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石家屯十多里地的山上,有座破庙。
这座庙不供土地不供山神,供的却是一口大钟。十里八乡最年长的几个老爷子还模糊的记得,大概在七十多年前,这口大钟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落在一座小山头的山顶。
最初,附近的乡民觉得这肯定是仙人恩赐,很是高兴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凑钱给钟做了铁架石台,修了小庙,又供了大批香火,求它保佑风调雨顺。结果庙修好没多久,附近方圆百里就连年大旱,怎么拜钟都没有用,更可气的是,之后每逢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没见任何人去敲,大钟都会“当当当当”吵个不停,声震四野,让方圆百里的人都不得安眠。
于是,这个“仙人赐物”就变成了一个大麻烦,香火迅速衰败不说,有好几次,附近不堪其扰的山民们想把钟给弄走,结果之前还能挪动的钟,这次几百个汉子齐上阵,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挪动半寸;请来附近的石匠、铁匠砸钟,结果别说砸碎了,连一个印子都没砸出来。不得已,附近几个乡里的长老合计一下,将这小庙列作了禁地,不再让乡里人靠近。
几十年过去,破庙四周荒败不堪草木丛生,还常有野兽出没,已经是个人迹罕至的阴森之地,没有几个人知道,这里还住着一个名叫石凡的少年。
本来,石凡是有家的,就在石家屯。他爹石山果也跟石家屯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里的山民没什么不同,农忙种地,农闲打猎。只是石山果一直不甘于一辈子窝在深山里,一心一意要去山外的城里见见世面,加上自从那钟降到山里后,附近连年大旱,日子也不好过。于是,在石凡五岁那年,石山果跟着来山里收货的一群商人出了门。
之后隔三差五,石凡都能收到他爹寄来的山外新奇物事,很能在小伙伴中间炫耀一阵子。后来石山果似乎越发混的好了,回了老家一趟,将老婆也带了出去。临走时,石山果还告诉石凡,山外的孩子六七岁时就要去上学堂,只有上了学堂,之后才会有出息,等过一年,他攒够钱安顿好了,就会把石凡带出去上学。
对于山里的乡民来说,读书识字是一件大事,石凡的玩伴们对此很是羡慕,石凡也在这样的期盼中开开心心的过了一年。然而,一年后回来的,却是一个发了疯的石山果,而石凡的娘亲,不知所踪。
石凡的生活从此大变,他爹石山果疯疯癫癫被人送回之后没多久,就被石家长老族刑处死,连带石凡也被逐出村子。自那天起,石凡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座小庙里。小庙年久失修,漏风漏雨,但那口大钟却是上佳的遮风挡雨之物,从大钟底部的空档处钻进去,里面就是一处冬暖夏凉的空间。
石凡从钟里爬出来,扒拉了一下不远处保存火种的灰堆,拿出几块烤好的红薯放在钟前,对大钟拜了几拜后,才吃了起来。每天,无论他是喝水还是吃东西,都会先祭给大钟,感谢大钟对他的救命和养育之恩。
石家长老在宗族祠堂里处死石凡的父亲那年,他还是个孩童,村里人把他轰出村子自生自灭时,亲眼目睹父亲惨死的他,早已被吓得呆呆傻傻,一路上也不知道哭号,就那么朝着深山里乱走一气,如果没有意外,跌下山崖成为野兽的美餐就是他注定的结局。
也是他命不该绝,那一日正是八月十五钟声大响之日,朦胧中石凡只听到“当当当当”的钟声不断,不由自主的向大钟走去,也不知怎地就稀里糊涂的爬上了山,钻进了大钟里面。这大钟从天外飞来,自有神异之处,虽然没能保佑附近风调雨顺,但在钟里被钟声震荡了一晚的石凡,神智尽复,清醒了过来。
那时他还是个幼童,就靠小时候跟他爹学的一点点打猎采集之术,完全弄不到足够果腹的食物,醒来之后大半个月里,每天都弄不够吃的,只能猛喝山泉水坚持,饿得受不了了,他就钻到钟内倒头便睡,在昏昏沉沉中,石凡又发现了这口大钟的第二个神异之处。
每天晚上,大钟之内都会发出嗡嗡的震荡之声,到月圆之夜时,震荡更是剧烈,大钟的金属内壁,都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一道道波纹;而到了八月十五,大钟内壁上更是如同山洪爆发一般波涛汹涌,巨大的响声仿佛一道道惊雷在石凡脑海内轰鸣。
但石凡身处大钟之内,却并不觉得这些声音嘈杂难受,只是觉得四肢百骸在随着钟声嗡嗡作响,从头到脚都分外舒服。一晚过去,往往都会发出一身臭汗,然后几天之内都精气十足,丝毫不觉饥饿。
跟大钟做伴的日子里,石凡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大钟擦得干干净净,接着就用指头顺着大钟上奇怪的花纹不停的滑啊滑,滑得熟悉了,就拿根树枝,在地上将那些花纹画出来。也是奇怪,大钟上的花纹并不算特别多,但石凡画了好几年,每次都觉得画的跟之前不一样,让他乐此不疲。到了晚上休息时,石凡就躺在钟里,把头伸出钟外对着天空数星星,数到困了,就钻进钟里睡觉,日子看起来倒也逍遥自在。
只是偶尔,石凡会想念失踪的娘亲,做梦也会梦见她有一天找到山上来,带他回家。而每逢月圆之夜,看到天上的明月,他更会想起当日疯疯癫癫的父亲在石家祠堂里被一大群族伯族叔们大吼着扔石块活活砸死的血腥场景,浑身就不由自主的哆嗦。这时他就会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贴着大钟的内壁,听着钟内奇特的震荡声直到迷迷糊糊睡着,这些难受的事情,也就抛之脑后了。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石凡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不想吃东西,每天随便喝点山里的清泉就觉得很饱,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喝泉水喝多了,从肚子里生出一股凉凉的感觉,还会不停的在他体内乱转。
一开始,石凡只是觉得好玩,试着引导冷流按他的想象在体内流动,虽说大部分时候冷流都会很听话,流过的地方也很舒服,但流动的次数多了之后,这冷流也会突然之间失去控制,钻到它不该钻的地方,这时那地方就会剧痛难当,疼得让他满地打滚。后来严重到只要晚上睡着了忘记引导,冷流就会脱离那些舒服的路线,专门找那些偏门的地方乱窜,然后半夜把他痛醒,即使贴着大钟内壁也没法缓解。石凡心下害怕,担心自己是不是一直不吃东西只喝泉水,结果生了病。
于是他开始抓鸟打猎采野果吃,隔三差五的还下山去偷点东西,像现在他正在吃的红薯,就是前几天去附近田里偷的。吃东西果然能镇住那乱窜的冷流,特别是生吃了几次山里的野兽后,冷流完全消失了。
只是冷流消失后,石凡的身手也急速变差,之前还有冷流在体内流动时,石凡的身手还相当敏捷,攀岩爬树比山中的猴儿还要灵活,最近却越来越是迟钝,前几天去偷挖这批红薯时,居然被几个守夜人发现。
这些人守夜防的就是山里的野兽半夜出来糟蹋庄稼,发现他之后二话不说,弓箭、飞石、投枪……各种山里捕猎的家伙全部朝他招呼。要是凭他下山前的身手,这些东西他轻轻松松就能闪开,但那天他的身体似乎沉重了几倍,而之前在他看来缓慢无比的弓箭,也是眨眼就到了他身边,差点就射中了他,要不是有人吼了句“停手,好像是个人!”让那批守夜人停手,他估计十有八九得命丧当场。
这次遭遇也把他吓得够呛,连着好久都没敢下山。冒了大险偷到的红薯,他也没舍得吃,连着喝了几天的山泉水,结果已经消失的那股冷流一下子爆发出来,而且那冷流也不再是之前凉凉的感觉,变得极冷极硬,像是体内多了一根冰锥,专找他身上最痛的地方钻,最严重的时候,石凡感觉自己就像是冬天小庙残檐上的那些冰凌子,浑身冷得像是被冻结,全身的骨头更是疼痛难忍,似乎轻轻一敲就要碎成无数碎片,就算贴着钟壁也还是疼的要命,只有趁热吃下大火烤熟最烫时的红薯,那冷流才能恢复之前的凉意,不再那么难受。
他确信自己是生了重病,但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大夫,现在红薯快吃完了,虽说心里还是害怕又被守夜人抓住,但也只能再次下山去偷。
只是,石凡万万想不到,他的这次下山再回来,已经是很久之后。他将离开生活多年的故土,走出大山,去见识许许多多远远超出他想象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又将让他这个无父无母又无人依靠,本来应该会在山里当一辈子野孩子的孤儿,从此越走越远。
而他这块凡石,也将在不久之后遇到另一块不凡的石头,让他走上一条他之前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天钟灭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