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跟凯文完全不同,他聪明过人,受过高等教育,体贴入微,机智诙谐,心地善良。凯文个子矮小,自大傲慢,大男子主义,而鲍勃身材高大,留着整洁的络腮胡子,驾着斯文的眼镜,身体羸弱,不善交际,却从不独断独行。凯文是个贪婪、苛求、永不满足的情人,鲍勃却温柔体贴、敏感细腻、几近羞涩。他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不像凯文那样醉心于萨拉的身体,而是对她的故事感到着迷。对他来说,萨拉虽然只有18岁,但人生经历如同小说般跌宕曲折。她勤奋刻苦、誓言成功的精神引起了他的共鸣;而她悲惨的境遇又教他我见犹怜、心生保护欲。
如果她嫁给鲍勃,他也会收养西蒙,这是件大好事。
当然,如果没有生下艾米丽,这件好事会有个完满的结局。
当萨拉骑车拐上往家去的乡村小路时,她心里想,艾米丽的出生当然不是个错误,问题在于刚再婚没多久她就出生了。那时候鲍勃跟西蒙的亲子关系才刚刚建立,不可否认,鲍勃尽量对西蒙一视同仁、慈爱友善,但他对艾米丽的降生所表现出的狂喜,也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对于不安而困惑的小家伙西蒙来说,这一点显得更加扎眼。他才刚刚回到曾经抛弃自己的母亲身边生活,现在又凭空多出来另一个小孩,还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奇怪男人一直想要教他学东西。
萨拉难过地想,也许我们应该再等一年才要艾米丽。那样的话,情况会有所不同吗?还是说,问题根本就源自西蒙的基因?西蒙是凯文的儿子;这一事实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显得越发清晰明显。但他也是萨拉的儿子啊,只要他愿意从她和鲍勃身上好好学点东西,而不是一味地跟他们对着干。但他现在已经19岁了,离开了家,他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有自己的错误要经历,她也帮不上更多的忙了。
现在艾米丽和鲍勃正在家焦急地等着她,萨拉只好把对于西蒙的愧疚暂时抛到脑后,此时此刻,艾米丽和鲍勃更重要,而且他们过得也不顺心。
快到家的时候,萨拉看到鲍勃的沃尔沃停在车道上。萨拉3年前第一次看到这所房子的时候就觉得它很迷人。这是一幢独栋的现代洋房,连带着周围2000平方米的庭院。它附带草坪,房前还有一棵金色的刺槐。但屋后才是它最富魅力的所在。房间宽敞明亮,一面大落地窗迎着一片50米的草坪,草坪连着一片牧场,从远方的一扇小门进去,就会瞧见吃草的牛群。牧场后方是一条小径,河两岸全是垂柳,牧场向远处延绵,还能望见村落中伫立的教堂,每个礼拜日早晨,教堂的钟声就会飘过来,这是与西克里夫特郊区迥然不同的生活。
萨拉开始赚钱,鲍勃也刚被提升为校长,他们一咬牙一跺脚,借了一大笔房贷,终于跻身中产阶级。
至少,萨拉、鲍勃和艾米丽已经是中产阶级的成员了。
西蒙打从一开始就讨厌这个地方。他当时16岁了,还有一年就中学毕业了。住新家意味着要长途奔波,想和朋友见面也很麻烦。对他来说,萨拉把成功看的比儿子还重要。两年之后他搬进市区的一座小型联立房屋里,保证金是萨拉和鲍勃付的。
失去西蒙的苦痛日夜盘旋在萨拉脑海中,犹如残肢引起的神经痛一样,他游离于家庭之外,是萨拉和凯文之间矛盾的牺牲品。
萨拉把摩托车停在车库里,赶紧走进餐厅。鲍勃挽起衬衫袖子,边吃烘豆边看报纸,她没看见艾米丽的人影。
“嗨!”她说了一声,“有什么吃的吗?”
“豆子都在加热器里,”鲍勃拧着眉头回答。“你只剩10分钟准备了。”
“为什么只有10分钟?”
“艾米丽的音乐会呀,她得在8点一刻之前赶过去,难不成你忘了?”
“哦,天呐!”萨拉走到门厅,赶忙脱下皮靴和皮裤,裤袜贴着皮裤,也被脱掉了一半,正当她挣扎的时候,艾米丽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妈妈!看在上帝的份上!”
“你好啊,艾儿。对不起啊我……”
“我们该走了!我迟到了!没人想看你露屁股!”
艾米丽声音当中夹杂着恼怒和深深的嫌恶,萨拉清楚小姑娘瞧见妈妈换衣服,既不觉得好看,也不觉得好笑。艾米丽明显是精心打扮过自己的,头发梳得整齐,眼线、腮红和唇膏化得匀称精美,唯一煞风景的就是她正皱着眉,一脸焦虑暴躁的神色。
萨拉终于把双腿从裤子中挣脱出来,赶紧提上裤袜,面带微笑,鼓励地说道“你看起来真漂亮,艾儿……”
“好了,先把你自己弄得体面一些再说吧。我们现在就得走了,妈!”
“五分钟。”萨拉急匆匆地跑上楼,迅速换衣梳妆,才吞了四大口干烘豆,就被鲍勃和艾米丽拥推着上了车。
“你忘了这码事,对吧?”鲍勃一边倒车一边说。“又忘了!”
萨拉叹了口气。“这是个大案子,我明天就要出庭盘问了。反正……”
“停车!”艾米丽从后座大喊一声。“爸,开回去,我忘了拿乐谱!”
“看在老天的份上……”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学校非要在他们普通中等教育证书考前一个礼拜办音乐会,”鲍勃说,艾米丽冲进屋里,“可怜的孩子,她的状态本来就够差了。”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肯定能搞定的。”
“你怎么知道?”鲍勃嚷嚷,“你根本都没空见她。我到家的时候发现她糟透了,满脸是泪,书和试卷扔得满地都是!”
“她模拟考试的成绩不错啊。”
“是啊,这倒没错。”鲍勃不再说话,看着艾米丽沿着车道冲过来,爬进车,猛摔上门,大喊一声“快开!”语气急躁不安,跟她在楼梯上时的那副酷酷模样大相径庭。
萨拉什么都没说,反正他们俩也都紧张得根本听不进任何安慰的话了。不管刚才鲍勃说了什么,艾米丽一直都是个认真的学生,几个月之前的普通中等教育证书模拟考当中,大部分科目都拿到A和B。若说她的学习劲头没有妈妈那样大,也不像妈妈那般严格自律,那不过是因为她的生活远比妈妈轻松。艾米丽有一个舒适的家,爱她的父母,也没有小孩要拉扯大……
萨拉清楚记得在嫁给鲍勃的头几年,她得如何格外有条理才能打点家中的一切。鲍勃课时很满,而她呢,一边要照顾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外加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边又要开始学两门普通中等教育证书考试高级水平课程,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萨拉就觉得自己脑袋里好像有一堆电线,原本是搅在一团、又锈又钝的,而每当向更高的学习难度发起挑战,学习得越多,电线团就缕出了头绪、丝丝分明了。学习渐渐成为萨拉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大乐趣。
当她两门功课都获得A的好成绩时,这种对学习的迷恋就愈发深沉笃定了。西蒙那时候才6岁,艾米丽3岁。她开始攻读成人大学的学位,每天早上5点就起床读书。为了防止孩子们好奇的“魔爪”伸向书桌,她甚至用游戏围栏把自己围了起来。妈妈坐在游戏围栏里,身边放着一堆书的情形在家中已经屡见不鲜,以至于小艾米丽第一次在动物园的笼子里看到猴子的时候,就得意洋洋地向大家宣告说它正在“学习”。
但对萨拉而言,学习为她打开了如此广阔的自由天地,反倒是围栏外面的那些人更像身陷囹圄。她学习如何栖身于两个世界之中——其中一个需要她煮饭、打扫、照顾孩子,而另一个要求她刻苦读书、通过考试——始终要以最高分数通过,以便开始下一个学习阶段。获取成人大学文凭之后她在利兹大学修习法律,那之后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在伦敦中殿律师学院进修,只在周末的时候才乘火车回家来。当时西蒙已经14岁,艾米丽10岁了,而她持续不断的学习进修已然成为家人都习以为常的事。这一切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她获得了一个大律师见习职位,后来成为事务所的一名大律师。
而当她爬到了阶梯的顶端,却赫然发现另一段新的阶梯在头顶上方延伸着,那是一条通往御用大律师,甚至是成为法官的阶梯,而加里·哈克的案子正是这条阶梯上第一层又脏又滑的梯级。
她开始在车上琢磨起案子来,而且在整场校园音乐会上始终满怀愧疚地继续走神。她对音乐一窍不通,尽管她对艾米丽通过了如此多的长笛考试感到骄傲,她仍然不能长时间地全神贯注。明日庭上要提的问题开始在脑海中反复上演,她设想着雪伦可能作出的种种回答,她意识到这当中有几个棘手的问题点,回家之后必须立马解决。
艾米丽起身开始演奏她练习许久的长笛独奏,她的母亲满脸鼓励地微笑着。但艾米丽仍然禁不住怀疑,也不是第一次怀疑了——在母亲微笑的背后,她的心思究竟是不是完全倾注在自己身上。
[1]普通中等教育证书:是英国学生完成第一阶段中等教育所参加的主要会考。在英国,高中毕业生(16岁)参加普通水平考试,大学预科毕业生(18岁)参加高级水平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