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证实鹩哥与蛇雕共同生活在一棵树上,不是普遍现象,而是罕见的特殊例子,但我对老毛和徐娘的兴趣丝毫未减。弱小的鹩哥与凶猛的蛇雕共栖在一棵树上,彼此的鸟巢相距仅十多公尺,这是摆在我面前不容置疑的事实。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特殊现象,也具有研究价值。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人都知道,特殊现象背后,往往隐藏着还未被认识的客观规律,许多时候,特殊现象是探索大自然奥秘的捷径,是打开未知世界大门的金钥匙,是进入科学宫殿的特别通行证。
一个巨大的疑问整天在我脑子里打转: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老毛和徐娘这对鹩哥生活在大型猛禽蛇雕的身边?会不会是一种在特定环境下演化出来的鲜为人知的共生共栖现象?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大自然不同生命形态的物种间充满了血腥的竞争,老虎吃豹,豹吃熊,熊吃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浮游生物,浮游生物吃水藻……一物克一物,形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食物链。其实,这只是大自然的一个侧面。自然界还存在着一种与血腥竞争完全对立的生存状态,那就是共生共栖现象。所谓共生共栖,就是不同的两个物种,彼此互相依存,共同谋求发展。例如,凶恶的海蟮以小鱼为食,可对游到它身边寸余长的隆头鱼却从不攻击,因为隆头鱼啄食海蟮身上的寄生虫,减轻了海蟮的痛苦。西藏有一种褐背地鸦,习惯在地下产蛋育儿,常和老鼠或兔子等啮齿类动物居住在同一个洞穴里。老鼠或兔子为地鸦打洞筑巢,地鸦常常立在老鼠或兔子背上,啄食寄生虫,是颇为典型的共栖现象。滇金丝猴以树叶和浆果为主食,也喜欢掏食各种鸟卵,其中包括猫头鹰产的蛋,但在自己领地范围内,滇金丝猴却从不偷窃猫头鹰蛋,更不会去伤害猫头鹰。因为滇金丝猴是昼行夜伏的动物,晚上要睡觉,黑暗中视力很差,容易遭到野猫、金猫、猞猁、云豹、山豹等善爬树的猛兽袭击;而猫头鹰属昼伏夜行动物,黑暗中视力极佳,一有异常动静,便会发出尖锐的啸叫声,等于是金丝猴群守夜的哨兵。猫头鹰也愿意与金丝猴群毗邻而居,因为金丝猴吃东西时浪费很大,或只吃果仁扔掉果肉,或只吃果肉扔掉果仁,食物掉到树下,吸引许多老鼠来聚餐,凡金丝猴群栖息的地方,老鼠就特别多,也为猫头鹰猎食提供了极大方便。因此,金丝猴与猫头鹰虽彼此间存在着猎食者与被猎食者关系,却常常生活在一起。
任何一本教课书任何一份野外考察报告中都没有说起过鹩哥和蛇雕能形成共生共栖关系,假如我能证实它们在特定环境里在某种条件下是共生共栖的伙伴,不啻是动物行为学一个新的发现!也是我这次野外考察一个意外的惊喜!
科学需要严谨的态度,不能光凭看见一对鹩哥和两只蛇雕在一棵树上筑巢,就武断地认定这就是共生共栖。要确定它们是否共生共栖,关键在于它们的行为符不符合共生共栖的三条原则。这三条原则是:A.双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得利益;B.双方一旦分离,都会造成生存意义上的麻烦;C.双方因互相需要而不会发生争斗或残杀。
我必须依照这三条原则找到足够的有说服力的证据。
那对鹩哥巢虽然离我较远,中间还有树叶遮挡,但风吹叶动,我凭借望远镜仍时不时能清晰地观察到它们的举动与神态。我发现,每当雄蛇雕帅郎外出或归巢,途经鹩哥窝巢时,雄鹩哥老毛便会抖动双翅,嘴里发出“啾呦儿啾呦儿”的鸣叫声,那声音与它平时的啼叫声不尽相同,在“啾”和“儿”之间增加了单音“呦”,听起来有点像小蛇雕发出的声音。这倒不奇怪,鹩哥又名秦吉了,是一种善于模仿的鸣禽,被人类笼养时,经过耐心调教,能仿效人言,会清楚地说出:“您好!”“欢迎、欢迎!”等人话;如今生活在蛇雕身边,耳濡目染,似应能学会蛇雕叫声的。再看雌鹩哥徐娘,只要看见雌蛇雕贵夫人的身影,就会从巢里伸出脑袋,全身羽片蓬松,啾呦啾呦鸣叫,表情谄媚,就像一只急切想得到亲鸟喂食或保护的雏鸟。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这不像是和睦相处的邻居在友好地问候致意,那对鹩哥像是在刻意讨好两只蛇雕。每当这个时候,帅郎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一掠翅膀疾飞而去;贵夫人则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扭头朝徐娘瞥一眼,便不再理睬。我从没看见帅郎友善地瞧过老毛一眼,也从没发现贵夫人轻柔地朝徐娘叫过一声。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对鹩哥和那对蛇雕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更谈不上什么亲密。
下午发生了一件小事,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看法。雄蛇雕帅郎在树梢网络状枝丫间啄食一条红蛇,不知怎的,半截蛇从它爪子里滑脱出来,从枝丫间漏下去,掉在下层树冠的一簇叶子里。帅郎腾飞起来,绕树三匝,寻找可以钻进树冠去找回食物的空隙。恰好鹩哥窝巢旁树干稀疏,站在横枝上可以直接取走那半截红蛇。当帅郎停落到鹩哥窝巢旁那根横枝上时,老毛立刻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巢,虽然嘴里还模仿着小蛇雕清脆悦耳的叫声,但脖子抻直,颈毛恣张,翅膀吊起又谢落,完全是一副准备冲上去撕扯啄咬的姿势;徐娘也急急忙忙从窝巢里跳出来,一会儿蓬松背上的羽片,像雏鸟望见亲鸟似的谄媚啁啾,一会儿抓刨树皮,像遭遇天敌似的发出尖厉刺耳的鸣叫。明显的心口误差,说明老毛忐忑不安;御敌和亲善两种姿势混合使用,说明徐娘内心的巨大恐惧。要真的是亲密无间的共生共栖关系,甲方接近乙方的巢,不该引起乙方如此紧张如此恐慌的反应。当帅郎旁若无“人”地擦着鹩哥巢从横枝走过去,找到遗漏的半截红蛇,退出下层树冠,振翅飞回树梢网络状枝丫,老毛和徐娘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它们嘴对着嘴啾儿啾儿低吟着,好像在互相安慰,又好像在互相庆贺。
我感觉到,这对鹩哥从内心讲还是惧怕蛇雕的,随时提防着蛇雕会突然加害它们。它们模仿小蛇雕甜腻的举动和谄媚的叫声,用意是要抑制蛇雕可能爆发的杀戮冲动。它们晓得自己作为体格弱小的鸣禽,是大型猛禽蛇雕的可餐之食,它们十分清楚自己的危险处境。
天地无限宽广,树林郁郁葱葱,谁也没捆住它们的翅膀,谁也没有看押犯人似的监视它们,它们随时都可以拍拍翅膀远走高飞,何必天天担惊受怕非赖在这棵大青树上不可呢?
蛇雕的孵卵期比鹩哥的孵卵期要长半个月左右,据我的观察,雌蛇雕贵夫人抱窝已到了后期,雌鹩哥徐娘所孵的那窝蛋还不见雏鸟出壳的动静。从时间上推算,雌鹩哥徐娘产蛋应在雌蛇雕贵夫人之后,也就是说,当徐娘在大青树上产下第一枚蛋时,贵夫人已经在大青树上开始抱窝了,这就排除了徐娘因为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宝贝蛋而冒险滞留在大青树上的可能。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对鹩哥要在这棵充满风险的大青树上筑巢孵卵呢?
两天后,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帮我解开了这个谜。
中午,大青树上两个鸟窝静悄悄的,雄鸟外出觅食,雌鸟留巢孵卵,一切都很平静。我受了一夜蚊子集团的攻击,没有睡好,暖融融的太阳晒在身上,我倦意袭来,趴在石坑里打起了瞌睡。
突然,“啾呕,啾呕”一阵短促、尖厉、聒噪的鸟鸣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揉揉惺忪睡眼一看,雌鹩哥徐娘羽毛凌乱,在巢边的枝叶间乱冲乱撞,一会儿扑棱翅膀飞到空中,一会儿停栖在枝头蹦跳,我透过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它耳后两块肉垂因愤怒而由酱黄变成紫褐。雌蛇雕贵夫人也听到了徐娘的尖叫,从盆状雕巢里探出脑袋,警觉地四下张望。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幸,不然徐娘不会如此惊恐万状的,我想。
我用望远镜在大青树上搜索,树梢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将望远镜慢慢往下移,树冠、树杈、树干,我看见一只三角型的蛇头出现在树干上,哦,那是一条一米多长的眼镜蛇,黑黄斑驳的躯体缠在粗糙的树皮上,两只玻璃珠似的贼亮的蛇眼紧盯着树丫间那只元宝状鹩哥巢,弓耸身体向上攀爬。显然,这条剧毒的眼镜蛇想来窃食美味的鸟卵。
我曾经在野外亲眼目睹眼镜蛇吞食苇莺卵的情景:蛇头悬在鸟巢上方,蛇嘴大张着,血红的叉形蛇信子像餐具似的伸进鸟巢去,拼命吸气,呼呼有声,玲珑剔透的苇莺卵顺着蛇信子骨碌骨碌往上滚,滚进黑咕隆咚的蛇嘴去。此时,那条眼镜蛇距离元宝状的鹩哥巢仅有五六米,用不了几分钟时间,那窝鹩哥蛋就要遭殃了。雌鹩哥徐娘叫得更加凄楚,跳得也更加癫狂,眼神凄迷绝望,快要发疯了。
就在这时,树梢传来呦呀一声啸叫,我急忙将视线移过去,嚯,雌蛇雕已从盆状雕巢里蹿了出来,凌空飞起,在眼镜蛇的上方盘旋。那声雕啸,犹如战斗号角,嘹亮激昂,传得很远很远。
雌鹩哥徐娘立刻停落在一根横枝上,抖松羽毛,模仿小蛇雕的声音,啾呦儿啾呦儿叫着,好似一只面临险境的小蛇雕在召唤亲鸟的救援。
眼镜蛇扁平的脖子像鸟翼似的朝两边撑开,亮出颈端那对白边黑心的眼镜状斑纹,夸张地摇晃着身体,摆出一副应战姿势。贵夫人摇着翅膀逼近蛇头,颈毛恣张,尖利的嘴喙瞄准玻璃珠似的蛇眼,跃跃欲啄,双方仅隔着五十多厘米远。刷,眼镜蛇张开嘴,露出钩状毒牙,闪电般地噬咬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贵夫人一敛翅膀,身体迅速往下沉落,蛇头擦着贵夫人的脊背穿过去,蛇牙咬了个空,一串黏稠透明的毒涎珍珠雨似的洒向空中。
贵夫人落下去两三米,啪地撑开翅膀,一个奋飞,转眼间又拉到眼镜蛇上方。这时,眼镜蛇大半个身体都悬在空中,只有尾巴缠绕在一根细枝上,身体无法保持平衡,蛇头慢慢挂落下去。贵夫人不失时机地伸出一只雕爪,拦腰抓住眼镜蛇,振动翅膀,一下子就把眼镜蛇从大青树上拽了下来。雕爪攫住眼镜蛇,向高空疾飞。眼镜蛇在雕爪下痛苦地扭动着,土黄色的蛇腹翻转向上,蛇头昂蹿,去咬贵夫人的腹部。蛇雕虽然是各类蛇的克星,但对蛇毒并没有免疫功能,倘若不慎被咬着一口,照样会中毒身亡。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手掌也因紧张而攥出一把汗来。蛇嘴差不多快触碰到雕羽了,贵夫人突然松开爪子,眼镜蛇从空中摔进深渊,啪,正好砸在几十丈深的山腰的一块岩石上,蛇头无力地抬了抬,便颓然垂了下去。贵夫人高傲地啸叫数声,玩了个鱼鹰入水的动作,流星似的笔直扎进深渊,快到地面时才展翅翩然斜飞,从半死不活的眼镜蛇身上掠过,一眨眼的工夫,已揪住蛇尾将眼镜蛇带上高空,又一次摔下来,凶猛的眼镜蛇变成了一条烂草绳……
当贵夫人提着死蛇飞回大青树时,雌鹩哥徐娘模仿小蛇雕的声音,愈发叫得委婉动听,仿佛在歌功颂德,两只翅膀颤抖得厉害,给我的感觉,只要雌蛇雕贵夫人愿意,它会替它做任何事情。但贵夫人连看都没看徐娘一眼,停落到树梢网络状枝丫上,兴奋地啄食遍体鳞伤的眼镜蛇。我想,对贵夫人来说,并非是出于济困救难的目的去与眼镜蛇搏杀的,它完全是受蛇雕噬食蛇类这样一种本能的冲动,猎取送上门来的食物。
我明白了老毛和徐娘为何要与蛇雕共栖于大青树上,它们是在借助蛇雕的力量,抵御毒蛇的侵害!很明显,今天要是没有贵夫人的话,鹩哥巢内的卵肯定都成了眼镜蛇的美味佳肴,徐娘若胆敢阻拦眼镜蛇行窃,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鹩哥与蛇雕共栖,对鹩哥来说,具有生存意义上的益处,这一点看来已得到了证实,但既然是共生共栖的关系,还必须要找到蛇雕在这种共栖中也能相应获取生存利益的证据。可是好多天过去了,我并没发现那对鹩哥帮助两只蛇雕做过什么,两只蛇雕似乎也并没什么事情需要鹩哥替它们去做的。
难道说这是一种单惠共栖现象?
自然界除了互惠互利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取生存利益的共生共栖关系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变相的共栖关系,那就是单惠共栖。所谓单惠共栖,就是共栖的双方,仅有一方能获得生存利益,另一方只是无偿奉献,得不到任何实惠。
例如马来西亚有一种小巧玲珑的文鸟,喜欢在蜂窝附近筑巢居住。文鸟筑的巢像个缸子,一只只悬挂在蜂窝四周的枝头上。这两种动物之所以产生共栖关系,是因为热带雨林里的肉食动物如蜥蜴、负鼠、浣熊、野猫、猴子等都是爬树高手,都爱捕食文鸟和它的蛋,而那些贪婪的肉食动物害怕遭到成千上万只野蜂的刺蜇,不敢接近蜂巢,文鸟将巢筑在蜂窝旁,免费获得了保护。
无独有偶,森林里的蜜獾,总是追随着文鸟生活,形影相随,难分难舍,因为蜜獾生性爱吃蜂蜜,长有一身浓密的长毛和肥厚多脂的獾皮,不怕野蜂叮蜇。它利用文鸟喜欢在蜂窝附近筑巢的习惯,很容易就找到它梦寐以求的蜂窝,爬上树去,粗暴地扯下蜂窝,舔食蜂蜜和蛹虫。
这是一个颇为典型的连环单惠共栖现象。从中不难看出,要形成单惠共栖,必须具备两个条件:A.受惠的一方在共栖中绝对安全,不会遭到施惠一方的攻击;B.受惠的一方往往会损害施惠方的利益,但因为受惠方强大,施惠方弱小,施惠方无法中止这种自己得不到丝毫好处反而有可能会带来灾祸的共栖关系。就以上述野蜂——文鸟——蜜獾之间的连环单惠共栖关系来说,假如野蜂会叮蜇文鸟,文鸟绝不会将巢筑到蜂窝边去,假如文鸟像金雕一样厉害,会攫抓蜜獾为食,蜜獾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追随在文鸟屁股后面,这符合单惠共栖的第一个条件;文鸟在与野蜂的共栖中,会招引来野蜂的天敌蜜獾,蜜獾在与文鸟的共栖中,会毁坏文鸟赖以生存的蜂窝,野蜂不会驱逐文鸟,而文鸟又无法与蜜獾抗衡,这符合单惠共栖的第二个条件。
这么一分析,我又觉得大青树上的这对鹩哥和这两只蛇雕很难判断为单惠共栖。从我已经观察到的现象看,鹩哥在面临蛇害得到蛇雕免费保护的同时,也惧怕蛇雕加害自己,这与单惠共栖第一个条件显然是相悖的;鹩哥是弱小的鸣禽,蛇雕是强大的猛禽,动物交往都出于利己的目的,不能设想蛇雕会因为同情怜悯鹩哥而同意与鹩哥共栖。假如蛇雕在共栖关系中捞不到任何好处,是绝不会将共栖关系延续下去的,而强大的蛇雕想要终止这种共栖关系,易如反掌,只消冲飞到鹩哥巢前,恶狠狠地啸叫数声,定能将这对鹩哥吓得灵魂出窍,逃之夭夭,或者干脆将这对鹩哥当做食物吞吃了,岂不更好?这与单惠共栖第二个条件也是相悖的。
那么,这对鹩哥和两只蛇雕生活在同一棵大青树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共栖关系呢?真难为我这个动物学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