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儿雄赳赳地骑在牦牛犊的脖颈上,在被捕兽铁夹夹住前,最后来个英雄亮相。
捕兽铁夹却迟迟没砸落下来。随着牦牛犊身体倒地,四蹄朝天,这才看清,牦牛犊四条腿血肉模糊,早就受了重伤。再看贴近云杉树那道陡崖,有一道明显的擦痕。显然,牦牛犊是从高高的山崖上不慎失足滑落到山谷,跌断了牛腿,所以才躺卧着无法站立起来的。
这真是虚惊一场。
白眉儿绷紧的心弦一下子松弛了,四腿发软,从牦牛犊脖颈上滚落下来,趴在地上呦呦叫着,涌起一股死里逃生的惊喜。
豺群发出一阵欢呼,像股红色狂飙,涌卷上来,你争我夺分享美味的牦牛肉。
只有豺王夏索尔食欲不佳,才吃了两口就走开了,仿佛这牛肉已经变质了似的。
这当然是由恶劣的情绪造成的。
豺王夏索尔又后悔又愤怒,就像不小心吞进了一只仙人球,卡在喉咙口,咽咽不进去,吐吐不出来,难受得要死。
它后悔的是,自己未能看破牦牛犊其实并不是猎人设下的诱饵。要是早看破这一点,它绝不会把这样一个出头露脸的机会让给白眉儿的。怪自己有眼无珠,怪自己疑心太重,白白失去了一个在众豺面前展现豺王风采的机会。
它愤怒的是,这乳臭未干的白眉儿也太爱出风头了,完全违背了当苦豺的传统规矩。苦豺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是豺群中最不显眼的小角色,说得好听点,是次等公民,说得难听点,是半个奴隶。按约定俗成的传统规矩,当苦豺用自己的身体试探出疑点重重的猎物跟前没有陷阱和捕兽铁夹时,就应当很识相很知趣地退下阵地,让出扑击的位置,让豺王来收拾猎物。这小子倒好,利用这个机会大出风头,竟然直接扑到牦牛犊身上噬咬喉管。这等于在剥夺它豺王的专利。
尤其让夏索尔无法忍受的是,白眉儿竟然用空中噬喉的动作结果了牦牛犊的性命。它一向认为空中噬喉是“超豺”的标志,是命运对夏索尔的一种恩赐,是它豺王风采的集中体现,是保持豺王威势的法宝,是驾驭众豺的神鞭。可突然间,垄断被打破了。当它看见白眉儿做出了空中噬喉的动作,真比看见一块石头会飞还要震惊。一瞬间,产生了天塌地陷般的恐怖感。它觉得自己的王位已经动摇,末日即将来临。它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可惜,这是无法更改的活生生的现实。众豺情不自禁地为白眉儿喝彩赞叹,那赞叹声在它听起来,比给它唱安魂曲更刺耳。
它无法理解,一岁半龄的小公豺,怎么可能做出空中噬喉的动作?通常一岁半龄的小公豺,还处于学习狩猎的初级阶段,刚刚掌握最平常最一般的扑咬技艺。就拿它夏索尔来说吧,一直到四岁——豺的黄金年龄,才敢练习空中噬喉的绝招。豺的寿命不长,十五岁已经是寿星了。对豺来说,四岁就是春季的花,体力最旺盛,精力最充沛,青春无限,日臻成熟,已掌握了所有的传统狩猎技艺,正处在生命的巅峰。就这样,它夏索尔还扎扎实实练了整整一年半,直到五岁半龄,才学会了空中噬喉。白眉儿的年龄宽打宽算才一岁半呢,怎么就能轻而易举掌握了空中噬喉呢?难道它是只“超豺”?不,这里头肯定有奥秘,有名堂。
夏索尔是血统纯正的豺,很清楚豺的能耐。正常的豺,决不可能在一岁半龄学都不用学练也不必练就做出空中噬喉动作的。空中噬喉之所以威力无穷,之所以独领风骚,之所以被称为绝招,之所以在这之前只有它夏索尔才能掌握,之所以成为众豺羡慕得要死而又可望不可及的高精尖扑咬技艺,说穿了,就是空中噬喉整套动作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豺的身体极限。
较之狼和一些品种优秀的狗,豺的身体偏短偏矮,这自然影响了扑跃的高度和距离。身强力壮的大公豺,至多只能跃到两米来高。这个高度要收腹抬尾是很困难的,即使勉强能完成,身体已开始下跌,形不成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再者,豺腰是豺整个身体中最薄弱的环节,有点粗圆,有点笨拙,而空中噬喉最关键的动作就是收腹后的挺腰。须灵活而有弹性,威猛再加巧劲,借助腰部的力量,一瞬间将身体倒竖起来。普通的豺腰是极难在空中做到这一点的,再努力也无法将身体倒竖成直线,而只能将身体竖成一个四十五度的夹角。豺嘴刚刚碰到猎物的颈窝,还来不及叼咬,身体已无可奈何地落到猎物身体上了。因此,虽然好几只大公豺都对空中噬喉妒忌得眼睛要冒血,偷偷地学,偷偷地练,有的还坚持了好长时间,但没有一只学会的。
就说埃蒂斯红豺群第二号大公豺察迪吧,身体够棒的了,钢牙能咬断牛骨,利爪能撕破熊皮,腿弯的肌腱硬得像石头,仅仅是腿比它夏索尔短了半寸,腰围比它夏索尔粗了半圈,就无法完成空中噬喉的动作。有一次,豺群追逐一头香獐,察迪冲在最前面。大概迫不及待地想露一手吧,它突然就玩起空中噬喉来。结果,不但没能把香獐的喉管咬断,还让香獐在豺臀上重重地踢了一蹄子,摔得鼻青脸肿,真是自找没趣。
夏索尔一向以为自己是豺中的佼佼者,老天爷生就它一副长腿和细腰,使它能做到别的大公豺无法做到的事情。可突然间,冒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大庭广众面前玩起了空中噬喉。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它不得不承认,白眉儿起跳收腹挺腰倒竖探嘴叼咬蹬腿这一整套动作做得干净利落,衔接紧凑,恰到好处,无可挑剔,一点也不比它做得差。越是这样,它内心的妒火越烧得旺。这牛犊肉虽然鲜嫩无比,可它吃起来却味同嚼蜡,难以吞咽。气都气饱了。
它用阴沉沉的眼光盯着春风得意的白眉儿。
奥秘在哪里?名堂在哪里?
看来,自己过去的担忧不无道理。
从一开始,夏索尔就很不喜欢白眉儿。不是因为白眉儿是达维娅的遗孤,而达维娅曾干出过残杀同类豺崽的伤天害理的事。对这个问题,夏索尔有自己的看法。达维娅确实歹毒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的。豺嘛,本质上都是自私的。它不喜欢白眉儿,主要是白眉儿那身毛色。埃蒂斯红豺群,那名称就包含了这样一层意思:所有的豺毛都是棕红的。这是一种种族的特征与标记。当然,每只豺的毛色不可能绝对一样,总会有所差异。有的豺偏深,有的豺稍浅,有的豺脖颈有圈白毛,有的豺尾尖有簇黑毛,有的豺腹部乳黄,有的豺四蹄雪白,各有风姿,各具特色。但尽管有局部的变化和细微的差异,整体上说,毛色都是红的,才属于红豺。可白眉儿的毛色却是金红,不,说金红极其勉强,还不如说金黄更确切些。
夏索尔曾仔细研究过白眉儿的体毛,仅仅毛尖有点红,其他部位都是黄的,茸毛蓬松开,表层金红,茸毛一闭紧,就是金黄。埃蒂斯红豺群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只豺是这种毛色的。不错,白眉儿眼睑间那块白斑和尾尖的那簇黑毛像豺,但只是局部像而已。整体上说,和其他豺差别极大,可说是大异小同吧。有一次,夏索尔一觉醒来,刚巧,白眉儿茸毛收紧站在它面前,恍惚间,它真以为是一条黄狗站在它面前呢。当然,它是亲眼看着白眉儿从母豺达维娅的产道里钻出来的,的的确确是母豺产下的崽,身上的气味也绝对是纯正的埃蒂斯红豺群所特有的气味,它只能承认白眉儿是豺。可白眉儿身上与众不同的毛色总使它觉得白眉儿豺得不够地道,豺得不够纯粹,越看越别扭,越看越扎眼。
后来,白眉儿超乎寻常地快速发育,才一岁半龄,就和成年大公豺长得一般高大了,夏索尔的怀疑和担忧也就越来越大。联想到母豺达维娅离群出走两个多月,返归群体后就产下了白眉儿,其中的蹊跷就更明显了。达维娅究竟是和谁交配的?丛林里的孤豺?别的豺群的公豺?狗?狐?獾?埃蒂斯红豺群没有档案袋,也没有外调习惯。个体隐私,无法追查。但夏索尔确信,白眉儿的血统是有问题的,倘若要划成分,必定是异己分子。
夏索尔之所以要违反常规,让一岁半龄风华正茂的白眉儿去做苦豺,说穿了,就是不想让自己统辖的种群有异类有杂种。它是想借助猎人之手,消除种族的隐患,也消除自己的心头之忧。
没料到会适得其反。
这更坚定了它要解决白眉儿的决心。
退一万步说,就算白眉儿是血统纯正的豺,它也无法容忍白眉儿了。这小子一岁半龄就长得和成年大公豺一般高大,再长两年,岂不成了巨豺!现在就能空中噬喉,骨骼长全了,还不定能玩出什么新花招来呢。
在豺群社会中,豺王的位置并不是世袭的,也不是靠民主选举上去的,更不搞什么终身制,而完全是力量的角逐,靠血腥的争斗夺来的。夏索尔意识到白眉儿是动摇它王位的一个潜在威胁。它绝不能等闲视之,绝不能容忍一个比自己厉害的家伙待在自己身边,决不能留下自己的掘墓者!
夏索尔真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白眉儿撕碎了,可它克制了自己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它不能贸然行事。它虽然身为豺王,握有生杀大权,有足够的威势,但这种权力和威势,必须顺从大部分豺的意愿,才能有效地发挥。起码要假借民意,操纵民心,才能为所欲为。白眉儿刚刚成功地猎杀了牦牛犊,表现得英勇无畏,众豺都对其刮目相看,十分感兴趣,这种时候,它扑上去撕咬,就违背了大部分豺的意愿,就成了滥杀无辜心胸偏狭的暴君,就会损害自己的威信,就会遭来反对,说不定还会引起一场弹劾、颠覆或政变。它可不是傻瓜,不会做往自己脸上抹黑的事。它是豺王,这个角色决定它在埃蒂斯红豺群内部,必须主持公道,起码表面上应该是正义的化身。
不要鲁莽。它告诫自己,时间还长着呢。它是豺王,还怕找不到白眉儿一点错误,捏不到一点把柄吗?要让众豺都觉得白眉儿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它相信,这样的机会会有的。
不能咬死这小子,起码也要把这小子驱逐出埃蒂斯红豺群。夏索尔阴险而歹毒的眼光在白眉儿身上逗留了很久很久。
牦牛犊很快被抢食得一干二净,豺们意犹未尽地围聚在残骸四周。
夏索尔堆起一副温和的表情,来到白眉儿面前,用一只前爪理了理它脊背上凌乱的毛。这是一种赞许,一种夸奖,一种赏识。豺王嘛,就该表现得豁达大度,敬贤惜才,尽管是演戏,尽管心里憋着一股窝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