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怎么干呢?喜客的眼睛仍然停留在一些文字上,这些文字指出,三十岁的女人要想在生意场上捕获如意郎君,就得注意以下几点。我还没想好,阿旦把手指埋进头发里,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喜客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下去,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再跟他这样过下去了,可是。可是什么?喜客没有马上回答,她开始脱起了衣服,她的声音因为经过领口的压缩变得微弱了,就像出租车上的收音机因为进入隧道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一样。随着她平坦小腹,圆挺乳房,精致锁骨一一展现,她的脸庞紧接着重见天日,她的声音也随之重新响起,我想离开,我想跟你一块走,她强调。如果我们有钱,她抬起头水汪汪地望着阿旦,我们会很幸福的。是啊,得好好想想,我觉得不是那么难,阿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只要逼他交出钱就行,他不至于不爱惜自己生命吧。喜客小心把握着眼神中将信将疑的分寸。真的,你相信我,美好的生活等着我们呢,他把她紧紧抱住了,同时在自己身上的纺织品上摸索着得以解脱的开口,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他们顺利地做了爱,她把两条腿放下的同时向墙里侧过身去,一个弯如弓形的背影,她的头发遮盖着她的脸,她就这样等着阿旦为她擦拭干净,好像是一道工序。这是不是只满足了她自己?阿旦虽然刚刚到达过顶峰却仍忍不住如此怀疑,只有他在她身体里的时候他才胆敢确信,他有一个位置。总之,他想,她的臀部实在珠圆玉润。于是他分别擦拭了他们两人,将卫生纸准确扔进饭桌旁的废物篓,去厨房洗了手,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没喝完的柠檬健怡可口可乐,600ml装,眼下还剩下一点,气都跑光了,他的口腔里顿时充满了没有力气的甜味,他想新开一罐,想想又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一个人肯定喝不完,喜客只喝鲜榨果汁,如果没有,她宁愿喝白开水。他回到床上穿上了内裤,打了一个哈欠,咧着嘴,露出牙,喜客就在这时转过身来。
我不喜欢你这条内裤,她说。好吧我去另买一条,阿旦回应。你该穿得更好些的,像我一样,我觉得内衣比外衣重要多了,你觉得呢?是啊,我同意。还是我给你买吧,可你得穿给我看。
13
同一时刻,泡芙坐在一间白色为主的房间里一把蓝色电脑椅上,对着一台手提电脑的液晶显示屏也打了一个哈欠,她闭起了眼睛,重新睁开时里面充满了泪水。房间里有两扇落地大窗,正对着院子里一盆半死不活的硕大盆栽和只剩下一条活鱼的泥黄大缸,但从她坐着的位置看不见天空(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常见的天真蓝色)因此她瞧了瞧屏幕最为右下角的时间显示:14:28。
一天里的二分之一时间,泡芙在自己白底玫瑰花的被子下度过,剩下二分之一中的三分之一,泡芙用来工作,有人交给她一些文章,平假名片假名和汉字,她把它们翻译成防色狼秘籍,耿耿于怀的口臭,敏感肌肤的秋日邂逅等等等等。她工作的时候是她最邋遢的时候,打着圈的卷发不加梳理,在一件宽松的黑色薄绒运动衫和黑色带夹里运动裤下,她富有曲线的身体丝毫不见,长长的袖子管难以掩饰的只有她的十根手指头,它们没有指甲油,剪成平圆,便于打字。
她的嘴从不反对她工作,因为在此期间,它将不断品尝各种食物。在她伸手可及之处,散放着一些小包装零食,再远一些的柜子里,更大的后备军团整装待发。这一天她开始工作不久之后,就被一种难以被山楂酪、雪梅棒、柠檬粒解脱排遣的烦躁情绪所左右,简直不能够一口气看完三行以上,或者一个字也没放过却完全无法一一明白它们的意思,这很少见,于是她走进厨房。这已经是老一套了,零食积少成多因此她并不感到饥饿,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间,她为自己烧了一锅“辛拉面”,拌进一个生鸡蛋,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一杯酸奶。她独自坐在餐桌前,浏览起一本时尚杂志,来自东京的搭配五彩斑斓但她仍然吃得意兴阑珊。
洗掉锅子后她走进她父亲的房间,自从五年前母亲生病去世后她的父亲呆在家里的时间就越来越不固定,难得两人在家的夜晚,将罐头食品加热就成了她最主要的工作。眼下这间贴着粉紫色小碎花墙纸的房间已经十分明显地呈现出了一种分裂气质,微笑着的女人照片和花色繁多的衣服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地盘却无奈地接受了房间越来越男性化的趋势。她的母亲如果直到今天仍然活着,将是一个腰腹部绵软赘肉松成一圈一圈但在束身裤的作用下仍然保持过得去的体形的五十五岁妇人,喜欢把自己扮得开朗。
她在明亮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尤其对着那张没有整理的大床发了一会呆,她可以做些什么但最终她决定原封不动,于是又经由过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关闭着的沉甸甸的安静里她兜了一会圈子,忍不住抓自己的头发,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在她家对面的商场里(远远望去就像是开在一个体育馆的看台底下,不能说应有尽有起码也品种繁多,至少被不同等级的衣料包裹的女人们都爱上那儿去),最近新开了一家发廊。主色为红,银色座椅面对银色镜框。她走进去,一些近似的、似是而非的发型向她转过身来,只有一个脑袋,正俯在比它略低的另一个脑袋的上部,这个脑袋是如此的专注,以致对她的到来没有任何分心。泡芙在这个脑袋的背后驻足良久,直到它转到了她可以看清的侧面,它属于一个穿着灰色休闲衬衫的男人。这个男人现在站了起来,简直是不同寻常的高大,好了,他转身吼道,4号,转回身,压低声音,您先去冲一下碎头发。一个年轻男人从他们中间一声不吭地走过。
泡芙决定了,好吧,就交给这个全神贯注的脑袋。
剪刀在她的头发上缓慢而仔细地来回清理,她的头稍微后仰,朝着那个脑袋发问。他们聊了几句,他知道了她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只在傍晚时才出门。她知道了他喜欢看大片,但是不去电影院,总是买盗版碟。这里简直是太嘈杂了:周杰伦的双节棍,我只用双节棍哼哼哈兮,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兮;从附近写字楼里溜出的白领小姐,她们对洗头妹忘了剪去的尖指甲表示强烈抗议,或者指导着发型师应该如何如何,她们似乎个个对自己要什么了如指掌,只是方式、方言各异。男人女人同时讲着广东话、上海话、普通话,简直是嗡嗡乱作一团的语言“杂煮”,这个日语单词的联想迅速翻开了她将要完成的那篇长达一万字的“性·爱坐标轴”,这引起她一阵烦躁,虽然已经不太明显了,但她还是在座椅上,在一块黑色尼龙布下扭了扭屁股。也许这会引起理发师误解,泡芙试图平静自己,但在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内,她不再说话了。
当天晚上在堂会,秋刀看了一眼泡芙剪到披肩的卷发,在建议她可以剪得更短之后话题很快来到了十一月的阳澄湖。农家屋嗯可以划船不错,我先去一下洗手间,泡芙把脚伸进鞋子里,踝关节左右碾动了几下,她站起身,两条腿盘久了,有点一瘸一拐。走过过道,沿着吧台上喝酒的一排后背走,和既调酒也做老板的男人双目对视一秒,他的上半身胸部以下前前后后,已经被各种各样的酒瓶子活埋,好了,到头了,转个弯,用力推开黑色的门。一个两个三个,排在她前面的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回头看着她。她在原地停顿了几秒,挨个把他们扫了一遍,然后继续走。看样子是要插队?她走到洗手池前,大块的镜子紧紧抓住了她。门边的女人松了口气。
好好的为什么把头发剪了?我不知道。可以低着头,仿佛是对着自己说话,甚至不用看秋刀一眼。在哪剪的?在……我去那里只是偶然路过。提问和回答泡芙都准备好了,但动机没有引发出任何好奇之心。
轮到她了。她走进资源最大化时可供一男一女同时使用的厕所,地面有点湿气,薰香赶不走臭味,她站在一块干净的地砖上一动不动。门外排着队等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老外似乎意外重逢。两分钟后她扭动了抽水马桶上的下水开关,嘈杂之声顿起。她又回到了过道靠墙摆放的宁式大床上。
老是要排队,她埋怨道,旁边其实还有一间屋子。那间屋子是他们的储藏室。但我讨厌和男人们等着进同一个厕所,为什么不男女分开呢?我要换个酒吧了。是啊是啊,秋刀堆出一个宽容又亲切的微笑,不过我倒喜欢这样。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他们由此恢复了中断的谈话。泡芙描述了几个小时前在发廊里为她剪头的那个大个子,复述了翻译中的一段话。她经常应杂志要求翻译各种女性生活状况调查。有个女人,她的月经期是在每个月最初几天。秋刀在这时将嘴唇贴到了她的耳窝上。因此一到新年长假或是“五一”黄金周。在热气之下从脖颈到手臂再到大腿,她那复杂的人体结构中产生了嗖一下迅疾而过的快感,表面看来,那只是一些鸡皮疙瘩,泡芙感到无力,浑身酥麻,她僵硬地扭了扭脖子,往边上躲了躲,别闹啊,你听我讲下去嘛,她继续往下讲。她和男友就算去最浪漫的地方旅行也不可能做爱,她的男友就以这一点为理由提出。她的嘴唇被堵住了。
14
汤力水稳稳地坐在自己的屁股上,屁股陷进沙发里,正在翻看刚买的报纸。喜客半躺着,一只脚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正在用一把小锉刀修整指甲的长度和形状。“红阿比”没有一张自己用的沙发,喜客把自己的大腿留给它一小块,好让它舒舒服服地打盹。在一段时间里,我们只能听见报纸被翻动的声音,诺拉·琼斯民谣加爵士的低沉嗓门。后来汤力水开始叹气,同时脸上表情显出轻微的变化,于是喜客向他抬起眼睛,他用手指点了点报纸,无精打采地笑了笑。
报纸由四叠构成,零敲碎打的时尚前沿,模棱两可的八卦新闻,千篇一律的口述实录,不切实际的职场指导,此外还有上足颜色的明星脸,用金钱砌出的豪宅设计。这堆纸张数量很多,干巴巴的动词,褪色的副词,难以捉摸的形容词,亲昵过头的助词,它们拼凑在一起可仍然缺少实质内容,不能指望从中榨出意义。汤力水放弃了读完它的想法。他转向喜客,打听晚饭的具体介绍,又建议她换一换指甲油的颜色,但他只得到了关于后者的强烈反对意见。他放弃了说服她放弃金色和银色的念头,站起身来,向门外的草地踱去。
晚餐很丰盛,卡路里在热气里升腾,华丽的餐具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中产一词。汤力水蜻蜓点水了蔬菜沙拉,普通地光顾了煎三文鱼,特别地回味了黑胡椒牛柳,以至只能仓促地喝了几口奶油蘑菇汤——胃被完全撑起了。他又坐回沙发上,拧亮阅读灯,接着看起那堆报纸中的某一张。他看完半张报纸时喜客已经清理完了餐桌。她走上三楼,走进他的卧室,为他准备洗澡水。
当热水开始“哗哗”流淌时,她转向那张大床以及其上的凌乱,并弯下了她优美的颈背。为了铺平床单,她挪开了双人长枕,一条黑色的CK内裤在她的眼皮底下出现了。
很多男人都会愿意穿着这样一条CK,腰上有非常显眼的设计师Calvin Klein的大名,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在阴暗不见日光的背景下,阿旦略显疲惫地靠在窗边,她递给他一条。但这有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呢?她当时忘记观察了。她刚认识他那会儿他什么都敢穿,十元三条的格子平角裤,大卖场里的单色针织三角裤,也许它最终没被拿走。至于汤力水,除了使用高级丝光棉制造(94%)的MK莱卡平口裤,再没别的了。
后来她站起来,离开了,回头看了看那张凌乱的大床,长枕底下还是那条黑色的CK内裤,她没有把它拿走。
她走下楼,走向汤力水。他看到她向他走来就放下了报纸:洗澡水已经好了?她点点头。阅读灯暗了,她的脸上有一个微笑,直到发现汤力水已经不在客厅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这是一间宽敞的卧室,光线通过罩子过滤后倾泻下来,房间里充满橘黄的明亮和角落的阴影。尽管很干净,还是应该仔细清理。一个小时后,房间里已经一片狼藉,床头柜上的一份《完全生活手册》飞到了地毯上。床上覆盖堆积着好几层物品,完整的外衣外裤因为相对较重,沉在最底下,直接碾压米色床单上的银线条。几件连衣裙连着衣架努力忠实还原主人的凹凸有致。一些彩色袜子,一些单色内衣这里挂一条那里挂一绺。颜色与膨胀程度各异的胸罩傲然挺立在枕头之上。此外,沿墙摆放的鞋架上,一些皮靴倒下了,另一些将自身重量加在邻居身上。
她在梳妆台前的软凳上坐下了,正对一面长方镜子和大量的护肤品,过了一会儿,她打开桌上的手提包,取出索尼爱立信T610,走向浴室,那里的光线暗得很柔和,在洁白的马桶座前她犹豫了几秒钟,最终决定,仍旧站在柳绿与洁白大块相间的瓷砖上。
就这样,当阿旦待在他的房间里,躺在他的床上,准备在黑暗中消失(对从不做梦的那些人而言,睡眠就是死亡),这时候,电话机发出了次中音。
什么样的裤子?
啊,就是内裤,喜客回答,普普通通的三角式样。黑色的。
黑色的,我有很多黑色的三角裤。
是CK,必须是CK,有没有?
他捂着无绳电话走进卫生间,又走向衣橱,最后是阳台,然后。
没有,阿旦声明,肯定没有。不管是干净的还是脏的。
好吧,我再找找。
她很快切断对话,她想收拾残局,叠好,分类放进衣橱各个格子,但她没有太多力气了,她把床上的衣物拨拉到一边:它们乱七八糟地堆放成一道矮墙。然后一头倒向枕头。她那已经被手指弄得蓬乱的头发,形成了某种放射状礼花。
此时隔壁的汤力水,身上什么都没穿,正把手伸向枕头底下,他把那条黑色的CK内裤拿到了眼前鼻子底下。他笑起来了。这条裤子是他付的钱。当另一个从浴室里出来时,他就等在门边,把这条裤子伸到对方手边。
这是你的了,他说。
我才不要呢,另一个回答。
拿着吧,汤力水坚持,我喜欢看你穿它的样子,你会喜欢的。
他们相持了一会儿,松紧带被撑开了,他发现另一个的脸微微有些红,真是个孩子,他想。他想再见到另一个可惜他最近都会很忙。
15
第三次转弯后,道路变宽广了,在一个灯火辉煌的商场前海狸下了车,没走中间的旋转门而是用力推开右边的玻璃门,他走进商场底楼,在创意发型工作坊门前停下脚步,有人为他拉开了门。柜台后的一个黄毛丫头向他抬起眼睛,你洗头还是?他的视线草草经过她鹅黄的衣服,一笔带过她粉红的眼镜框,毫不犹豫越过她染成金黄的碎长发,向店堂深处扫去。大象正坐在一个女人的背后仔细地梳梳剪剪,女人留着栗色的长发,卷曲得很厉害。我来找一个朋友,喏,就是他。很急吗?不急,不过。我知道了,黄毛丫头顺着海狸的手指看了一眼,你能等一会儿吗?或者先洗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