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样的,海狸反驳,我们也不知道。他想说服汤力水相信,他们并不知道还有第三个,可是理由呢?理由在哪里?不得不承认,太巧了,实在太巧了,虽然他们其实真的对此一无所知,闻所未闻。我们没和任何人说过,海狸说,同时看了看大象,后者的呼气声很重,让人情不自禁联想起一个正在漏气的轮胎。这只是我偶尔冒出的一个念头,你看,我们甚至没什么像样的家伙。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他想,毕竟钱已经没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无法不流露出沮丧的表情。
这我就不明白了,汤力水说,总之,事情现在变得很复杂了,你知道我这笔钱是用来干什么的吗?他瞧着海狸,海狸瞧着大象,大象看着他眼前的一小块皮革。提问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一阵沉默。
这事说起来真有一匹布那么长,汤力水一边说一边皱了皱眉头,反正,我欠了一个老大的钱,但今天,我没办法信守诺言了,是因为你们,不过总得有个交代,你们和我一块儿去见他吧。
如果我们现在就离开呢?大象缺乏信心地大胆设问,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走了之?我们什么都没拿啊,现在这一切与我们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是啊是啊,咱们还没认识,我叫汤力水,你叫什么?我叫大象,大象说。哦,大象,那我问你,我为什么要把它的翻盖打开呢?汤力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摩托罗拉智尊A768,黑色机身,搭配亮银金属点缀,真是令人眼前一亮;最长连续录音时间可达十个小时,几乎和录音笔一样?是的是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既不能在合上翻盖的状态下启动录音功能,也不能在录音过程中合上翻盖。反正,汤力水转回身子,把手端端正正放在方向盘上,我有证据表明,你们和我的一百万有关。
他们似乎无话可说了,在没有任何异议的情况下,最大功率可达142kw的发动机转动起来了。
22
这么说,你同意了?泡芙抬起头看了看开始朦胧起来的天色。是他用钱撵我走,这个暴,他看了看泡芙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头了,你父亲,秋刀改口,真让我惊讶。你走吧,泡芙说,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但有什么用呢?他不会让我离开他的。由于她的眼光落在了自己交叉相握的两只手上,秋刀于是把自己的两只盖在了它们上面,然后他的屁股往她那边又挪了挪。你不妨试试从你父亲的角度来想问题,也许他用钱来解决,只是想让我们远走高飞,他想眼不见为净,秋刀低声地坚持,又加了些力道握了一下她的双手。不他对我不满意了,在他看来一切都应该由他来决定,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喜欢那个男孩?哪个?哦,你会去见他吗?你会去见他的,也许你会喜欢他。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也许他身上有一种东西,秋刀说,就像那个水银,我知道,这样的人身上总有一种什么东西。我觉得你在吃醋,怎么说呢?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个水银只是有点,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不喜欢这个玩笑,另外,不管怎样讲,是我嫁人,不是我爸爸嫁人。是啊,秋刀感叹,我倒觉得他还是希望你幸福的,你父亲,否则他为什么要给我一百万呢?秋刀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他应该知道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在德国,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快了,一拿到钱就行,你觉得你父亲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吗?他经常白白糟蹋钱?我见过他买画,花很多钱买一幅他自己说看不懂的画,他害怕失去我,你知道的,自从我妈妈死了,那他就应该明白,拆散我们不会让你更爱他。他知道我爱他,真的,要是我跟你去了德国,他就见不到我了,他会恨我的,他还会恨你。我,秋刀说,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这样看来你只能偷偷溜走了。我是不担心你,我担心我自己,他可能派人监视我,泡芙有气无力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所以你要小心,你得尽快办各种手续,只要你到了德国,他就没办法带你回去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秋刀相当严肃地说道,这就是爱情,爱情必须经受考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疑惑:他们的爱情由来已久,却连一道裂痕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连争论也很少,这是不是说明有了更大的问题?你在胡想些什么,他很快驱赶开了那个念头,作为某种内疚的条件反射,他立刻换上了一种温柔的声调,他劝慰她,所有这一切,都是考验,将来,我们结婚的那一天,他只能接受现实,不是吗?然后,我们就穿得漂漂亮亮地回来,他看见你,会高兴坏的,那么,这件事就会过去了。他把泡芙搂进了怀里。
我明白了。你真的知道该怎么做了?好,那你告诉我,接下来你会做什么?嗯,我想,你说他以后真的不会恨我们吗?于是秋刀退让了,要不,你就再好好跟他聊聊,看能不能说服他?毕竟他是你父亲,我不说什么了,我不会催你的。不过他的脾气,算了,还是按照你原先的计划吧,要是我妈妈还活着,她一定会舍不得我的,泡芙接着说,手指将风刮到脸颊上的头发理到脑后,重新靠上秋刀的肩膀,很快我们就能见到了吧。是的,就是先得分开一段时间。
他们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泡芙想,他们最后一次的拥抱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她希望自己能看着他远去,他自然也会频频回首张望直到,他们的眼睛无法继续看清对方的轮廓,那时她就转身,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那天晚些时候,这些预想中的景象就这样发生了。不过泡芙在转身之后仍旧回望了一次,默然的人群已经将秋刀变成了一点,这一点和其他点在一起,漫不经心地不断变幻出不同形状。一切都会顺利的,现在就看她自己了。
23
海狸,有气无力地走在汤力水身旁。大象,下不了决心将他丢弃。这三个男人,前后稍稍错开的,在一些目光闪亮的少女,有黑眼圈的少妇中横着开出一条路来。事实上这只是我们所看到的,这些主动被动激发着男性本能膨胀的外表在这三个男人的眼中,只是一些绰绰的影子。他们穿过这座城市最大的广场,转入人流较少的街区。在那条街的中段,有一幢新式石库门房子,外立面包着红砖,汤力水仍旧揽着海狸的肩膀,走了过去。
似乎是一处民宅,人们不能随随便便就走进去。门是黑色的,门口有两根濒于朽烂的木头立柱,狮子头门环只是摆设,得按门铃,叫人来打开大门,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穿得像空调车上的售票员。他们跟着他走上四级台阶,之后有地毯等着接应,有一些局部值得一眼带过:大红描黑泰鼓。很白很白的墙,墙面斑驳残破。墙根一溜黑色鹅卵石。角落里立着枯竹。如果抬头,可以看到整个吊顶都被卸去了,裸露出的横梁被刷上了黑色间红的油漆,中间一盏水晶灯。“售票员”在此几乎未作任何停留,他们顺着黑色间银的楼梯登上二楼。如此阔大的转角是罕见的,海狸往一张靠墙置放的条桌上瞄了一眼,那上面粘满货真价实的古钱币。二楼空无一人,无纺羊毛纤维刷漆墙纸继续向上铺展,三楼只有一间房间。
待在这儿,汤力水说,在这儿等我,不,过来,你们得跟我一起进去。“售票员”这时已经拉开竹子做的移门,一长排青砖墙前,一把缎面,红黑两色,绣了蝴蝶的宽大椅子上,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注视着他们。他的脸,十年前还是完美的椭圆型,眼下成了普通的圆型,不过,在他面前的三个男人眼中,他仍然算得上英俊,尤其是他的左侧面。他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左小臂搁在右小臂上——在心理测试中这代表感性,室内很暗,他的眼睛很明亮,鼻子有点儿向右而人中向左,但扭曲得不过分。
这是海狸,这是,汤力水看看身后的大个子,这是大象,海狸补充。他们把您的钱抢走了,汤力水说。这是你的钱,你欠我的,在没有到我手上之前它不是我的。这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开口了,吐字就和打字一样,有力,精准,为了找准,瞄准每一个音节,他的语速不快。我们没有,其他人抢走了钱。他们还有一个帮手,那人一定是他们的朋友,汤力水补充道,他手里有枪。他是你们的朋友吗?打字机再次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地开动了。那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就两个。就两个,汤力水重复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海狸看着大象,后者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我们不认识他。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汤力水抢白道。这是真的,海狸分辩道,我们怎么会知道。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谁,对我都用处不大,丝毫没有用处,钱,钱才有用,说着,上了年纪的打字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借条,他读到,二零零四年八月二十九日汤力水立,今向华夫借现金一百万元整,三个月内还清,付百分之十五的利息。逾期不还——汤力水,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我们交情不错。那可说不准,不过,华夫有些犹豫,你们可以把那个人再找出来。他有枪,汤力水指出。嗯,所以你们得小心些,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他宣布。
他们谁也没说什么,就走了出去。“售票员”在大门口赶上他们,塞给海狸和大象每人一张纸,印刷水平就像电线杆上的招贴一样,在不足十六开大小的纸面上只有两行字,第一行的内容是宣称可以立即帮您解决一百万元以内的筹款问题,下面大大地写着联系电话,是一个手机号码,130开头,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如意通大众卡号(“如意通”用户可以通过拨打96831申请“如意通大众卡”优惠业务,享受无与伦比的超值优惠:所有手机不限网别,被叫免费)。
24
一捆捆棱边在喜客的拇指和食指上滑动,第一批棱边随后被安置在了轻薄的帆布上,支撑这些帆布的是一整块真皮,红色防震塑酯以压缩的方式嵌入其中。当最后一批棱边和围成一圈的榉木举案齐眉后,一个墨绿色的碳纤维外壳随即罩下。接下来她从抽屉里掏出一叠A4白纸,在靠近中间的地方抽出一张,然后她开始写起来。在手和手腕的简单组合动作之下,一些汉字迅速、沉着并且清晰地出现了:离婚协议书。(另起一行)汤力水,男,生于×年×月×日,汉族,住×市×路×号;喜客,女,生于×年×月×日,汉族,地址同上。咳,这些真他妈的没劲。离婚理由呢?没什么,不就是那句“性格不合,感情破裂,无法在一起生活”嘛,不过喜客在罗列婚后共同财产清单时笑了。她笑什么?有很多?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她想起了她叔叔写过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别卖关子,别卖关子,把那个叔叔的事情给我们讲一讲。好吧,就说点吧,就一点。那叔叔,从小成绩就好,中考考坏了,进了技校。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说了一些话,为此遭受了一些非典型性迫害。他对概率开始感兴趣,自学,参加过国际规格的研讨会,现在他在一所中专当老师,数学老师。他喜欢打牌,可总是输。烟瘾大,一根接着一根。好了,背景就交代到这儿。一天晚上,他和婶婶(一个在当地女人当中鹤立鸡群,威风凛凛的厂医)一起上了床(喜客很喜欢她婶婶),靠在床头他继续抽烟,婶婶为此提出离婚。不过下面情节是喜客想象出的(但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她叔叔,突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婶婶好像她婶婶。她紧紧盯着他你要怎么样她想。不过他,平静地披上外套下了地,他坐到书桌边拿起笔拿出纸,××和××今协议离婚。他又回到床上,既然我们离婚了,你就管不着我了,他拿起烟,换了个姿势继续。去年他们的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不过喜客,她笑过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又读了一遍,每个字都没写错。这很重要,因为这是重要的。
餐桌上有只花瓶,菱形,来自捷克的优质水晶玻璃(含24%PBO),波西米亚-皇家牌(人们燃烧波西米亚森林里的丰富橡木来熔炼波西米亚森林里的优质石英沙矿,从橡木灰烬中提取出的碳酸钾在溶于玻璃溶液之后就诞生了世界上最好的水晶玻璃),装了大半瓶凉开水和五枝白色的多头百合。几个世纪以来,波西米亚-皇家牌水晶玻璃难以枚计地飞向世界各地,飞向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传统生活里,现在它飞向一页纸,措辞非常客气,对汤力水说,现双方就自愿离婚一事达成如下协议,字小但看得清,工工整整,准确列出共同财产,有条理,事实上,完全不女性化,完全不情绪化,她认为事情到此为止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直起腰,满意地发现,当阳光斜照到桌上时,纸上就会产生一个美妙的阴影。
二十分钟之后她锁上门,在马路边她停下脚步,朝着一个街口后的一辆因为红灯而停滞不前的出租车打了一个手势,一个身材高挑的短发女子,上身浅蓝下身深蓝,它一得到自由立刻向她赶来,她钻了进去。坐在后排长椅当中接缝的位置(坐得很不舒服,不过她没在意到这一点),脑袋就在司机侧后方,手臂搁在前排副驾驶座的靠背上,这是为更好地指明道路摆出的姿势,不过其实她只是想告诉司机,去机场,而且是浦东机场。她浑身都在冒着香气。
在接下来的数十分钟内,在一个装满纸币的名为Bellaix的沉重箱子陪伴下,她独自笔挺地靠在不太柔软的后排白色座椅里,头向后仰在椅背上。出租车上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懒洋洋的情歌,音响很差,懒洋洋里于是加进了一些尖锐的嚣叫,近似于某条柔软的被蚂蚁盯蛰了一口的大青虫。总是调不好,司机说,但不听吧,又太闷了。喜客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被一块透明的硬塑料罩子围住了,她没说话,只是把两边原本各自放下一半的车窗都向上提升了,一个接近密闭的空间(灰尘无所不在,它们会使皮肤,尤其是脸部的,毛孔变得粗大)。
他们先在双向八车道中的一根上蜿蜒曲折地移动,随后升入半空。在普照大地的温暖的金黄色光线之中,她的神色并不激动,仅仅有些茫然。从卢浦大桥上下来后,她很快置身于一条笔直的,极为宽广的水泥大道上,四车道,此外还有非机动车道,这些只是这条大道的一半。她对路边一闪而过的各种采购市场,灰扑扑的水泥房屋很快就感到厌倦了。天气很好。她闭上了眼睛。再过几分钟,车子就将进入外环线。
外环线限速八十码,不过大多数司机都急于将这片没有人气的荒地,连接成片却仍然平淡单调的绿色抛掷于脑后,如果对那几个隐秘的“电子警察”安装位置了如指掌,也许可以试试,将车速提高到一百二十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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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刀在为整理自己的行李而忙碌着。这是一个相当结实的行李箱,硬帆布,里面满满地装着秋刀反复取舍最终才拿定主意带走的一些东西。它们是如此之多,以致他必须最好地利用它们各自的身形,务必使每一个空间都被恰到好处地填上。他的思想有时集中在那些等待被挑中,带走的物品上,有时却因为在翻开某件东西时发现了另一件隐身于其中的小东西而暂时分神,至于一件一件挪动的过程则让他顿时联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七巧板游戏以及一盒由九个彩色立方块构成的大熊猫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