身找它算账。
必须要想个瞒天过海的绝招。
眼镜蛇活吞七彩小鸟的情景蓦地跳进达维娅的脑海,一个灵感诞生了。
翌日晨,豺王夏索尔率领大公豺和没有负担的母豺外出狩猎去了,埃蒂斯红豺群的大本营骷髅岩里只剩下一些携儿带女的母豺。
山野静悄悄,太阳白晃晃。
黑蝴蝶带着小风笛从石缝的窝里钻出来,来到一蓬山茅草边晒太阳。达维娅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爬到这蓬山茅草的另一边。
这很正常,大家都想晒太阳嘛。
这蓬山茅草长得很茂密,青里泛黄的老叶子,像道厚重的帘,挡住了黑蝴蝶的视线。
达维娅找好位置后,用爪刨,用牙咬,一点一点在自己腹部底下挖掘土坑。它挖得很轻,挖得很慢,不发出任何声响,把掘出来的废土渣都塞进山茅草里,不露出任何痕迹。挖了半天,终于大功告成,腹部底下出现了一个深浅大小刚好容得下一只豺崽的土坑。它卧在土坑上,就像块盖板,身体把土坑遮盖得严严实实。
它累坏了,口吐白沫,尾部流出一大摊脓血。
豺崽生性好动,小风笛吃饱奶后,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蹦蹦跳跳,调皮地钻进山茅草,和白眉儿玩捉迷藏呢。
两个小家伙围着山茅草追逐嬉戏。
白眉儿虽然体格大,但因奶水不足,瘦得皮包骨头,茸毛也稀稀疏疏像患了癞皮疮。小风笛肥头肥脑,豺毛已蓬松开,柔软得像朵蒲公英。这很不公平,达维娅想,它要劫富济贫。
黑蝴蝶警惕性够高的了,只要小风笛一离开自己的视线,隔一小会儿就低声嚣叫一次。小风笛咿咿呜呜答应着,不断地保持着声音联络。
两次联络的间隔大约是半分钟。
达维娅知道,一旦黑蝴蝶啸叫后,听不见小风笛的回应,立刻会绕过山茅草来寻找。
只有瞬间的机会可以捕捉。
小风笛追逐着白眉儿,憨态可掬地绕到达维娅面前。这时传来黑蝴蝶关切的嚣叫,小风笛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达维娅慈祥的双眼骤然间迸射出一片比火星还亮的杀机,缩紧的豺脖朝前飞弹,咬了个准,一口把小风笛毛茸茸的小脑袋全含进嘴里去,随即狠狠咬紧牙齿。小风笛在它嘴腔里发出一丝哀叫,白搭了,那声音闷进它的肚去,一点没泄漏出来。它的嘴腔里有腐酸的气味,有黏糊糊的唾液,闷闷的像沼泽。小风笛四条小腿在空中无力地舞动了两下,便窒息了。
白眉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眨巴着受惊的眼睛,愣愣地望着达维娅。
宝贝,别害怕,娘是在为你争取生的权利。
隔着山茅草,又传来黑蝴蝶联络性质的啸叫。
达维娅赶紧将已被自己咬碎了颈椎的小风笛吐进自己腹下的小土坑里,飞快舔净粘在嘴角的豺毛,把痕迹咽进肚去。
一场杀戮转眼就结束了,神不知鬼不觉。
黑蝴蝶听不到小风笛的应声,便绕过山茅草来寻找。当然是找不到的;便又钻进山茅草仔细寻觅,把草叶全踩平咬断了,仍不见小风笛的影子。黑蝴蝶又以山茅草为轴心,一圈比一圈绕得远,把周围几十米范围内的每一棵树、每一丛草、每一个土坷垃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小风笛的踪迹。它厉声长啸,也听不到小风笛的任何回答。
小风笛哪儿去了呢?被金雕叼走了吗?天上没有金雕的影子。被眼镜蛇吞吃了吗?四周没有蛇腥味。地上没有洞,也不可能掉进地底下去的。
对黑蝴蝶来说,小风笛失踪得太奇怪了。幼崽离不开娘,小风笛刚刚出生半个月,不会跑远的。刚才它还隔着山茅草丛听到小风笛与白眉儿嬉戏的声音,怎么一下子就找不到了呢?它将鼻吻贴在地面,聚精会神地嗅闻气味,小风笛的气味就在草丛周围。挨近山茅草丛的,除了它黑蝴蝶,只有达维娅。难道说是达维娅……它用狐疑的眼光审视达维娅。
达维娅平平地躺卧在地上,眼神黯然,口吐白沫,已气息奄奄了。它的嘴角和爪子间看不到绒毛。黑蝴蝶晓得达维娅已身染沉疴,活不长了。这么一只在生与死交界的门槛上徘徊挣扎的豺,能有力量把小风笛一下子弄死吗?就算达维娅有这个能耐,也该留下小风笛的尸体呀。豺不是蟒,能囫囵吞食。豺要把食物撕碎嚼烂后才能吃。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达维娅没时间这样做。瞧达维娅的肚皮,空瘪瘪的,没有任何吃过东西的迹象。达维娅平躺着,身体底下没有任何隆起的东西。时间很短暂,达维娅插上翅膀也不可能把小风笛咬死后又转移到连豺鼻都嗅不到的遥远的地方去。
黑蝴蝶不得不打消对达维娅的怀疑。
难道活生生的小风笛羽化成清风飘走了?
黑蝴蝶做梦也想不到,它的心肝宝贝正被达维娅盖在身体底下。达维娅产道发炎腐烂,流着汪汪脓血,那股恶臭,把小风笛的气味淹没得干干净净。真正是天衣无缝。
这时,豺王夏索尔领着外出狩猎的豺群返回埃蒂斯山谷,许多豺帮着黑蝴蝶一起找,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这将成为埃蒂斯红豺群历史上的一桩悬案,成为一个永远无法破译的谜。达维娅这样希望。
可怜的黑蝴蝶,发疯般地在山谷里蹿来跑去,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哀嚣。
天黑了,月光照进山谷,给森林的夜涂抹了一层凄清的光。
黑蝴蝶的奶子胀得圆滚滚,像饱满得快要炸裂的果子。它实在憋得太难受了,抓住一棵树干不停地蹭着。
达维娅把一切看在眼里。
为了让白眉儿和黑蝴蝶能很快形成相互依赖的情感纽带,从今早起,达维娅就没有给白眉儿喂过奶。事实上,它的生命的烛火行将熄灭,四只乳房里已挤不出几滴奶来了。它也不让白眉儿拱进自己的腹下来取暖,因为腹下有个永远不能暴露的秘密。当白眉儿在饥饿和寒冷的驱使下试图强行钻进它怀里时,它用利爪恶狠狠地将白眉儿推开。
秋天的夜,透着料峭寒意。
白眉儿又饥又冷又委屈,缩在它身边呜咽着。
黑蝴蝶在树干上蹭出些奶汁,飘来一股芬芳扑鼻的乳香。
是时候了,达维娅想。它用爪子把白眉儿朝黑蝴蝶方向推搡。
去吧,宝贝,但愿你能讨得养娘的欢心。
去吧,心肝,但愿你能平安长大。
那股甜美的乳香就像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白眉儿饥寒交迫的心。白眉儿抖抖索索朝黑蝴蝶跑去。
对哺乳动物来说,有奶便是娘,没有奶也就不是娘了。
达维娅心里酸酸的。它明白,白眉儿这一去,将永不返回,身体和灵魂都不会再回来了。用不了几天,白眉儿就会把它这位亲娘忘得一干二净。这没什么,它就要死了,诀别是不可避免的。母爱是无私的,它的使命就是让孩子活下去,它不图回报。
达维娅的身体冰凉冰凉,产道那儿的疼痛已经麻木了。它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注视着黑蝴蝶的反应。
白眉儿蹒跚跑到黑蝴蝶面前,顺着那股乳香,钻进黑蝴蝶的怀里。突然,黑蝴蝶惊叫一声跳开了。月光下,黑蝴蝶的脸上浮现出厌恶的表情。
达维娅心里一阵抽搐,要是黑蝴蝶宁肯奶胀得憋死,也不愿给白眉儿喂奶,白眉儿就休想有活路了。它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替白眉儿重新物色一位养娘。
它的担心多余了。
黑蝴蝶怔怔地望着白眉儿,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化,厌恶、迷惘、惊讶、欣喜。它突然扑过来,将白眉儿搂进怀里。
哦,不仅仅肿胀的乳房需要稚嫩的小嘴来吮咂,那挂在空挡上的慈母的情怀,也迫切需要填充。
静谧的夜,传来咋咋咋的白眉儿贪婪的吮奶声,传来乳汁畅流的滋滋声。
黑蝴蝶面目狰狞地朝达维娅低嚣数声,那模样,像个抢劫得逞的强盗生怕财宝又被失主夺回去。
抢吧,抢吧,抢去的东西才甜。
达维娅像卸掉了压在背上的一座山,轻松得要飘起来。它不用担心自己死后压在腹下的罪恶的秘密会暴露。豺没有啃食同类尸体的习惯,也没有任何葬礼。它将保持这个姿势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也不会挪动自己的身体。等它的尸骨被蚂蚁蛀空时,土坑里的小风笛早就腐烂成一把土了。
白眉儿在黑蝴蝶的怀里呢喃着。对豺来说,娘的怀是世界上最温暖的被窝。
达维娅疲倦极了,再也睁不开眼。弥留之际,它把头扭向野猴岭方向。遥远的野猴岭有它青春的憧憬与梦幻,虽然已经破碎了,仍有值得凝眸的美丽的碎片……
一颗坚强的邪恶的火热的冰凉的豺心终于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