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猴子生活在树上,或者待在陡峭的悬崖上,平时很少下到平地来。达维娅和洛戛都不会爬树,也不善攀登悬崖,猴子在上,它们在下,猴子占尽了地理上的优势。另外猴群的组织纪律性较强,由一只头上的毛发长及肩胛的雄性猴王统治着。猴王的面色红得发紫,目光阴鸷,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在赤面猴王的率领下,猴群上下齐心,统一行动,很难各个击破。
有一次,达维娅和洛戛在黄昏时侦察,发现猴群栖息在一座陡岩上,便想等天黑尽后,趁猴群熟睡之际悄悄摸上陡岩玩它个夜袭猴营。结果它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爬上陡岩,便响起了尖厉的猴啸。原来猴群里设有哨猴,别的猴子睡觉时,哨猴便瞪大眼睛密切注意四周的动静,一有可疑的情况,便高声报警。霎时间,猴群便从陡岩上消失了。
白忙乎了一夜,连根猴毛也没捞到,真败兴。更亏的是,洛戛的一只后爪在钻一丛灌木时扎进了一根毒刺,虽然达维娅及时用嘴替它拔了出来,但后爪还是红肿发炎,瘸了好几天。
很快,洛戛就受不了了,成天被一群猴子跟踪轰赶,快把它逼疯了。它是猎狗,被人类养娇了,从没吃过这份苦,受过这份委屈。人类定时定量地喂养它,它耐饿的本领远远不及豺。它快垮了,两只狗眼暴突出来,肩胛瘦骨嶙峋,身体缩小了一圈,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被猴群轻轻一逗,就狂吠乱嚎,白白耗费自己的精力和体力。
达维娅好一些。它是野豺出身,比这更苦更委屈的日子也过过。但看到洛戛那副沮丧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它比自己受折磨心里还难受。
非要给短尾猴一点颜色瞧瞧。
老天有眼,终于有机会施展犬科动物的威风了。这天早晨,达维娅和洛戛沿着临江山崖下那条牛毛细路去寻找食物。和往常一样,猴群在它们头顶喧嚣着、捣乱着。它们正垂头丧气地走着,突然,山崖上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一件物体咕噜噜从笔陡的山崖滚落下来,正好落在它们面前。达维娅眼疾腿快,一下扑过去按住。啊哈,原来是只乳臭未干的小猴子。
不难想象,这只小丑似的小猴子,是站在一块被露水淋得滑溜溜的岩石上,手舞足蹈地对它们进行嘲笑起哄。不料想乐极生悲,一脚没踩稳,滚了下来。
小猴子没摔死,但两条后腿摔断了,躺在地上吱吱哀叫。
好极了,真是恶有恶报。
达维娅迅速将小猴子叼到一块空地上。这里很醒目,能让每一双猴眼都看得清清楚楚。它要当着众猴的面屠宰并吃掉小猴子,用血淋淋的残忍来吓唬并驱走这群讨厌的短尾猴。杀鸡给猴子看,能威慑群猴;杀猴给猴子看,效果一定更佳。它是豺,从小就在血腥的屠杀中长大,做这种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存在罪孽感。
达维娅先撕去小猴子的一块头皮,再一口咬掉小猴子的鼻子。这叫凌迟。
小猴子满脸鲜血,哭爹喊娘,疼得在地上打滚。
一只母猴神情悲切,发疯般地在陡崖上蹿来跳去,跳到赤面猴王面前,跪伏在地,双爪揪住猴王的双肩,使劲摇晃,嘴里发出一串稀奇古怪的叫声。不用猜,达维娅一看就知道,那只痛苦得已差不多癫狂的母猴是正在遭殃的小猴子的娘,它恳求猴王救救它的心肝宝贝。
猴王蹲在一块突兀的青石块上,垂着头,神情颓丧,好像真有点内疚哩。
有两只雄壮的公猴号叫着急匆匆往山崖下爬,那杀气腾腾的模样,像是要下来拼命。有种就下来试试,达维娅冷冷地嚣叫一声。两只公猴吓得缩了回去。色厉内荏的家伙!猴子毕竟是猴子,没胆量同豺正面交锋;再说,差不多有牛犊大的洛戛陪伴在达维娅身边,哪只猴也没吃过豹子胆敢下来逞强。
达维娅又一口咬断小猴子的一条前臂。这叫拆零件。
小猴子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把整个山崖闹得恓恓惶惶。
山崖上的猴群开始骚动不安,好几只母猴都把自己的小猴紧紧搂在怀里,缩进石旮旯。
达维娅很满意这种效果,它就是想制造出一种白色恐怖的气氛。猴心已经溃乱,死亡的阴影已笼罩在猴群上空,只消再进一步发挥这屠宰的艺术性和趣味性,定能把猴们吓得灵魂出窍,逃到天涯海角,它想。
它轻轻一扑,把小猴子扑得仰面朝天。它拱进柔软的猴腹,爪牙一阵撕咬,小猴子活活被开膛破腹了,淡褐色的腹毛间一片殷红,小猴子的五脏六腑赫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然也暴露在众猴惊恐不安的眼睛里。小猴子还没死绝,粉红色的小脸上猴眼还在眨动,猴嘴还在抽搐,表情还相当生动哩。达维娅希望这场面能把猴们脆弱的神经吓得错乱,吓得扭曲断裂,吓得魂飞魄散。
目的很快就要达到。
瞧,山崖上的猴群乱成一锅粥,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胡蹿乱跑。好几只母猴抱着小猴转身欲逃。整个猴群凄凄惨惨,就像要大出殡。
“噢呦——”突然,赤面猴王发出一声低吼,气势威严,沉郁有力。
刹那间,乱哄哄的猴群安静下来,已转身欲逃的母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都面朝猴王肃立着,悲观的情绪一扫而光。
赤面猴王沉凝地蹲在青石板上,眼光里没有一丝恐惧、妥协和动摇,像一块难以撼动的顽石。
好你个混账猴王,看到底是你狠还是我狠!达维娅气急败坏,一口咬下还在纤颤的小猴子的心脏,就像叼着枚鲜艳的红山桃,在山崖下来回走动。这就像在做一条广告:同豺与狗作对是没什么好处的。快逃吧,不然的话,你们的心也会被活活掏出来做早点的。
达维娅正在得意,突然,它瞥见赤面猴王扬起了前臂。一块石头飞落下来,险些砸中它的豺腰。
立刻,猴群效法,石头像雨点般地砸落下来。
很难解释赤面猴王是怎么想起来用石头作武器来同达维娅和洛戛对抗的。也许是一种突发的灵感,一种用仇恨凝成的智慧结晶。但短尾猴确实有这个本领。灵长类动物的前肢与犬科动物或猫科动物的前肢不同,爪掌宽大,爪指细长,当然不如人的手那般灵巧那般富有创造性,但比一般动物的前肢要发达得多,已进化成半爪半手。短尾猴能捏牢树枝,能采撷果实,当然也能捡起、抓住并抛出石头。
达维娅和洛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蒙了,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它们的爪子无法从地上抓起石头回敬猴群。山崖下的小道又细又窄,下临深渊,上接陡崖,无法避得开。“咚”,一块猴头般大小的卵石击中洛戛的脑壳,立刻鼓起一个大青包,就像被大黄蜂蜇了一口似的。“嚓”,一块锐利的石片飞下来落在达维娅的胯上,削去一绺豺毛。
它们双双哀嚎了一声,夹紧尾巴逃命。
背后山崖上传来猴群得意的猖狂的啸叫。
它们头也不敢回,逃得狼狈极了。
这以后,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短尾猴已学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达维娅和洛戛,且乐此不疲,天天守候在石洞外的崖顶,只要它们一出洞,碎石便会铺天盖地砸下来。有一次,几只公猴齐心协力地搬动一块比磨盘还大的岩石,照着洛戛的头顶掀翻下来,要不是达维娅发现得及时,用力将洛戛撞开,洛戛肯定会稀里糊涂就变成了一堆肉酱。
它们硬着头皮好不容易从猴群制造的“石雨”中闯出去,钻进山林,却仍摆脱不了猴群自上而下的袭击。猴们在它们头顶的树冠上高声啸叫,扔下树枝野果,撒下猴尿猴粪,弄得它们好不尴尬。
洛戛愈发憔悴了,整日忧心忡忡,好几次半夜里突然从昏睡中惊跳起来,无缘无故地吠叫一通,活像条疯狗。达维娅明白,洛戛做梦也梦见可恶的猴子朝它扔石头。
终于有一天,洛戛蹲在洞口,向遥远的群山发出一连串向往的吠叫。
达维娅知道,洛戛想离开这个猴灾不断的鬼地方。斗不赢就走,惹不起就躲,倒不失为明智之举。但达维娅舍不得离开野猴岭。它从居家过日子着想,这地方再理想不过了。住在怒江边,有永不干涸的水源,山崖陡峭峻险,人类足迹杳然。土质肥沃,山崖上就是茂密的森林,栖息着成群的麂子、马鹿、岩羊,有取之不尽的食物。倘若迁移,怕走断脚杆也很难找到这么一块适合豺和狗共同生活的土地了。再说,这里有猴灾,其他地方难道就不会有麻烦了吗?理想中的蓬莱仙境是不存在的,生活到处都一样,都有严峻的挑战。没有猴灾,说不定就有虎灾、豹灾、狼灾,麻烦更大呢。这是个拥挤的地球,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找不到没有归属的土地。要有自己的领地,非得去拼去抢去夺不可。
这只是母豺达维娅不愿离开野猴岭的一个表层理由,更深层的理由是:迁移居住地,毕竟是一种怯懦和软弱,未免有一种被驱逐的屈辱。它达维娅能忍受这种屈辱。它是豺,严酷的现实早就教会了它这样一个真理:生活就像阴晴圆缺的月亮,骄傲和耻辱会交替来临,要活命就得能伸能屈。但洛戛能经受得住这个沉重的心理打击吗?洛戛是猎犬,仰仗人类的力量,在森林中一向骄傲自大,连森林之王老虎见了都要避让三分。洛戛在当猎犬时,从没受过这等窝囊气;刚刚脱离人类,变成一条野狗,就被飞扬跋扈的猴子弄得被迫迁移,它会怎么想呢?它一定会认为做野狗不如当猎犬好,它会讨厌现在的生活方式,它会留恋过去的时光,它会萌生再回到人类身边去的愚蠢念头。
达维娅并非无谓地担心,它已看出端倪来了。这几天洛戛老是独自溜到江边,眺望上游方向,脸上浮现出殷切的思乡之情。幸亏它们漂流了一天一夜多,离开日曲卡山麓十分遥远,连高耸入云的白皑皑的雪峰都看不见了,洛戛就是有心回到旧主人的火塘边去,也无法找到归途。狗不是老马,也不是信鸽,缺乏远距离归巢的能力。不然的话,洛戛恐怕早就脚底抹油开小差了。
无论如何,达维娅也不能让洛戛一开始过野狗生涯心灵就蒙上一层永远无法抹掉的失败的阴影。
无论如何,它也不能让洛戛再去当猎犬。
说到底,它舍不得洛戛离开自己。
必须赶走这群短尾猴!
母豺达维娅心里很清楚,要想赶走短尾猴,必须先制伏那只赤面猴王。擒贼先擒王,咬蛇咬七寸。赤面猴王是这群猴子的精神支柱,是力量的源泉,是团结的凝聚力,是胆魄和意志的象征,只要咬死赤面猴王,就像砍断了众猴心中的参天大树。树倒猢狲散,猴群必垮无疑。
要收拾赤面猴王,谈何容易!
无论在哪里,赤面猴王都处在猴群的中心位置,四周有好几只公猴和母猴护卫着,还有哨猴站岗放哨,根本没法接近。
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对付赤面猴王,达维娅是豺,豺高度发达的智慧让猎人都会发憷,还找不出个绝招来制伏赤面猴王吗?
办法是有的,但危险太大了。
它和洛戛一前一后大摇大摆从临江的山崖经过,猴群必定朝它们扔石头。它慢吞吞地跑,总有一块石头会击中它的身体。它假装被击晕了,从陡坡滚下江隈,好像跌死了——豺装死的本领世界第一,连猎人都会经常上当呢。洛戛当着众猴的面,弃它而去,跑得远远的。让众猴看清楚,偌大一片江隈,就孤零零躺着一只死豺。赤面猴王为了报仇雪恨,为了扬眉吐气,也为了在众猴面前炫耀自己非凡的成功,会从山崖上下来抬它,抬回崖顶慢慢把它撕成碎片。当赤面猴王来到它面前时,它就像诈尸似的蹦起来,死死咬住不放,洛戛旋风般地奔回来,杀它个回马枪,赤面猴王即使有天大的本事,在一只狗一只豺的纠缠下,也没有任何逃生的可能了。
风险并不比成功的可能小。
首先,跌入江隈的坡实在太陡,跌轻了怕不足以迷惑老奸巨猾的赤面猴王,跌重了怕假戏真做一命呜呼。再说,就算侥幸跌得不轻不重,起码身上也要挂满彩。当它搂抱住赤面猴王时,赤面猴王肯定垂死挣扎。赤面猴王可不像松鼠和兔子那般好对付,弄不好不等洛戛赶到,它自己先被赤面猴王掐断了脖子。
这样做,等于在跟死神开玩笑。
但是,为了能把洛戛从身心崩溃的边缘拯救出来,为了明天的安宁与幸福,达维娅豁出去了。
一切都按事先设计的那样在进行。谢天谢地,事情开始得十分顺利。那块击中达维娅脑壳的卵石恰巧是赤面猴王抛掷下来的。
达维娅在陡崖边缘走了个&字形的醉步,栽了下去。崖顶传来赤面猴王沾沾自喜的高呼。它跌落得十分自然,顺势而下,一个滚连着一个滚,一直跌到江隈一片平坦的砂砾上。虽然身上被陡坡上的蒺藜和石角挂破了好几处,钻心的疼痛,但头脑尚保持清醒,四肢也没筋断骨裂。它在砂砾上踢蹬了几下,便凝然不动了,只有一只豺眼眯开一条细缝,观察动静。
洛戛也表演得相当不错,连滚带爬从陡崖蹿下来,围着它长吠数声,声音悲凉,如泣如诉,最后叼了把草叶盖在它身上,夹紧尾巴,小跑着离开江隈,一路呜咽,显得丧魂落魄,很快变成遥远江岸上一点模糊的黑影。
崖顶上猴群唧唧喳喳叫着,像在欢庆胜利。
陷阱已经挖好,罗网已经张开,只等赤面猴王来钻了。
赤面猴王沿着陡崖一步步爬下来。智慧万岁!达维娅在心里高呼。它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幸运,事情会那么顺利,简直比逮只兔子还要省心省力得多。
达维娅很快发现自己高兴得似乎早了点。
赤面猴王刚下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左顾右盼了一阵,竟然顺着原路又返回崖顶了。
很难解释赤面猴王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变卦的。或许,赤面猴王本来就生性多疑,或许达维娅和洛戛表演得太逼真,反倒引起了赤面猴王的怀疑。
赤面猴王回到崖顶那块青石板上,朝一只脖颈上的毛差不多已快秃光的老猴子叽叽咕咕叫了几声。秃毛老猴子战战兢兢地爬下山崖,径直来到达维娅跟前,小心翼翼地围着达维娅绕了两圈,试探性地用前爪推了达维娅一下。达维娅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秃毛老猴子又抓住达维娅一条前腿,猛地拽动。达维娅比真的尸体还像尸体,在砂砾上直僵僵地被拖出好几尺远。
达维娅明白了,狡猾的赤面猴王唯恐有诈,让阅历丰富的秃毛老猴子先下来查看一番,实地考察并试探它是否真的死了。
对达维娅来说,这好比是一场突然袭击式的考试。它没有退路,必须硬着头皮通过这场考试。
秃毛老猴子转身朝崖顶吆喝了一声,大概是在向赤面猴王报告这只恶豺的确已经气绝身亡了。
但愿赤面猴王能相信,达维娅暗暗祈祷。
赤面猴王蹲坐在青石板上凝然不动,很明显,它认为考试还没有考完呢,让秃毛老猴子用更有效的手段探测真伪。
秃毛老猴子跳到达维娅身上,张嘴就在它肩胛、后胯上乱啃了几口。猴牙虽比不上豺牙尖利,但也能嚼碎山核桃,直咬得达维娅火烧火燎般的疼。它咬紧牙关,才没被咬“醒”。
总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秃毛老猴子啃咬几口后,噗噗吐出满嘴的豺毛和豺血,大概觉得有点儿恶心,不再咬了,而是抓着达维娅一只脚踝,往山崖上拖。
这老浑蛋,想把它拖上山崖去呢。
达维娅当然不能听之任之。到山崖一路都是棱角锐利的岩石,还有灌木荆棘,骨头不被拖散了架,也难免会蹭掉一层皮。它不能让自己变成剥皮豺,它暗暗用爪或头钩住草根树枝和隆出地面的岩石,增加自己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