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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救与被救(2)

“她们什么都能做到,”佐藤低声说,不像是说给别人听的,倒像是自言自语。这时一个克利兰人从墙角后面伸头往外窥探,在又一轮步枪连发火力的招呼下又缩了回去。佐藤的小队已经把手雷用光了。

佐藤感觉到飞船其他各处战斗的节奏起了变化,而这些地方大多比他们更靠近船尾。“机舱,”他叫道,“她们突破了机舱!”佐藤转向队里那位高级士兵,飞船的一位电脑工程师,对她说:“带队回去协助德富斯科。要是机舱被占领……”

“是,长官,”没等佐藤费事把话说完,这名士兵就回答道,“可你呢?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对不对?”

“不,”佐藤摇摇头,站起来把自己剩余的弹药交给她,把打空的步枪丢到甲板上,“我会给你们争取点儿时间。”

“可是……”

“走吧,”佐藤面不改色地说,“去救我们的飞船。”

那士兵眼中盈满泪水,转身带领其他人掉转头,顺着通道,朝着枪声不绝的机舱跑去。

佐藤抽出他的武士刀,小心翼翼地把那漆皮刀鞘放在甲板上。等敌人击溃船员的抵抗防线,刀鞘也将与飞船的残躯一起粉身碎骨。可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佐藤也不敢把它随手一扔:对于一把武士刀来说,那可是种大不敬。

佐藤胸有成竹地把刀握在手里,走进前方的通道,去迎战正恭候他的那些外星武士。

登陆艇与麦克拉伦号对接的时候,机舱的几名骨干船员满以为,从压差隔离舱涌进来的会是一大股外星武士——他们还从没亲眼见过活的呢——因此差点把头几个登船的战士给崩了。但实际上,他们看到的是衣衫褴褛的外籍军团和装甲团战士。看着战士们迅速登上飞船,麦克拉伦号机舱的船员一个个瞪大眼睛,惊讶得合不上嘴。

“听说你们需要点儿帮助,”米尔斯对一位女管轮说,她是位军士,看样子是这儿管事的。

“老天爷,”德富斯科直摇头,“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们快点行动,好吗?走吧!”米尔斯一声吆喝,外籍军团的士兵开始向机舱前端移动。他们端着武器随时准备射击,旁边是一同上船的装甲团战士。士兵们听得见战斗进行的声音,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引路,只管像古往今来无数战士一样,开赴枪声响起的地方。

“让你的人上船,”史蒂芬说着指指压差隔离室,登陆艇就在那头等候着他们。

“我不能走,”德富斯科回答得很干脆,“在所有人都回来之前,我不会离开这艘船。”

“那就让你的人先上登陆艇,在隔离舱边上等着,”史蒂芬告诉她,心里很清楚她的感受,“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我会和你在一起,万一克利兰人把脑袋伸到这儿来,我帮你解决她们。”史蒂芬说着举了举手里的枪。德富斯科看得出,这把枪已经用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这女人的手黑乎乎的,沾满了射击无壳弹时留下的污垢和残渣。她的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儿去,从头到脚整个一团糟。看她那副眼窝深陷的样子,就知道她是全靠一口气撑过来的。

“你是那位女记者,对吧?”德富斯科突然想起来,“那个和佐藤上尉……我是说,佐藤舰长,嗯……”

“可以这么说,”史蒂芬回答道,一脸疲惫地对德富斯科笑笑,“我们是在约会。可是你说舰长?还有,他……他挺过来了吗?”

“是的,他不光挺过来了,还当上了舰长。”德富斯科说,脸上却现出一副忧虑的神情。她一面催促从身边走过的机舱人员快登上那艘等待中的登陆艇,一面又说:“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领着一队人去保卫飞船。他现在是我们的舰长,一位了不起的舰长。”

米尔斯和士兵们没有走多远就发现了敌人。他们从机舱里涌出来,浩浩荡荡穿过通道,奔向飞船残破的“船头”。虽然他们没有在飞船上打过仗,但这其实与城市巷战差不了多少,在这方面他们的经验很丰富,所以很快便适应了战场。不仅如此,他们还兼备出其不意的优势和压倒性兵力。

士兵们先后找到船员组成的几个防御小队,通知他们从船尾登上登陆艇。到了这时候,飞船上已经没剩下多少船员了。

之后他们就开始毫不留情地射杀登船者,只凭突击步枪的火力攻势,就把那些外星人轰成一滩滩血淋淋的的肉泥。

佐藤准备好了。他已准备好接受死亡,去与奥罗拉号上那些依旧困扰他梦境的鬼魂团聚,他灵魂中的一部分已永远遗失在那艘船上。除了没来得及告诉史蒂芬自己有多么爱她,他没什么好遗憾的。不过,佐藤知道,史蒂芬会明白的。他一心企盼她能捱过降临在地面部队头上的那场浩劫。他甘愿付出自己的一切,只求换得此刻与她相伴,但他知道自己没这个福气了。

在佐藤面前的通道里,四个外星武士站在他面前,她们臃肿的装甲真空服早已丢到身后。其中两个走上前来,黑色的铠甲和武器的锋刃闪闪发亮,另外两个则留在原地没动。

佐藤摆好了准备姿势,两腿前后分开,膝盖微屈,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他双手握刀,低低地压到身子右下方,将刀尖斜指向甲板。佐藤知道就凭自己这两下子无法与面前这些武士抗衡,但他会一直战斗下去。师傅就是这么教他的。

佐藤刚想到这儿,那些武士——全部四个——突然跪倒在他面前。

塔伊兰莫瑞尔一生中鏖战无数,全身上下伤疤累累,早已被磨砺成一位成熟老练、武艺高强的武士。除大祭司和舰队的高级御船长老之外,来到这里的族人都是经过一场又一场搏斗,才赢得直面帝国新敌人的荣耀。塔伊兰莫瑞尔当然也不例外。

但眼前的荣耀简直是一份太过意外的惊喜。塔伊兰莫瑞尔和三个姐妹刚遇上这一队人类抵抗者的时候,她就在其中一个人类的身上感觉到了什么。

她们遇上了信使。

塔伊兰莫瑞尔她们自己也无法解释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因为——正如她们这个古老种族许多无法解释的事实一样——那些原本需要思虑和领悟,或是可见技术介入才能实现的事,已经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塔伊兰莫瑞尔认不得信使的脸,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张相貌平平的苍白面孔;而信使身上也没有任何标记。但她确定这个人类就是信使,如同她对自己的名字一样确定。塔伊兰莫瑞尔的战友们知道这一点,舰队的每个成员也知道——事实上,还有她的整个种族——因为她的血歌正激荡着惊异与赞叹的心绪。能与信使面面相对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而伤害信使则是不可触犯的禁忌。事实上,这是连想都不能想的。所以塔伊兰莫瑞尔和几名姐妹一直小心地避免靠近这伙人类,而且因为害怕伤到信使,她们也不敢发动强攻。

塔伊兰莫瑞尔知道,这位信使不同于她们五十万载文明史中曾经到来的任何一位信使:他手里有刀,而且显然懂得如何用刀,死在他手上将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她和姐妹们跪倒在信使面前,因骄傲而浑身颤抖,只等他落下手中的利刃。

“不要,”佐藤无力地说。他看见那些克利兰人跪在甲板上,像是接受君王召见一样满怀敬意地低头颔首,心里知道这不是巧合。不可能是。

得以免除一死,多数人也许会顿感轻松,但佐藤只觉得愤怒,那怒火越烧越炽,已经无法抑制。他想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把自己带回到那座角斗场,带回到奥罗拉号上的伙伴战死的那片沙地上。他想为他们的鬼魂复仇。“起来!”佐藤对她们吼道,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听懂,“站起来打啊!”

那四名武士纹丝不动,定定的样子活像用深黑的乌木刻出的雕像。

佐藤冲向武士中的第一个,那个头领模样的外星人,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跟我打,你这该死的!”佐藤拿刀上的护手盘狠捣她的前胸,推得她向后一个踉跄,想要以此逼她反抗。

但她再次“扑通”一声跪下去,甚至没有看他的眼睛。

佐藤爆出一声愤怒与沮丧的咆哮,把那外星人从地上重新拽起来。他将刀刃横在外星人衣领和那闪闪发光的垂饰上方露出的那截喉管上,锋利的刃口在她的皮肤上割出一条血线。佐藤捏着外星人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正视自己的脸,一时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佐藤知道自己无法读懂对方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但他毫不怀疑自己在那双猫似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那完全是一双异类的眼睛,却散发着一种难以抗拒的美感:纯净,彻彻底底的狂喜,仿佛是在某种外星兴奋剂的作用下产生了极度的快感。

佐藤更用力地把刀刃压在外星人的脖子上,那道伤口变得更深了,涌出的鲜血淋淋漓漓蹿下衣领淌到护胸甲下面。“跟我打,”他又一次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那武士站着,浑身战栗,不是出于恐惧,而是由于喜悦。她的手臂垂在一侧,松垮垮地拎着一把刀,目光紧紧锁住佐藤的眼睛。她只是叹口气,并没有别的反应。

最后,佐藤终于放手了。那武士膝盖一弯跪了下去,低垂着脑袋望着地面。他曾有片刻想要试图激起其他几位武士的反抗,但他知道那一定也是白费力气。

佐藤想过要杀了她们,挥刀往她们的脖子上一斩,一了百了。当初师傅看着他练习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干净利落地对着由紧紧缠在竹竿上的麻绳做成的靶子又劈又砍的。佐藤死死攥住武士刀,把它高举过头顶,准备结果这名外星人的性命。

但他做不到。他是想杀了她,她们犯下的残暴罪行,让佐藤恨不得将所有克利兰人统统杀光,可是他无法为了杀戮而杀戮,他没那么冷血。佐藤觉得自己的怒火落潮般消退下去,胳膊里的力量也随之消散一空。他垂下胳膊,刀落回到一侧大腿边,双膝一软,瘫倒在在那武士面前,心里除了沮丧,只剩下无尽的空虚。

佐藤不肯杀她,这显然让外星武士非常好奇。于是她不再低头盯着地面,而是抬起头来再次迎视他的双眼。

“是佐藤上尉吗?”佐藤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有人用法语叫出了他的军衔,但听口音却是一副英国腔。

佐藤吃了一惊,赶忙转过身,只见在身后通道的舱口围板后面,一位大个头士兵正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往这儿窥探,手里还端着突击步枪,指着那些外星人。可是佐藤刚才并没有听见身后有人过来。

“是的,”佐藤回答,“你是什么人?”他突然注意到,整艘飞船里已经没有任何激战声了。

“可以叫我装甲兵,上尉,”米尔斯说,“外籍军团一等兵米尔斯为您效劳。是一位叫史蒂芬妮·纪尧姆的小姐派我来的。还有,我能不能问问,长官,”他继续说,“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佐藤转身看看那些武士——她们全都对米尔斯和正在他身后散开、端着六部突击步枪指着她们的士兵视而不见。那领头武士的脖子上,被佐藤割出的伤口还在渗血——他本应该从中得到一丝满足,但现在他看着这道伤口,心中只有一种奇怪的愧疚感。外星人那双猫似的怪异双眼依然紧盯着佐藤,竟像是害怕看见他走,因为他要离开而感到悲伤似的。

“我……其实我也不知道,”佐藤实言相告,一边挣扎着站起身来,身心的极度疲惫突然间让他有些撑不住了。佐藤感到米尔斯强劲有力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下面托了一把,把他扶起来,然后这大个子士兵步伐流畅地绕到佐藤前面,枪口一直指着那领头克利兰人的脑袋。

米尔斯绷紧肌肉刚要扣动扳机,却感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温和而又坚决地按下了枪口。

“放过她们,”佐藤轻声说,“留她们自生自灭吧。”

佐藤弯腰拾起刀鞘,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向机舱跑去,米尔斯和另一位军团兵负责为他断后。就要转过通道拐角的时候,佐藤回头扫了一眼那些克利兰人,发现她们依旧跪在那里,死死地盯着他离去的身影。

一看见佐藤,史蒂芬就一头扑进他怀里,什么军事礼节,规矩条款,一切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史蒂芬叫了声“一郎”,便把嘴唇贴到他的唇上用力亲吻起来,佐藤也报以同样热烈的回吻,紧紧搂住她,把她抱了起来。

“很抱歉扰了你们的团聚,”米尔斯说,咧开嘴跟他的军士交换一个疲惫的微笑,“可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舰长。”

佐藤恋恋不舍地放开史蒂芬,点点头。“所有人都登艇了吗?”

“是的,长官,”德富斯科回答,上前一步对他敬了个礼。

佐藤回敬她一个微笑,“那就赶快离开这儿吧。”

佐藤和两位军团战士跟在史蒂芬和德富斯科身后,穿过辅助隔离舱上了登陆艇。半是伤感,半是释怀,他看着那扇舱门锁闭了他的指挥阵地——他的指挥生涯开始于此,或许也将终结于此。

塔伊兰莫瑞尔和她的同伴尾随信使和他的护卫来到人类离船的地方,这些人显然是从前来营救他的一艘艇上下来的。她把手放在脖子上,摸摸到之前黏滑的血迹已经干涸。在任由信使摆布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塔伊兰莫瑞尔一直注视着对方的脸,那段记忆让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姐妹们不会羡慕她的这段经历,因为她们已从血歌中洞悉了她的感受。克利兰人并非全都齐心一志,但她们的精神是相连相通的。每个人的知觉和情感,都会化作一道溪水汇入血歌那无始无终的长河之中。

她们在人类离船的地方暂作停留,然后一一搜索那些没有暴露在真空下的舱室,找到寥寥几位存活下来的姐妹。这里没有治疗师,她们只能为伤势过重无法下船的武士举行最后的仪式,以死亡向她们致以最终的敬意。这一天里她们已为女王带来了无上的荣耀,她们的事迹将在《时光之书》中占据恰如其分的篇章。

武士们完成这一切,再次穿上真空服离开飞船。她们高悬在那颗人类定居星球的上空,聚在一起,在太空的虚无里寻到了庇护。她们感知到女王为继续征服这颗星球派出的另一支舰队即将降临,因此正静候它们的到来。

精密计时器正进行着倒计时,距离运输船跃迁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着。看着那跳跃的数字,驾驶员用一种“事已至此”的口气说:“我们赶不上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副驾驶一直在疯狂地尝试,想要与那些大船建立激光联络,但目前为止依旧一无所获。“他们在那儿,”看见那些运输船突然出现在登陆艇战术显示器的边缘,他大声叫起来,“好的,我已经用激光锁定了瓜达康纳尔号……”

但这时运输船的雷达图标突然又从屏幕上消失了。

“哦,该死。”副驾驶低声骂道。

“怎么回事?”佐藤问他,一边俯身在他肩膀上去看战术显示器。佐藤发现,自己作为地球海军的高级军官,再次被推上了指挥席,虽然这次这艘船要小得多。他跟那些军团战士谈过话,又查看了格里辛上校的情况:上校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必须赶快把他送到船上的医务室去,否则就来不及了。斯帕克斯上校的情况更糟,他的脉搏微弱,飘忽不定,还有严重的内出血。虽然这里的士兵都懂得基本急救术,却没有一个是军医:所有军医都在卡伦星的追逐战中牺牲了。

“运输船跃迁了,”飞行员愤愤地告诉佐藤,“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来自地面的士兵和麦克拉伦号的幸存者都很失望,却并不感到意外。士兵们都知道去救援会有风险,但他们依然愿意冒这个险。而对于麦克拉伦号的船员来说,只要能少被敌人的长刀和利爪折磨几分钟,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好吧,那就只能这样了。”米尔斯叹口气说。

“也不见得,”佐藤说着透过窗户向登陆艇的右舷望去。在那里,在那颗行星和它的卫星之间,一群“萤火虫”正翻飞起一场死亡之舞:那是人类和克利兰飞船发射的激光和它们相撞时爆炸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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