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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图掎角

冷香……

雪……

那冷冷的香,是风的气息,还是雪的馨然?

一片玉白花瓣拂过脸颊,她展开手掌,怔怔看着那片雪白落入掌心,未化。

再抬眼,只见坡上植满林木,枝叶疏离,林中有一条丈许见宽的坡道,幽幽延展,消失在林木深处,引人探寻。

“这是否比画有趣?”柔滑的紫缎随风拂飞,身后之人快她一步,已步入林道。

她未语,轻轻提裙,缓步相随。

近了,才知这一片坡林全是梨树。

花盖枝头,如雪,风引花飞,似霰。片片白瓣如玉屑狂舞,打在两人的发上、脸上、唇上,偶有顽皮的花瓣钻入衣襟、掠入袖内,惹来点点冰凉。

罗衣恣风引,轻带任情摇。簇簇雪白下,他牵风信步,乌发三千,气动衣袂。

默默注视前方那道紫色身影,她心叹:纵然离了这梨花林,他也早已染得一身冷香,纵然香尽,馥郁犹存,只可惜他的眼睛……

蓦地,宇文含敛步,在一株梨树下转身。

双眸毫无光华,他却在笑!

一树梨花笑!

“王爷……”轻叫一声,她眼中浮上一丝腆然和一丝……遗憾。如此俊美的头颅,却独缺一双绽放光华的眼眸,叫人怎不遗憾。

宇文含侧头轻轻一点,示意她说下去。

“奴婢大胆一问,王爷的眼……”她想了再想,找了个不太冒犯的词后,缓缓道,“难治吗?”

他倒无恼,只笑,“不难治,也不太好治。”

“大夫怎么说?”

“大夫?”似听到趣词,他昂头笑了一阵,待笑意歇下,才道,“大夫说,要忌酒、忌油腻、忌女色,每日沐浴打坐、诵经三个时辰,便可复明。”

“……”什么江湖术士,开玩笑?

“姑娘信?”

信才有鬼!仗着他看不见,她翻个白眼,冲天吐舌,假声假气说了句:“奴婢不知。”

“要本王忌酒、忌油腻倒是可以,这忌女色……”

“王爷风流多情,是城中美谈。”

“美谈?”他斜勾唇角,笑意夹上睥睨天下的俊洒风流,“本王只知,偷香者,不得善终。”

她没说什么,却在心底肯定他的话。

“偷香”之典故得于西晋权臣贾充的小女婿韩寿。《晋书·贾充传》曾记:韩寿年少风流,貌比潘岳又文采翩翩,他投谒贾充门下,被贾充的小女儿贾午看见,从此倾心。贾午命婢女送信,与韩寿暗通款曲,但因恨不能朝夕相处,便从府中偷了些香料相赠。

偷香赠人其实并无大事,只不过,那香是西域进贡的奇香,衣上一沾此香,香气月余不散,晋帝司马炎对此香极为喜爱,只赏给自己最宠信的两位大臣,即贾充和陈骞。有人从韩寿身上闻到这种香味,惊报贾充,**由此败露……虽然韩寿做了贾充的小女婿,最后却死在西晋**斗争下,实为不得善终……

“姑娘是满大人的家婢吗?”

“……是,奴婢十二岁开始侍候满大人。”

“元宵宴那天,姑娘当机立断,从刺客手中救下本王,这份胆大和细心,非寻常女子可比。本王在此谢过。”

她连连摇手,“王爷洪福齐天,救王爷全是当日两位将军的功劳,奴婢其实没做什么。”推推推,她才不要被人扣一顶尖尖帽。

“姑娘当日所见的两人……”宇文含笑了笑,“那是独孤用命和苏冲。姑娘今日见过用命,苏冲……”他似无意在她面前掩饰爱憎情绪,眉心扰蹙起来。她不知他此时想到何事,只听他舒胸一叹,“他偏好味重之物。”

味重?她看他一眼,见他伸出食指在鼻下掩了掩,有些明白他前一刻想到什么。方才说话的时候,他大概想到那夜……那侍从被苏冲一剑透胸,未必不是他的授意,但他对血腥似有些敬谢不敏,所以才会抱怨“腥味太浓”……吧?

“当晚可曾吓到姑娘?”

她未答话,接下被风吹落的几瓣梨花,放在鼻下嗅嗅,悄悄冲他皱鼻吐舌做鬼脸。

他早已存有除去那名侍者之心,或许他未想过苏冲会当着他的面直接处置那人,但说不吓人,那是她骗自己。她记得自己与满纯在车上抖了半天,才将两颗剧烈跳动的心平复下来。

拜他所赐!

没听见她的回答,他也不追问,无神的眸子向着她的方位“注视”半晌,才缓缓调转开。

梨花的香气淡淡的,其实,满坡纯白,就算再淡再素雅的香气也会因聚积过多而浓烈,但今日有风,风中带着冷意,时而拂面将浓郁吹散,只剩淡淡香氛。她的神思因淡淡的冷香而飘飞,有些漫无边际。

站在他身边,梨花香中隐隐透着一丝怪香……她深吸一口气,辨出那是他衣上的檀香。

且浓且清——像此时的他。

他与她在梨雨中相望……其实,只有她在注视他吧……沉闷地叹口气,她再次可惜了那双眼睛。

一阵风过,吹散他颊边的发丝,有几缕发横过眉眼,他伸手勾开,无奈他的发辫编得太松,一路行来,肩上已散落不少,细细密密的,任他怎么勾也勾不开,仿佛、那发丝因这清泠梨香而恋上了他的如玉俊颜。

勾了几次,他眉心重重拧起来,有点不厌其烦。

抿唇悄笑,她轻轻抬手为他顺发,丝丝遐意在这不经意的举动间流淌,发丝的冷滑感沿着指尖浸入……她心中一凉,抬眸望他。

他的眼——似一卷青烟。

“谢姑娘。”他习惯了下人的服侍,对她的靠近并无斥意。抬头,黯淡的眸“盯”着满树梨花,笑意渐渐收去。

虽无笑,他脸上却不见一丝冷意,只淡问:“适才听姑娘推兔羊之价,姑娘对术数极有研究?”

“不敢。满大人读书时教过奴婢一些。”

“满大人三岁便研究兵法,想必他也教过姑娘一些?”

这话中可暗含别意?井镜黎细看他的神色,见他并无元宵夜的那抹冷锐,才稍稍放下悬起的心,“奴婢读过一些兵书。”

“在姑娘眼中,用命与苏冲,何比?”停了停,他甩袖,垂眉敛笑道,“姑娘勿惊,但说无妨。本王今日邀姑娘过府,只为游春一谢,并无他意。”

她大概被梨香熏得醉了,又仗着他无法视物,不觉活络起来,轻声笑了笑,“奴婢断章取义,王爷别见笑。”得他点头,她才继续,“两位将军各有千秋,奴婢不敢妄自评判两位将军的德行,只以‘将’为解,王爷认为可好?”

他点头,“好。”

“为将者,有将材、将器之别。将材可从七方来区分:仁将、义将、礼将、智将、信将、猛将、大将。将器则可从六方加以判断:十夫将、百夫将、千夫将、万夫将,十万夫将,天下将。”

“用命有何将材、将器?苏冲比他又如何?”

她想起第一支镖射来时独孤用命护在他前面的举动,心生感慨,“事无苟免,不为利挠,独孤将军是义将。苏将军……”

她记得苏冲初对鬼面刺客时,满脸不在乎,百招过后见鬼面刺客难以擒拿,便两眼放光,明显地心花朵朵开,然而,在手刃侍者时,此人的表情是——平静。

人命对苏冲而言,不如蝼蚁……

收回思绪,她叹道:“当断自断,苏将军是猛将。”

宇文含闻言大笑,“好,好,本王有义将独孤用命,有猛将苏冲。苏冲今日不来当真可惜,他若听了姑娘的话,必然欣悦吃上十碗饭。”

“谢王爷夸奖。”追加一句——苏冲是“猪将”。

宇文含神情颇为愉快,广袖扬起,他将手抬向她。她心中会意,举臂轻轻扶住,引他向梨花深处走去。

路边丛丛嫩青,地面早已落了一层白,梨瓣翩飞于风中,仿若玉屑。虽是坡道,却无乱石枯叶,这里应该时时有人打扫。

宇文含走得很慢。

他慢慢走,慢慢道:“本王在姑娘心里,是何将材,何将器?”

呃?将讶呼卡在喉内,一双大眼骨碌骨碌转不停——他什么将器她是不知道,不过,满坡的梨树是他家后院,此人不仅权大势大,“财”也很大……

托她“神貌财德兼备”的师父教导,她知道人性难察,美丑情貌不一,有温良而为盗者,有外恭而内欺者,有外勇而内怯者,也有尽力却不忠者。宇文含是哪一种?

她也知道察人之道有六:问是非观人胸志,穷词辩观人言德,咨计谋观人博识,告祸难观人勇怯,醉酒观人性情,谋事观人信度。那么,对宇文含,她应该选择哪一种方法试探?

“梨花姑娘?”他柔柔唤她,搭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

她立即脱口:“王爷是大将,是天下之将。”

是人,总爱听赞谕之辞。

“天下之将……”他咬字轻忽,喃喃念了几遍,含笑摇头。

难得他不追问,两人默默走了数步,他脚下一磕,几欲跌倒。她手快眼明,慌忙扶住他。两人靠得近,他几乎贴在她身上,幽幽檀香直钻鼻息,一时间竟盖过梨花的雅淡。

檀香总给她一种肃森之感,比不得花香的自然,闻多了她只觉得头晕。可他衣上的香气……偷偷吸一口,头不晕,心里却痒痒的。

这香……像——钩子。

站稳后,他叹:“本王谢姑娘又多救一次。”

她讪讪无言,扶在他腰上的手赶紧放开。正要前行,他却顿了步子,低头向她的方面倾了倾,鼻尖几欲贴上她的脸。她不知他意欲何为,呆呆看着那张俊脸在眼中放大。

黑发拂在她脸上,痒痒的,她不敢拨开,就这么呆立着,直到他说:“姑娘今日穿什么颜色衣衫?”

她低头,“烟蓝色。”

“还好。赏梨,不可着白,”不等她问,他自道,“春日赏梨,若着白衣,便是对这满园幽香的亵渎,非但有损花之色气,自己也沦为了俗物。”

俗物……眨眨眼,她一时无法反驳他的话,只觉得此人未免讲究得过分了些。

“姑娘可许有人家?”

“……不曾。”

“姑娘可想一辈子只是个下仆?”

“……奴婢当然不想。”她细细琢磨他的话。

“若姑娘愿意,可年年享这梨花之香。”烟眸含情,他诱着。

这次,她听明白他的意思。

拉拢她吗?或者,以情以利为诱,让她成为他的眼线?

摇头,展掌接下数瓣雪白,她笑得讽刺,“落花易下,飞丝易飘,王爷,这梨花……年年开,年年败。”梨花**,年年开,年年恶。满树玉屑,终是落得雨打风吹的凋谢。

“梨花……年年败,年年开。”他笑,只转了她的话,这意义便大大不同。

她停步,盯着无焦距的眸,轻声道:“王爷可听说,干将莫耶,天下之利剑,水断鹄雁,陆断马牛,若用这两柄剑来补鞋,不如一钱之锥;骐骥,名闻天下的良马,若让它们在堂前捕鼠,还不如一只跛脚猫。”

“那又如何?”

“王爷,梨花是婢女,公主是公主,梨花不能成为公主,公主也不会成为梨花。”

呜……太绕舌,绕得她自己都分不清东西南北。

宇文含动唇欲言,却听远远传来争执声。井镜黎转头看去,远远往这边冲的是满纯与贺楼见机,独孤用命走在两人身后,脸色铁青。

那两人快步急走,听言语,似乎吵到了割袍断义的地步——

左边,满纯,“足下包藏祸心!”

右边,贺楼见机,“吾与你势成水火!”

转眼间,两人已冲到宇文含面前,满纯抱拳一揖,“王爷,小使今日得世子赐教,心有所感,不打扰了,告辞。梨花,我们走!”

又是唱哪一出啊?井镜黎莫名其妙,只得冲宇文含、独孤用命、贺楼见机三人福了福身,追在满纯身后,也算满纯记路,竟然让他给找到大门,车夫也早已将马车引出落华园。

看了车夫一眼,她掀帘上车。

车内……

车帘掀开的一刹,她全身微怔,很快掩饰掉。

簇簇梨花下——

“……”唇动,无言。

青烟般的眸“瞪”看贺楼见机,宇文含数度欲开口,却什么也没说。

瞪了片刻,宇文含脚下一动。独孤用命见了,抬手欲扶,却被他推开。

踱行数步,宇文含负手道:“见机,若不是知道你与满纯素不相识,今日口舌之争,我倒真会以为你与他往日有冤。”

素袖随风,贺楼见机但笑无语。他不说话,独孤用命却未必有好脸色。

独孤用命是武将出身,为人沉谨,虽然佩服贺楼见机的学识,却无法体会他那“不知一物便深以为耻”的感觉。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比照贺楼见机“深以为耻”的标准衡量战事,他岂不是要自杀谢“败”?这,仅是他脸色不好的原因之一。

之二——自从双眼中毒失明,王爷的心情没一天好过,难得今日有兴致,邀了陈国使臣来落华园游春。王爷的性情中本就生有一股风流,他邀梨花姑娘游园,喜欢不喜欢姑且不论,至少能散散心,谁知贺楼见机与满纯甫见面便针锋相对,算完圆率算方程,比完勾股比风骨,他都不明白那画有什么好,知道的,明白那画上是洛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娘娘。梨花姑娘扶王爷离开后,那两个家伙居然挪过棋盘玩算卦……他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们在算午后未时一刻会不会下雨……

臭味相投!

无聊之极!

现在倒好,满纯与贺楼见机不知哪句犯了冲,礼数也不顾,拉了梨花姑娘便离开,适才远远听王爷的笑声,似颇为愉快……

看了素袖广垂的俊公子一眼,独孤用命嗤笑,“贺楼世子深以为耻。”

贺楼见机笑容一僵,白他一眼。

“见机,我瞧你刚才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如此弱不禁风……”独孤用命啧啧有声,全然是不屑。

“独孤将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吾长成这样关你何事。”贺楼见机没好气道,“再说,吾哪里弱不禁风?哪里?”他不过偏爱广袖素衣,天生肤白体瘦,仪容俊美,这是难得的风骨。

上下扫一眼,独孤用命断然道:“哪里都是。”停了片刻,他有点好奇,“那满纯又哪里让你‘深以为耻’了?”

贺楼见机甩袖,微微昂头,“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天下之事虽不能尽详,总要知道一二,若生于这世间而不知世间之事,莫若白活,若百般寻求一物,辗转却不可得,莫若白活。”

扑!独孤用命脚下一滑。

“王爷说了,吾与满纯往日无冤,不过——”双拳一紧,贺楼见机狠狠咬牙,“今日有仇。”

听他如此一说,独孤用命一时怔怔无言,宇文含也侧头“看”过来,奇问道:“什么仇?”他竟不知自己这爱僚与陈国使臣结了仇,有趣有趣。

贺楼家的俊公子双拳一握,“一日无神扇。”

独孤用命回神,看怪物似的瞟他一眼,讥道:“叠扇不过是掌中玩物,满纯的扇子与你有何仇。”

“你知道什么?”贺楼见机回瞟一眼,语中亦有讽意,“数年前,吾南游江陵洞庭,于途中结识一位世外高人,此人气清骨韵,望之如神。同舟一日,那高人绘得一幅‘千帆竞流图’,吾欲讨得,却不想高人挥手一放,将那‘千帆竞流图’抛于江水之中,沉于江底。”

他当时心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至今想来,仍有些茶饭不思之感。

“这与满纯和有关系?”宇文含问得随意。

“满纯手中的扇子,扇面上‘一日无神扇’五字正是那高人所提。当日高人在画上提诗一句,字如轻波,点撇如风,吾得画未果,便转请高人提扇,可惜……可惜……”

贺楼见机幽幽一叹,不再说话,独孤用命却接下他的话,猜测:“可惜那高人不屑在你的破扇上提字,这便成为你心头一块大石,偏偏你又寻之不,便**夜夜‘深以为耻’。今日,你见满纯手中那把叠扇,又见扇上的字是那高人所提,人有你无,就深深深深地以为耻。”

他连说四个“深”字,深得贺楼见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许是独孤用命语调滑稽,宇文含闻言,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他举袖掩嘴,敛眸又笑了一阵才慢慢歇下。贺楼、独孤二人伴在他身侧,互瞪无语。

笑过,宇文含伸出手,独孤用命会意,举臂让他扶上,眼角余光瞥到他腰间异于紫色的一点,不禁道:“王爷,您腰上……”

贺楼见机原本沉着一张俊脸怒视独孤用命,听他一说,也向宇文含腰间看去。

宇文含今日一身紫缎袍紫腰带,腰间坠的是块紫玉,坠玉的方胜绳结也是紫色,如今紫玉上缠了一圈细白。原本紫袖侧垂腰际,掩去那抹异白,如今他抬臂扶上独孤用命的手,那异色便显现出来。

伸手,贺楼见机轻轻拉下绊在他腰带上的白色细绳,将细绳末端系住的东西放在掌心端详,解释道:“王爷,是一块玉坠子,铜钟形状,指甲大小。”

宇文含展开左手,示意贺楼见机将坠子放在掌心上。须臾,一丝冰凉落入掌间,他将绳绕在食指上,捏了捏玉坠。

这坠摸起来浑圆润泽,正如见机所言,状如铜钟,钟面有些细细的纹路,感觉陌生。

他的衣着起居皆是家仆服侍,绝不会出现不搭调的饰物,能让用命如此惊讶,可见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坠子。坠子缠在他腰上,想必是从近身之人身上勾下来的。今日与他近身接触的人……忖想一阵,他勾起一抹笑,呼吸之间,但觉幽幽梨香渐馥渐郁。

紫缎迎风,信步回到翡麒阁。

尚未坐定,门外突然跌跌撞撞冲入一人,口中大叫:“王爷王爷,不好了!”

独孤用命定睛细看,见此人是府中黑衣兵卫穿着,便不多言语,听宇文含道:“何事惊慌?”

那兵卫冲起来便一扑在地,整个身子匍匐颤抖,声音惊惶:“王爷,地……地牢……”

宇文含面色一凛,轻问:“地牢怎么?”

“小人……小人刚才去地牢换岗,发现……发现原本锁在地牢里的人……不……不见了啊……”

“不见?”宇文含幽然一笑,“你的意思……地牢里的人不翼而飞?”

那兵卫不敢接话,也不敢抬头。

阁内寂然,一时呼吸可闻。

乌发轻荡,右手四指握成空拳,小指指腹缓缓抚过唇角,一片紫袂将俊颜衬出些许森冷和肃杀之气,“今日守园的是谁?”

“是……是向……向仪同。”

“向垂?”宇文含冷哼,“让他提头来见。”

那兵卫脸色发白,千辛万苦从地上站起来,躬腰倒退出去。独孤用命见了,心中叫糟。地牢里锁的是数月前的擒下的齐国探子,王爷一直想以这探子为饵引出当日的鬼面黑衣人,元宵宴上他与苏冲将黑衣人追丢,王爷本就恼怒,一气之下,索性命苏冲将潜伏在身边的眼线除掉。如今地牢丢了人,王爷怒气已显露于外……

片刻后,向垂奔入翡麒阁。他年约三十,方脸浓眉,是落华园的府兵仪同,领兵千人。大概一路奔来时他已听兵卫解释,如今在他手上丢了人,不免脸带惊惶。

宇文含问了园中今日出入、有无异动,当向垂说“今日园内园外皆无任何动静,也根本无人出去过”,不由五指一收,捏紧掌中的一件饰物。

无人出去……今日进园出园的,不正有一辆马车么,还是他邀来的。该死——

他愠色一露,独孤用命已会意,“王爷,末将这就去追。”

“慢,”宇文含喝住独孤用命,冷笑,“现在……追得到吗?”

“可……”

宇文含挥袖,止了独孤用命接下来的话,转对身侧一言不发的俊公子道:“见机,你今日的衣衫……是白色?袖上滚了一圈蓝边?”

贺楼家的俊公子闻言大喜,“王爷的眼睛恢复了?”

“不,”宇文含摇头,“我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可以试着分辨颜色,样貌却看不真切。”他顿了片刻,徐徐垂眸,问,“那姑娘……是什么模样?”

贺楼见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有点黑。”

“……”宇文含动动唇,无语,指腹轻轻摩挲唇角,若有所思。

他的眼睛尚不可完全视物,只能分辨一些朦胧的颜色和人影,即便站得近,他眼中仍然无法看清她的样子……有点黑……这话用命说过,今日见机也如此说,想必那姑娘的肤色不是一般的黑……

黑与不黑,不是重点。

重点在——她的胆子很大——太大,便引人生疑。

他搭着她的手去后园梨坡,一路上她有点心不在焉,他可以感到一双视线在他脸上绕来绕去。以一个婢女而言,她的举止已是不敬。她今日穿的衫裙是烟蓝色,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团抹了灰的蓝,像极了天空阴霾时的颜色。在梨林里,她似乎做了不少小动作,他虽看不真切,却也不认为那些小动作有尊敬的意思。他刻意绊自己一下,那姑娘搀扶的动作快得诡异了些,也快得……令人不得不生疑……

思及此,宇文含森冷一哂,紫袖轻荡,将手中的钟玉坠放上案几,“用命,一个身怀武功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婢女,本就是一大疑点。她混在侍者之中,必有所图。”

“末将明白。”

“本王很想知道,她是不是……叫梨花。”冷语飘唇,袖内,染衣暗香悄然逝去。

一日无神扇摇啊摇……

马车在岔道口停下,马头向左,是进城,马头向右,是通向城外渡河。

满纯与井镜黎自上车后,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两人无言……不,车内,应该是三人无言。

马车原本深七尺,因在车内加了一道厚重的黑帘,使得车厢内看去狭小许多。

至于为何在马车内加一道黑帘,答案是——藏人。

帘后缩着一人,如今,那道厚帘被一只颤抖的手慢慢掀起。那手枯瘦如柴,指甲上染有血迹。手的主人是名年约十六七的少年,衣衫凌乱,神容憔悴,手脚看上去虽无大伤,却也瞧得出受了不少磨难。

少年的身形因马车的颤动微微趔趄,不稳地向前倒去。

少年掀开黑帘时,两人侧头看了眼,同时一叹。眼见少年扑来,井镜黎赶紧扶住,同时,一丝光纱从外透进来——灰衣车夫掀开车帘。

“殷儿!”容貌平常的车夫唤了声,少年抬头,冲扶住他的井镜黎绽开一朵笑,向车夫挪去。

井镜黎因少年的笑一怔。

活该活该,她活该被这车夫制得死死的。大的俊俏是情有可原,小的呢?为什么这少年一身狼狈,绽出来的笑却这么……这么前途不可限量?

她已经有了危机意识:假以时日,这少年必定是个桃花祸害。

“多谢姑娘和满大人相助,”车夫抱起少年向右边岔道走去,突想起什么,他将少年轻轻放下,转回车边,掏出一只小瓶递给仍在发怔的女子,“姑娘,这是解药。”

又是糖丸……井镜黎有些无奈地接过小瓶,看了眼车夫平凡无奇的脸,垂眸,接着又看了一眼,再垂眸……三眼下来,她实在忍不住,叹道:“高公子,在离别之际,能不能满足小女子一个愿望?”

她的话极为突兀,车夫表情一呆,显然未想过她会说这么一句。

车夫身后,少年**着走近,叫了声“四哥”后,转向井镜黎,声音微哑,又是一笑,“谢谢姐姐,在下高殷,不知姐姐芳名?”

高殷……果然是个桃花祸害,完全不在乎自己刚被救出来……脸皮跳了跳,井镜黎瞥了满纯一眼,笑道:“梨花,满大人的侍女。”

高殷正想说什么,突然一阵猛咳,将苍白的脸咳出一片异红。车夫眼神一闪,正要打横抱起他,却被他摇手阻止,道:“姐姐有何愿望让我四哥满足?”

井镜黎拊掌一哂,“不大不大,小女子的愿望很简单。今日一别,不知日后是否再会,小女子只想再亲眼目睹高公子的真面目,犹记当日……犹记当日乌衣巷……唉,此生无憾,此生无憾啊!”说到最后,已语有唏嘘。

闻言,车夫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四哥?”高殷轻扯车夫衣袖。

车夫原本不欲理会,见身边少年神色鼓励,似对这名为“梨花”的女子极有好感,无奈,他将手移向颈部,先在衣襟内摸了摸,再揉揉脸,轻轻一拉,将一张人皮面具揭下来。

井镜黎并非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满纯虽知这名车夫,却未曾见过车夫的真面目,如今人皮面具揭下来,他手中的“一日无神扇”也忘了摇。

天物,果然是天物。眉眼似画,星眸含嗔,肤凝唇红,素齿内鲜。纵然一身粗糙布衣,也难掩其丽色撩人。

若非他这般模样,她也不会助他……

“告辞。”车夫抱起少年,淡淡看了眼车内怔呆呆的两人,转身。

在那道修长身影步入密林前,满纯突然扬声:“可否有幸得知高公子雅名?”

车夫脚下一顿,头微微偏了偏,终是未回,只轻声吐出三字:“高孝〗馞〗。”

音落,人缓缓隐入密林深处。

“高……孝……〗馞〗……”轻念三字,井镜黎嘿然一笑。

啪!一日无神扇敲上她的头,满纯长舒一口气,嗔道:“还不将解药吃了。”

歪唇轻哂,她将小瓶一抛一抛玩起来,语气完全是不着急:“解药?子安,你真当我中毒啊。”抛了七八下,突然失手一滑,瓶子“啪”一声,碎在车轮上。

一颗黄豆大小的黑丸因瓷瓶的破碎滚落在地,沾上些许灰土。满纯瞪她一眼,正要跳下车拾药,一只马蹄却比他快,铁蹄一抬一放,须臾间,将黑丸碾成污泥。

看看车轮……

再瞧瞧马蹄……

满纯呆呆喃道:“你的解药……”

“不过是糖丸。”井镜黎打个哈欠,将碍眼的黑帘扯下来。

她不急不慌、漫不经心的表情引来满纯的不解,眉间轻抽,他开始回忆——

——那天,她哭丧着脸跑回驿馆,说自己中了毒。

——高车夫出现,威胁他们,若不助他入东洛王王府救人,梨花体内的毒将在一个月后发作,届时,她将受七天七夜蚀心之苦,最后肠穿肚烂。他不懂药理,原想借东洛王的邀请将此事了结,却因公主大婚耽误了时日。

——今天,贺楼见机才见面便挑衅,什么原因他不知道,正好借机引人注意,方便车夫救人。

——人救出来,车夫如约交出解药,唯一的一颗。梨花将药瓶摔碎,解药滚出来,被该死的马给压成污泥,她却满不在乎……

终于,满纯理顺了一些事,他转头,以毒蛇盯猎物般的可怕眼神锁住表情无辜的女子,“你早就知道那姓高的给你吃的不是毒药?”

“对。”

“你是故意让他以为……你被他挟持?”

“对。”

“为什么?”

井镜黎白他一眼,“当然是看他俊俏啊。”

“你……我……我要被你气死啊!”满纯向车壁一靠,胸口起伏,不知该气还是该怒。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再按按胸口,喃喃自语:“我觉得现在……轻飘飘的。”

“被气的——”无辜的女子点头,然后赶快补充,“被贺楼见机气的。”

“梨、花!”满纯脸皮抽搐,“我是看在你中毒受制的分上,才帮高孝〗馞〗救那名少年。如果东洛王知道咱们去他府上是为了从他的地牢里救那名少年探子,你觉得我们的下场会比一剑穿胸好吗?”

“非也非也。”井镜黎伸出一只手指头,在满纯鼻子下摇了摇,“你知道那少年是谁?”

“他说他叫高殷……”满纯一怔,眯眼,求证似的压低声音,“高殷?”

“对,少年叫高殷,救他的高公子名为高孝〗馞〗。”双掌向外一摊,井镜黎也懒得卖关子,直接挑明,“去年,齐国的新皇即位,登基不足一年便被其叔高演废掉,结果高演自己做了皇帝。那名废帝就是高殷。只是不知……他为何成了宇文含的阶下囚?而高孝〗馞〗……”凝神想了想,她悠悠道,“若我记得没错,师父提过,高演那名早登极乐的长兄高澄有六个儿子,长子高孝瑜,次子高孝珩,三子高孝琬,四子……”

“高孝〗馞〗?”满纯接下她的话,点头,“难怪高殷叫他四哥。”他真是被贺楼见机气糊涂了,竟然没想到。

“若不亲眼见到此人,高孝〗馞〗这名,任谁听了也不会惊讶。子安,我想你对兰陵武王不陌生吧。”“兰陵武王高长恭?”满纯双眼一亮,弹开一日无神扇,语有兴奋,“据闻此人容貌纤洁,音容兼美又骁勇善战,因封地兰陵,故称为兰陵武王。”

“你刚才已经呆了。”

“你说……高孝〗馞〗就是高长恭?”

“对。”

那日将她拉进巷子、趁她不备弹了一颗毒药进她肚子的人,正是高长恭。

那天,他黑帽黑纱,以毒药要挟,要她助他救人。她只对上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原谅她吧,那双眼睛的的确确如秋水般荡漾,却无女子的柔艳。看他长得这么美,当然是——帮,何况……她吃了一颗甜毒药……她就说,她好命苦。

所以,高长恭今日伪装成车夫,借机潜入落华园地牢,伺机救人。

高长恭曾多次潜入东洛王王府,却怎么也查不到宇文含将人关在哪里,后多方打探,才知东洛王的地牢设在城外落华园内。找上她,是因为宇文含恰巧邀她游春。他以为她是因为毒药受制于他,却不知,若她不愿意帮人,就算前面是大油锅,就算刀架上脖子,也别想让她跳下去把自己炸酥。师父说过,她的脾气有点小霸王……

“子安,助他,我们也没损失。”她爬出马车,拉过缰绳,口中犹道,“高长恭将他打探的消息告诉我们,也算得有所偿。”

高长恭查得周国与突厥结邦交之好,且周国正向东南方囤兵,是图陈,还是攻齐?不得而知。

宇文含……

恍恍间,她忆起如雪如玉的梨瓣,仿佛看到那人玉立于梨树下,紫缎广袖,幽香染衣。

宇文含的俊美与高长恭不同,高长恭的秀美外柔内韧,而宇文含……眸色青烟,怡情含笑,一见之下虽有如沐春风之感,但这笑风之中残留着冬的寒凉,温和中夹着森冷,淡然中藏着厉狠。

他的笑——且温且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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