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花袭里的年轻女人们也有常来游泳的,金淑姐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比梅里大胆,穿的是暗夜黑的比基尼。颜色更出挑,小蛮腰在众人的眼睛里烧。她一出现,梅里就走,河西小葛也要走。金淑姐口风凌厉,不容河西小葛转身,就笑起来:“小葛弟弟,你是在水里游呢还是在美女堆里游呢,当心我说给葛妈妈听”。
黄昏的上溪河,河岸是重重的墨绿,河面是层层的青蓝。一抹红云已经蔓延开来。西边的天空太阳还没有落尽,东方,一轮圆月已经晕开。月亮极淡,像一张刚摊出来的柠檬黄的薄饼,中间汪着一滩油,四周倒乏力了,呈出一片清灰的白。有一条木板船在远远的上游河面的河边撑起,空落落的没有人影。在远处有一个叫桃花溪的村子,据说,里面的女人都很美。梅里的妈妈就是那里出来的。我妈妈不是,她是支边人员。
我听人说金淑姐是花袭里名角。自己单独住着一套房间,她时常在那里招待一些客人,她是开发廊的。可我很少看她给客人们剪头发。她自己的头发大概也是不铰的,厚厚的盘上头顶,像一丛飞云。
我还是继续绕道走。夏天快过完的时候,金淑姐突然拦下我,要我晚些时候到她家里去一趟。我真的不想去。但是我说不出口,金淑姐的神情那么疲倦,眼神里还含着可怜的祈求,她捏我脸颊的手发烫,抖得很厉害。“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穆二,你是乖孩子。”我不要做乖孩子,可是我也不能不理金淑姐,她看起来真可怜。我急急地跑步回家,老穆还没有回来。我紧张的躲进房间里。穆一探究地看我一眼,很奇怪的没有开口教训。我怀疑穆一知道了金淑姐要我做的事了。房间的后窗户遥对着花袭里,我无端的也发起愁来。
吃晚饭的时候,我没有觉出自己的异样。可是老穆还是很不高兴的骂了我:“跟根木头似的,谁欠了你的帐”。老穆仿佛总在不高兴,这段时间是农闲,很多农人都在准备下一季的农具,老穆的生意挺红火的,还接下了镇玉成竹材厂的一批定单。老穆不开心也不能对我妈妈和穆一发,我妈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细身细语的,很和祥温柔的一个女人。可是老穆就是不敢对她使性子。穆一是老穆的心头肉,当然更舍不得,我妹妹还小,不通人事的小小孩子。我想不明白的是,老穆怎么又生了妹妹呢?我都快怀疑穆小篓不是我亲妹妹了,她太娇气,动都动不得像个水晶玻璃人。穆一很肯定的对我讲,穆小篓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她不能出血,一出血就止不住。“看过《红楼梦》吗?里面的林黛玉就是水晶玻璃人。你肯定没看过,哼。”瞎说,我怎么没有看过,我看得五迷三道的,还产生了丰富的联想。我想我应该是史厢云,都有点傻兮兮大咧咧的不着调。穆一才不配当林黛玉呢,那么刻薄,她只配做王熙凤。梅里比较像贾探春,妖娆得那么厉害。那谁来做贾宝玉呢?樊攀还是丁卡?要不河西小葛?可他只能属于梅里,真泄气。河西小葛已经考取军校了,大概也快走了吧。最近梅里情绪低落极了,都不愿意来找我玩,吃完饭我得去看看她。
天边的红霞卷了,又舒了,黑色的瓦愣上,有残余的夏日光线在上面滚来滚去,檐下的粉墙,墙下街面的石板,映衬着清灰白的光。这座城市真的很美好,有点像梅里画书上的中国画,柔而美。穿木屐的脚步踢踢哒哒的从窗下走过去,睬得街面一阵乱响,崆崆笼笼的,线条流畅朴拙,又像木质的版画了。城市正在大力的发展中,横穿南北的主街道在翻新,要把原来的水泥路面扩展,两旁的店铺就显得很凌乱,在乱烘烘的的放着零散的歌曲。这时候机器的轰隆声虽然早停了,但空气里的余音似乎还在缭绕,穿堂弄户的依稀粘稠,扎在人声里,狗吠里,汽车的喇叭声里。各种声音卷在一处,像给吸在一块大黑布里,这会儿黑布散开了,所有的声音就又都跑了出来。风还是没有起,身上就亦发黏糊糊的,发痒。
梅里正站在她家的店铺外晾头发,新洗出来的头发上有股飘柔洗发水的清香。身后她娘和弟弟梅宝儿还在吃晚饭,一人一只大海碗在手掌心里擎着,里面盛着上了卤的凉面。梅里的镇长爸爸是不大常在家里吃饭的,所以她娘就在店铺里重起了新炉灶。我跑过去,围着梅里转了个圆圈,梅里今天好象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我还说不大清楚。我非常敏感,能从空气,动作,味道,细小的眼神中扑捉到不一样的东西。梅里还是梅里,可是,我就是觉得今天的她有点怪怪的。她把头发撩起来又放下去,露出象牙白的脖后颈子。梅里今天特别的妩媚,脸下潜伏着一朵玫瑰花,眼睛里的梅花鹿伶伶俐俐的,锁都锁不住,几次想从眼睛里溜出来。梅里妈妈对梅里说:“别出去了,晚上给我看看店,我得到你外婆家去一趟。”我只得不说话。梅里不答应,她拉着我噔噔噔的走,走得远点了,方回头叫:“今天不行,我和穆二约好了去老城墙头。”梅宝儿的哭声传过来:“姐姐我也要去”。梅宝儿只有五岁,上身穿着洋葱绿的棉布小褂子,下面套着一条及小腿肚子蛋青白的绸裤,露出一截子白嫩嫩的肥腿,真根一段东北大胖葱似的。
老城墙头是属于我和梅里的小天地,是明清时代遗留下来的一截青砖旧护城墙,墙外就是上溪河。老城墙已经很旧很旧,很多地段都倒塌了,一些青砖被后人怄下来拿去家用,更多也快风化了。霸王草长得很茂盛,白絮的苇花刺猎猎的响。墙头两丈宽,被我和梅里修茸得平平整整的,还铺垫上了一层柔软的娘娘草。躲在里面的人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情形,外面的人却根本看不到我们。
离开梅里妈妈老远了,梅里站住脚不走了。“你别去了,穆二,我想一个人去”。梅里冷淡的说,我能怎么办呢,我能说我非要去不可吗,那可是我的好朋友梅里啊。我只得慢吞吞的转身,垂头丧气的往回走。可我也不想回家,老穆一点也不喜欢我,穆一也看不起我,妈妈随时都在照顾穆小篓。只有我最可怜,是没人理的傻孩子。我想起金淑姐白天的叮嘱,没办法啊,我都答应她了,我得做一个守信用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