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春过夏至,万物繁盛。落英飘飘,莺飞燕舞,又是一年初夏时分。
于凡人来说,时间如指尖流水,抓不住却总能感受到那飞逝的速度。然而过去的几个月中,平州的老百姓却和这种感觉告别,开始体验到什么叫作度日如年。
为了彻查平州,找到刀荥,官府动用了整个平州的力量。官府组织民队,一座山一座山的彻底搜查,把那些为了逃税而居住在偏远地区的人统统迁居到了一起。甚至隐藏在深山老林、山崖洞穴里的人也纷纷被找了出来,聚集在一处。连那些山匪盘踞的老巢也在这次搜查中被逐个捣毁,足可见官府这次动员的力度之强。
这次官府动员百姓,得到了道门修士的全力支持。他们准备把整个平州大地完整地勘察一遍,其中也包括了属于各种灵兽的险地。不过在修士们把灵兽杀的杀,抓的抓之后,险地就也就不再险了。这么浩大的工程,目的只是为了找到刀荥,老百姓有多抱怨可想而知。每天都有因为劳累而死去的民工,每刻都有想要逃跑的壮丁。但官府有修士相助,普通人的小心思是翻不出什么浪花的,他们只能咬紧牙,继续坚持干下去。
普通人死去,黄土一埋,又有谁能记住呢?后来平州根据这次勘察的结果,编纂了庄国最详实准确的地理志,绘制了最精确的地图,使得李从延青史留名,传为一段佳话。历史记住了伟大工程的结果,把功绩推给了实施者,却把为其做出牺牲的平凡人扔进了角落,慢慢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
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此时平州的大规模勘察才刚刚开始不久,平州百姓还有几年的苦要受。道门修士因为同样的原因,也要忙碌奔波好些年。倒是躲在暗处的魔门稍显轻松,同样对刀荥下落没有头绪的他们只要盯紧道门,在有消息之后抢先下手就是了。
而整件事情的主角,现在正躺在平州一处僻静的土屋中,沉沉地睡着,神态安详。一床薄被覆在身上,看不清他伤口如何,却能看出他此时体态瘦弱,不复去年的健壮模样。
屋外微风习习,高树挺拔,鲜翠欲滴。一对工艺粗糙的石质桌椅置于树荫之下,上面放着一只同样粗制的木质大碗,一个相貌粗犷的彪形大汉正双手环抱胸前,迎风而立,远眺前方。一身粗麻破衣上面布满了针脚粗大的补丁,脚上粗制的草鞋和头上束发的草绳一样,都有没被扎紧的草在杂乱的向外支棱着。这一身打扮与他身边的器具风格一脉相承,竟构成了一副别样的风景。
大汉正在出神,忽听土屋内有声响传出,知道是自己看护的病号醒了,便拿起木碗,大步走进了屋内。
刚一进屋,大汉就听到了嘤嘤的哭声:“木爷爷,我怕,木爷爷……”大汉一阵心烦,于是怒目圆睁,虎躯一震,高声说道:“唉呀,人都没了,还哭什么啊!”
徐虎抽泣着推开遮住眼睛的被角,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瞋目浓须的大汉正盯着自己,硕大的块头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不由得叫出了声。“你之前打猎杀人,可不是这般胆小。怎么现在一见我长得凶点,就被吓到了?”大汉来到徐虎病榻前,用戏谑的口吻道。只是他那狂野粗鲁的脸上,却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是在开玩笑。
杀人……徐虎的眼前又晃过了无数浴血厮杀,尸横遍地的景象。他吱的一声,像是只被踩到尾巴的老鼠,一下钻到病榻靠墙边的角落里,瑟瑟发起抖来。
唉。大汉知道自己刺激到徐虎了,便不再说话。他把手中木碗放在床上,道:“觉得好一点了,就把这个喝了。这东西能静神安魂,是给你吃的最后一次,小心别洒了啊。”说完,就转身往外走,并顺手把门给关了。
徐虎抖了一阵,觉得好些了之后才开始打量这个屋子。房间只有小小的一间,除去自己躺着的木床,其余的家具就只有一把藤制的木椅,可谓家徒四壁。倒是墙壁十分光滑,像是被精心打磨过一般。他摸了摸,手感如同陶器,用力一抓,发现全部是土。依他在归云庄里的经验,陶器是抓不出尘土的,黏土的墙壁又不可能如此光滑,一时间徐虎心里有些奇怪。
我怎么会对墙壁感兴趣?徐虎忽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从前他一直被木爷爷叫做“我的木头疙瘩”,全庄的人也都叫他小虎子,说明徐虎一直都是心思朴实,简单憨直之辈。长久以来徐虎的世界里就是训犬和打猎,旁的东西极少关心,如今却在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变化之后,开始对一面墙壁的材质感兴趣,这真是咄咄怪事。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注意到了无数细节,由此而引出了一堆亟待解答的问题,比如那汉子是谁,自己在哪里,过了多长时间,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徐虎一捂脑袋,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把那碗里的东西喝了,你就感觉好些啦!”大汉在屋外喊道。徐虎不知为何,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照办没错的信任感,他急忙端起木碗,一口把里面的汁液全部喝进了肚子里。一股清凉的感觉顺着肚子向下流去,从小腹分散到全身各处,舒爽的感觉甚至让徐虎停止呼吸,闭上了眼睛只顾享受。凉意在徐虎体内转了几圈,全部向头部集中而去,徐虎只觉眉心一痒,凉意便似闯到了意识中一样,一下把他纷杂的念头清空,让他的头脑安静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气爽神清之下睁开眼再看世界,比刚才安静多了。之前觉得棘手的问题,也不再急于去寻找答案。
“你瞧,这样不就好了。”大汉在屋外笑道,“你直接起来走动便是,不必担心体弱。”
徐虎依言而行,果然晃了几晃后便站直了身体。他来回走动几下,轻松自如,完全没有很久未活动带来的不适感。他想起木碗还在床上放着,刚要去拿,却发现整张床都不见了。“床呢?”徐虎抬头说出了他和大汉的第一句对话。这一抬头不要紧,徐虎发现自己竟是直接和大汉对视的!整间屋子居然都不见了!
大汉叼着一根树枝,对徐虎一努嘴道:“临时的东西,都拆了。既然醒了,就跟我走吧。”说完便往林子中走去,给徐虎带路。徐虎见他不答,便识趣的闭了嘴。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茂密的森林,远处居然还有湛蓝的一片水域,由此望去如天幕倒悬,格外美丽。在大汉的催促下,徐虎方才快步跟上。他追到大汉后,问道:“那片湖是聚灵泊么?”
大汉头也不回地道:“不是。”
“那是什么?”
“落殇泽。”
“落殇泽在哪里?”
“武经郡。”
“武……”
大汉恶狠狠的回身瞪了徐虎一眼,道:“听我说,不要多嘴!”见徐虎乖乖点头,才转身边走边解释道:“我们在的这个地方呢,叫武经郡。往北两百里是望戈海,往西七十里是幽州。是平州最西北的一个郡,距离你那归云庄所在的会泽郡大概一千一百里吧。哦,可能你对这个距离没什么概念,就是从你们易阳城到聚灵泊的距离走十遍,从归云……”
“我知道多远了。”徐虎打断了大汉,他不想听到那个名字,“据说从聚灵泊到北边的大海有六百里的距离,我刚好走过一遍。”
大汉知道触到了徐虎心事,便不再多话。好在他们马上到了目的地,大汉立刻有了话:“哈,我们到了!”徐虎绕过大汉,看见了一架拉货的平板驴车,上面还用树枝和破布搭出了一个棚子。
“我们真的要坐它走?”徐虎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任感是错觉,尤其是他发现棚子上升起了一面用破裤子做成的旗之后。
“是啊!”大汉骄傲道,“这是我两天的心血!瞧,这些树叶可以避雨挡风,却不影响散热,多体贴的设计!这里可以挂帘子,这里可以晾衣服……”咔嚓,大汉在介绍时忍不住掰了掰棚子顶部伸出来的两根枝杈,结果不小心给弄断了。
“呃,总之,我们的驴车不只是驴车那么简单。”大汉尴尬一笑,把手里的两根树枝向远处一抛,“旅途如同人生,要学会自己制造乐趣!”他跨步骑上驴子,对徐虎微笑着补充道:“我的一个朋友说的!上车!”
徐虎干笑了一声,忍住心中不安,爬上了车。大汉高叫一声:“欢迎乘坐木衡号特快驴车!来吧,驴哥,带着我们木家的人飞吧!”嗖的一声,驴子就带着板车狂奔起来,速度飞快,徐虎的耳畔尽是呼呼而过的风声。
木家人。徐虎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悲伤从胸口、脑海、眼睛中溢出,漫过整个徐虎。无声的哭泣撕心裂肺,让徐虎几欲昏厥……甚至连大汉的自我介绍都没听到:“差点忘了,现在我叫刘猎,是擎浪会的!徐虎?我是刘猎,擎浪会的!你没听见吗?我是擎浪会的刘猎啊!徐虎你怎么不说话呢?徐虎!徐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