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文学史上响当当的人物到了后来都只剩一个名字。文学史会描述说他非常非常重要,但事实上已经没有多少读者会看他的作品了。查尔斯·兰姆(CharlesLamb)就是这样一个名字。他在19世纪被认为是英国最有代表性的散文家,到了20世纪,很多中国学者,尤其是“五四”文人,喜欢并翻译它。兰姆的很多作品都曾被引荐到中国,但过去一直没有被完整翻译。很多散文名家和文学界的重要人物都曾大力推荐查尔斯·兰姆,并希望中国读者多向他学习。但到了今天,年轻一代读者对查尔斯·兰姆知道得并不多,甚至在西方英语世界里他也被认为是一个过气的老古董。我们通常把文学分成小说、诗歌、剧本以及散文四大文类。中国是......
《于丹〈论语〉心得》
粗浅的话语,朴素的道理
这两年《论语》跟孔子突然成了潮流,很多人重新谈论起《论语》。《三联生活周刊》也拿孔子做了封面文章,将解读《论语》的历史分成“俗讲”跟“学术讲法”两部分。说到“俗讲”大家就会想起南怀瑾先生,认为他的解读是俗讲的代表。我个人觉得这个区分不完全准确,因为所谓的学术讲法跟民间讲法在古代是不存在的。中国古代根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界”概念,不像今天,有一个专业的学术体制,有大学,有研究所。有人从很专深的古文献的角度,从哲学、社会学,甚至人类学的角度去研究孔子,这属于学术界的讲法。还有一些人叫做民间学者,在民间用通俗浅白的语言去讲《论语》。
说到这儿不得不提及使《论语》重新大火一把的功臣于丹教授。自从在央视《百家讲坛》讲过《论语》之后,她跟《论语》便同时红火起来。于丹教授这本书的确把《论语》解释得非常通俗,甚至被人诟病,觉得她简直把《论语》讲成一本现代版《心灵鸡汤》了。比如“君子”在《论语》不到两万字的篇幅里面总共出现了100多次,而在《于丹〈论语〉心得》里,“温度”恐怕少说也出现了100多次。所谓“温度”就是有厚度的,有情感的,很温存纯朴的一种状态,她认为孔子的《论语》是个讲温度的东西。
于丹教授现在是北京师范大学做传媒学研究的教授,但是她的本行是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念的就是这个。我们举一个书里的例子,看看什么叫做“俗讲”。
我们都知道孔子讲“仁”是很重要的,仁民爱物的“仁”,且看于丹教授怎么去解释“仁”。她说“仁”就是两个字“爱人”。于是很多人看完就会觉得“哎呀,这不太像话了吧”,儒家哲学都说“仁”是最重要的概念,可以写好几百好几万本书出来,你现在用“爱人”两个字就带过了,行吗?
我觉得于丹教授很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她很懂得用一些现代摩登的小故事去解释《论语》里面的道理。比如孔子说“君子不器”(《论语·为政》),于丹教授解释的时候用了一个小故事。她说有一个人去看心理医生,跟医生说:“哎呀,我常常觉得我上班很痛苦,我工作很累,我完全失去了自己,我每天就是为了要讨好我工作上的伙伴,为了满足工作的需要,我精神压力太大了。”然后心理医生就跟他说:“那你应该去看一场喜剧,让自己高兴一点。”谁知道这个病人回答说:“医生啊,我就是那个喜剧演员。”这个喜剧演员平常的工作就是要让大家高兴,讨好人家,没想到反而因此丧失自我,自己高兴不起来了。
于丹以此来解释什么叫“君子不器”,就是说人应该要安抚一下自己的内心,让内心安稳舒适,掌握到自己的内在,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么解释你能够说她错吗?当然没错,但是她说得非常粗浅,这是很重要的。
正如于丹讲的,《论语》是一本教大家怎么做人的书,这里面的道理都是很纯朴的。不要看不起这些纯朴的话,当你在一些特定场合的时候,往往是这些纯朴的东西能够显现出巨大的力量。
如果我来讲《论语》,恐怕也是“俗讲”,但是我最注重的字或者说最喜欢的关键词恐怕不是“温度”,而是“气魄”。《论语》是本教人怎么做君子的书,因为从中特别能看出一个君子该有的气魄何在。什么叫气魄?《论语》里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话说出来很有气魄。但是你想想看,要落实到做人的情境里,在特殊的环境底下那个气魄是如何地张扬?
大家或许听说过梁漱溟先生,他堪称当代大儒,共和国建国以来只有一个人敢公开顶撞毛泽东,就是梁漱溟。因为梁漱溟认为共产党建立政权以来对农民并不好,他当时就提出尊重城市的工人,但是乡里面的农民怎么办?于是就把毛主席当面痛骂了一顿,他站在下面,一直要跟毛主席继续辩论,要求发言,就是这么一个倔强的老先生。
老先生是个儒门弟子,尊重孔子,所以到了“文革”“批林批孔”的时候他就惨了,被逼着出来交代。于是他就做了一场演讲,结果讲了两天都没讲完,而且他大谈孔子如何了不起。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他居然敢这么说,说孔子是很重要的,我们要好好读孔子、了解孔子等等。
“文革”有几个月实行大批判,有一回这些革命红小将们要重重批判他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话,就是那句“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他自己作何解释呢?他说这是受压力的人说的话,不是得势的人说的。“匹夫”就是独自一个,无权无势,我的什么东西你都可以拿得掉,但是我的“志”你是拿不掉的。这是何等的气魄,这就是儒门弟子的气魄,梁漱溟先生真不愧是当代大儒,没有辱没至圣先师的教导。
大家不要以为我们只讲大道理,《论语》里有一句话听起来非常粗浅却是最朴素的做人道理。《论语·乡党》:“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孔子说:“我跟乡里头的人一起喝酒的时候,总是等拿着拐杖的老人家先出去,我才出来。”你看这句话听起来也太粗浅了,跟刚刚我们讲的那种“不可夺志”的气魄是不是差得很远?可你千万别小看这种事。
今天我们大家都喜欢说大道理,说怎么样才算是一个中国人,我们应该做什么,但是我们往往忽略了日常生活中最朴素的东西,像敬老。现如今,当各位都在讲大道理的时候,应该去搭公交车、地铁看一看,有哪些人是愿意让老人先出门、让老人先进车、让位子给老人坐的呢?
作者小传
于丹,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古典文化研究者和传播者,知名影视策划人和撰稿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影视传媒系系主任。主攻广播电视媒介学,出版《形象品牌竞争力》等专著多部,为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今日说法》、《艺术人生》等多个电视栏目进行策划,现任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科教频道总顾问。
李零《丧家狗》Ⅰ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经常有读者问我,每天介绍一本书,那些书你自己是不是都看过?我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没错,我介绍的每一本书,或许不是读得非常细,但起码我是从头到尾看过一遍的。因为我很相信专业伦理,我写评论写了大概十八九年,我常常相信做评论或者发表任何意见也要讲究一个专业伦理。什么叫“专业伦理”?我这里有个特别好的范例,就是北大中文系的李零教授写的《丧家狗》。
这本《丧家狗》副题叫“我读《论语》”,顾名思义,讲的是他对《论语》的看法,而且是逐章解释下来的。按理说我不应该太着重推崇谁或是谁的书,我也不想帮谁卖广告,何况我根本不认识李零教授本人,但是我觉得围绕着这本书惹起的诸多争论很有意思,而这些争论正好可以用来证明何谓“专业伦理”。
关于《丧家狗》这本书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一个点上,就是孔子到底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近乎于一条狗,还是大成至圣的先师、万代敬仰的庶王呢?争论闹得非常大,不只网上各个论坛都特别开出一个标题去讨论,甚至我的同事胡一虎也在他的节目《一虎一席谈》里专门就此做过一次辩论。可是我发现,大部分围绕着这本书说事儿的人,从他们的意见里我大胆地推测,他们似乎没看过这本书。为什么没有看过一本书却能够只因为它的名字叫《丧家狗》而立刻上升到“李零教授这家伙不是人”的评判层次呢?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这本书一开头李零教授就解释了他出这本书的目的。这会儿孔子热,大家都在捧孔子,而过去大家又曾贬过孔子。李零教授这本书的目的就是要指出孔子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很糟糕的“臭老二”,而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而且孔子曾经形容自己是丧家之犬这个说法是有典故的,也就是说“丧家狗”并不是李零教授的说法,至少有五条资料能够印证这个典故。
最有名的就是《史记·孔子世家》了,还有《孔子家语》里面也说,孔子当年到了郑国的时候跟弟子走散了,一个人在郑国外面的城门上头逛来逛去。有个当地人看到他的弟子子贡,就跟子贡说:“那儿有个老家伙,看起来上半身是模是样的,下半身颓颓唐唐,哎呀,看起来就像条丧家之犬。”子贡也不怕老师生气,就据实相告孔子,说:“老师啊,那边有个人说你像一条狗。”结果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就是说外形不重要,然后又说:“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意思就是他说我像丧家之狗,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为什么孔子说自己是丧家之狗?我们想想看,孔子一生颠沛流离游历多国,跑了那么多地方,却始终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愿意诚心诚意接受他对政治和世道的看法,让他好好地安稳停留下来。这几十年来一路上他过得非常苦,有的时候甚至被困在一些地方饭都没得吃了。但是孔子依然非常达观,依然乐于去教授他的学问。所以他形容自己到处奔波但是始终没办法完成自己的理想和使命,这叫做似“丧家之狗”。
既然有典故,又有解释证明是孔子自己这么说的,为什么大家还要骂李零,说他诬蔑了圣人呢?是这五条材料全都不准确,全都不是真的吗?与其争论这个书名上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地读一读李零这本书里面到底是怎么去解释孔子,怎么去介绍《论语》的呢?
之前我看到一些网友在谈这本书,其中有位网友就从《丧家狗》里面一句话开始衍生,我觉得他的推理能力很强。他批评李零说“孔子认为凡是在一个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之犬”,他单拿出这句话,推论到“李零现在是一个为了名、为了利,不惜出卖人格,诬蔑圣贤的混蛋”。这句话或许有语病,不过这位读者也写得很仔细,他说现实世界当然找不到虚幻的精神家园了。
我们怎么能从一句话去推断一本书,由一句话去否定作者的人格呢?所谓评论的专业伦理是,你有多少材料,你获得的材料有多大的范围,你说话就说到多大的范围,不要过分。孔子老教我们要“慎言”,意思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不知道的事情就说不知道,知道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孔子在《论语》的“为政篇”里面有一句名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今天中国已经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每个人都挺有思想,每个人都很用脑子,常常喜欢发表意见。大家都想发表意见这个动力是好的,可是“思而不学”很危险,如果我们连事情都没搞清楚,连一本书都没看过就大发议论,评论这本书乃至于这个作者的人格,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呢?或许大家应该回去先从头好好读一读《论语》。
作者小传
李零,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方术考》、《中国方术续考》、《〈孔子〉十三篇综合研究》、《兵以诈立》、《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入山与出塞》、《放虎归山》、《花间一壶酒》、《李零自选集》等。
李零《丧家狗》Ⅱ
经典的“原解”与“诠释”
我们现在读书,特别是读古书、读经典的时候常常面对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读出那本书的原始意义,或者说这个原始的意义到底存不存在?一些书的文句,特别是文言文,它断断续续,于是有很多种诠释的方法,哪一种才是最好的呢?光从文字上面下功夫是不够的,还是得回到义理。但一说到这个道理的解释,你的解释和你的道理是否说得通又有很多问题会出现。我觉得李零教授这本《丧家狗》之所以会引发争论,除了题目很耸动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这本书诠释《论语》的方法以及李零教授的书写方式。
他的目的其实很明确,就是要教大家细读《论语》。
说到这一点,我向来很佩服李零,他的文献学功底是很扎实的,他做了很多功夫,希望尽量还原《论语》到底在写什么、说什么。可是另一方面,李零有个想法,就是要“拨乱反正”。如今当《论语》热得那么厉害,人人称颂孔子的时候,他觉得有责任要带大家从细读《论语》出发,还原孔子的真实面目。①他说:“孔子跟你我一样,都是个常人,他虽然致力要求自己,不怕人家不了解他,所谓‘不惧不为人知’,可是同时他还是很好名的,甚至是很想做官的。”
我们首先要知道,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一个知识分子老想做官,大家就对他很怀疑,很有看法。而李零已经界定了孔子是个古代的知识分子,但他为什么又很想做官呢?我觉得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在孔子那个年代,做官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有志于天下的人,要改变世界、让世界太平的唯一出路。换做今天,我们的出路可能比较多,你可以去做个非政府组织,搞一些社会活动等等。我们从这本书里看到,孔子想出名、好出名,但是他又很矛盾地说,自己不怕人家不知道自己的志向,不怕人家不了解自己。对此,李零就把孔子说得有点酸,而且我觉得他刻意要这么说,来矫正大家对孔子的印象。
李零用了几个例子说孔子讲闻达,“闻”和“达”讲的都是出名,但李零就区分开来,说“闻”是一种虚名,“达”是一种真名,有实质的名声。他引用了“雍也篇”里一段很有名的话,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后来的成语“成己达人”就是来自这句话,他用这句话当例子说“达”是一种成名,但是否真是这样呢?我觉得这是要有所保留的。
我们看到李零在“雍也”里也有注解,他说孔子说“仁”,仁道的仁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强调是从自己做起,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从这个角度去看这个“达”,恐怕就不只是出名那么简单了。
此外,孔子在“阳货篇”第十七里面说:“鄙夫可与事君也欤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李零如何解释这句话呢?“鄙夫”就是乡巴佬、乡下人,问说乡下人可不可以跟他一起侍奉国君,一起出来从政呢?就说“哎呀,有麻烦”,因为这些家伙没得到的时候就老担心得不到这个高位,得不到名禄,得不到名利,得到了又怕失去它,这叫患得患失。孔子说,一个人抱着这种心态,就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了。换句话说,这种人很有问题。这是孔子关于名、利、做官的一个判断和想法。由此可见,孔子讲名利、做官,讲的并不是为了做官就什么都可以,他讲究的是你不能有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