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黄天回到溪源村的话，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辈分够牛的父老们会气呼呼地敲着水烟铜壶抱怨道：“三代，你小子赶快把你那破车的喇叭关掉，吵死了，老爹子我都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啥时候一不小心去了殡仪馆都不知道，你就不能让我安安稳稳地睡个午觉吗？”黄天对此只能尴尬地点头哈腰赔不是：“我这就去关掉，您老别生气了成不？改天我送几包好烟来？”那老准会好一会儿不吭声，猛吸一口，吐着气，翘着二郎腿晃悠悠地揶揄道：“谁要那洋玩意儿？要送就送我这老不死的几袋烟丝吧！这是的，还不如小钟懂我心思。”黄天暗恨：那小子还真有手段呀！
村里某个游手好闲，坐吃金山的红毛青年碰见黄天会堆起满脸的笑容：“天叔，您回来啦？上次托您找的工作有着落了吗？小辈我这阵子呆在家里真是热锅上的蚂蚁，闷得慌呀！”面对这种情况，黄天总是会摘下墨镜，凑上前去，挽着他的脖子，脸对脸，眼瞪眼地反问：“可爱的孩子，你说呢？”吓得那小伙子结了巴：“那…那…那我再…再…再等等吧。”其实黄天心里头一清二楚：在家里你你爹妈养着你已经够美的了，还想借着找工作的借口到外面去鬼混？得陇望蜀的贼羔子。
而与黄天从小泥巴里滚过来，刀棍里挺过来的几个彪形大汉知道黄天回来，保定会对着手机又吼又喝：“九蛇，咋回来也不跟俺说一声啊？小心俺剁了你。这鸟天气，热得快把俺给蒸熟了，这不，我也得在家歇着。对了九蛇，今晚有空不？去快活快活？红豆最近新招了一批妹子，可懂事了……”黄天哭笑不得，热汗直流：“你也快当爹爹的人了，肾还挺得住？真服了你了。唉！老虎牙早掉了，吃不下了，也没胃口了。今晚叫上他们那几个闲着的一起到我家喝两杯就可以了，何必那么‘冲’呢？”
在黄钟灰白色的童年记忆里，既有温馨，也有血腥。记得小时候，门前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桑树，枝干犹如一条条大蟒蛇一样，纠缠不清地向上萦绕。老人们说，那棵桑树在他太爹爹生下来之前就已经“站”在那儿了。后来，他太爹爹因为某件不可思议的事而给那棵桑树起了个名字，叫“盘蛇”。每当春末夏初之时，桑树上便长满了紫黑紫黑的桑葚。小黄钟那时候总是与邻家一位比他大一岁的小女孩为了几粒桑葚而争得面红耳赤，打打闹闹的，但却是两小无猜，形影不离。尽管小女孩的力气比小黄钟稍大一些，可小黄钟每次都能仰仗着敏捷的身手果断地逮住她的弱点——两根长长的辫子，而“反败为胜”。小女孩带着哭腔骂唱：“三代断指，踩了****，生个崽子，不得好死。”骂完就怒气冲冲地跑回家了，好几天都不鸟小黄钟一下。每次到最后，都是小黄钟用最好吃的果子，最心爱的玩具求得了小女孩的原谅。“我要你对着那株桑树老爹爷发誓，以后不许再抓我的辫子，也不许再欺负我们家旺旺，好吃的要分我一半，去你的那些小伙伴们去玩的话也要叫上我。还有，长大后要嫁给我。”那个懵懂天真得连嫁与娶都分不清楚的小女孩噘着嘴巴数落小黄钟的种种“罪孽”，小黄钟连忙双手拉着小女孩的手，可怜巴巴地望着小女孩微瞪着的大眼睛道：“好，好，好，我发誓，都听你的，长大后一定‘嫁’给你。”那年，小黄钟六岁。在小黄钟眼里，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童言无忌，与那位真正可爱又可恨的小女孩相比，都显得太矫揉造作了。
一天夜里，小黄钟家里来了一位西装笔挺，高高瘦瘦，勉强还算得上俊朗的陌生男人。那个男人第一次到小黄钟家，就给他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有他最爱吃的巧克力与果冻，有他最想得到的电动玩具狗。小黄钟他娘给他使了个让他疑惑不解的眼色，把他拉到那个男人面前：“快，快叫叔叔。你看，叔叔多疼你呀！”小黄钟扭扭捏捏，十分不情愿地问候道：“叔叔好。”而后又转身盯着他娘的眼睛问：“娘，家里来客人了，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爹，叫他回来呀？”那段时间，刚好小黄钟他爹在外头赶货，他婆婆又到外地去办点事。小黄钟他娘顿时之间如遭雷击，哑然不知所言，还是那个男人镇定自若，很亲切地俯身对小黄钟说：“小朋友呀，我跟你爹熟得很呢。他知道我来你家是拿点东西的，你不用打了。还有，叔叔答应给你买更多好东西，但你也要答应叔叔以后你别跟你爹说叔叔来过，好吗？”小黄钟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他娘爱抚着小黄钟的头说：“天黑了，该睡觉了，快上楼去，做个好梦，娘今晚跟这位叔叔谈点事。”小黄钟很听话地上了楼，上了榻，很快便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间，他似乎听到了从隔壁间传来的轻微的喘息声与榻吱吱呀呀摇颤的声音……
小黄钟是个早睡早起的孩子，向来都是他叫他那喜欢睡懒觉的娘起榻做早餐的。只是第二天清晨，小黄钟一起榻就听到了嗡嗡嗡的机器声，原来是他娘正在开洗衣机洗榻单。小黄钟挠了挠头，很不解地问：“娘，您不是前不久刚洗的吗？”他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微笑地看着他道：“脏了就要洗嘛，小钟以后也要娘这样爱干净，不邋遢哦。”
从此以后，那个男人便隔三差五地登门造访。如果黄天在外奔波，他就在小黄钟家小住十几日。如果黄天赋闲在家，他就只趁着黄天再外面与那些大汉瞎混而好几天不回家的时候，在小黄钟家过上整夜。那个男人或许以为每个孩子都是天真无知，抵不住物质蛊惑的，只要用一点儿的好处，就能收买孩子那张不经大脑同意就擅自行动的嘴。可他错了，小黄钟打心里头不认同，甚至讨厌这个渐渐熟悉的男人。给我买点小东西，带我逛逛游乐场，就想让我听你的话？我才没那么傻呢。
小黄钟他娘经常露着很阳光，很和善的微笑问他：“如果哪天娘要和这位叔叔到外面办点事，可能一年，可能十年，甚至可能一百年都不回来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小黄钟左右手指头勾来勾去，眼珠子转个不停：“我还是不去的好，爹知道的话，一定会生气的。这样吧，我选十年，不长不短，那时候我也长大了。一个月集一颗彩色玻璃珠，等我有一百二十颗的时候，你就回来了。”他娘看着看着小黄钟又圆又黑，闪着微光的瞳仁，看到了里面一脸错愕的自己，看到了一个犯下深深罪孽的灵魂，更看到了十年后小黄钟忧郁之中带着淡定的眼神。每当此时，他娘就无奈地地转身，低头，伫立良久。是的，她必须在血与热，即亲情与爱情之间抉择。
在老虎窝里三番五次，贪得无厌地偷肉吃的豺狼，总有一次会被老虎“咬”的。那天清早，太阳还没爬上东边那座低矮的小山，而只是放出无数条又细又亮的光绳，母鸡带着小鸡已经在小竹林里扒土找虫子吃了。正在房间里背诵《唐诗三百首》的小黄钟被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声吓了一大跳，没错，跟爹用铁掌拍自己后面的声音一摸一样，不，应该更响。小黄钟赶紧扔下那本附有彩色插图的书本，跑到楼下，猛地一下推开他娘房间的门，眼前所见的一切把他震撼得哑口无言……
小黄钟见他娘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瘫软在地，嘴角溢着丝丝血迹，，左半边脸有一块细微的青淤，印着一个红得发紫的巴掌，嘴中不停地哆嗦着什么。那个没给小黄钟留下什么好印象的叔叔此刻可谓是怒发上冲冠，狰狞恐惧，活像一个打算要拼命的地狱恶煞。相反，黄天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喝茶，捧着茶杯轻轻地吹热气：“老弟，来一杯？别那样看着我嘛，怪吓人的。”“去你娘的，你这残疾的断指王八连自己老婆的幸福都给不了，还想怎么着？”那个男人挥手甩开黄天递给他的茶杯，不顾形象地暴喝：“老子有钱有势，怕你不成？麟跟着你，真他的妈的活受罪。老子今天跟你拼了！”只见他随手从水果盘中抓起一把稍显笨重的刀，跨步上前，斜砍而下，空中刹那间划过一道银白色的弧线。小黄钟惊得赶紧捂住自己的眼睛，等他犹犹豫豫地分开手指时，他从指缝之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他爹曲膝半倒，断指的左手牢牢地逮住那个男人的右手腕，右手撑地，以不可思议的状态挡住了那必杀的一击。更加在小黄钟的心底留下阴影的是，他爹霍地起身，右手敏捷利落地夺过那柄水果刀，左手猛然把那个男人的右手按在玻璃几案上，刀起刀落，果断地砍掉了那个男人的右手小拇指，鲜血染红了碎了一地的钢化玻璃，在地板上闪着明媚凄丽的红光。“嘿嘿，老弟恭喜你丫，你也成‘残疾的断指王八’了。”黄天镇定自若，甚至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个左手捂着右手断指处，在地上滚来滚去，不断抽搐的男人，如此调侃道。小黄钟他娘狼狈不堪地爬到那个男人身上，想用躯体压住她烧着的怒火，免得再做出什么冲动疯狂，却只是螳臂挡车的举动：“算了吧，都算了吧。我们走，我现在就跟你走，什么都不要了。”黄天看着自己曾经山盟海誓的妻子伏在别的男人身上泣不成声，心里也是一酸：“何必呢？当初你在高架台上不瞒我，慢慢说，好好谈，会搞成今天这样？你是知道的，我好歹也是个讲道理的人嘛。你们走吧，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了。小钟是我的，要是敢打他半分主意，我剁光你们的手指头。”说完一手抱起一脸茫然地伫立在门口，目睹这一切的小黄钟，默然地退出了房间。那年，小黄钟七岁。
自此之后，小黄钟他爹骨子里便萌生了一种对女人失望透顶的厌恶与鄙视。可他毕竟是个男人，有他必有的需求。他不愿再娶，所以他只好和那些醉生梦死的兄弟们来往于灯红酒绿的风花雪月之地。红尘滚滚，清心沉沦灯火阑珊处；黄天覆覆，静性泯灭混沌依虚间。他认为：红豆的娘子便是女人二字最经典，最形象地诠释。他也深深地知道，小黄钟需要一种他所替代不了，也绝不愿去替代的爱。为什么自己那么自私，总是只考虑自己的感情是否会被再次欺骗？
小黄钟经常躲在某个角落，听大人们议论纷纷：“那蠢驴还真以为自己有钱有势了，也不瞧瞧咱们三代在咱们的地盘里是什么人物，老虎洞里偷肉吃，剁那小子一根手指头真是便宜他了。”稍微客气点的会说：“就算他是真龙，在九蛇的家门口，也斗不过草头蛇呀！不过我觉得，发生这等事，九蛇自身肯定多多少少也有点问题。”小黄钟讨厌大人们因他爹而顺其自然地管他叫“四代”。他在乡亲们饭后的谈资中，听到了很多关于他娘的版本。有人说：“小黄钟他娘和那个男人远渡重洋，到加拿大那边去了，还给小黄钟生了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呢。”有人却说：“小黄钟他娘跟了个外殷内虚的假公子哥，只好到西部去谋生了。”甚至有人说：“小黄钟他娘被那个最爱拈花惹草，拐骗良妇的男人甩了，挥刀自尽了。”小黄钟对此都是莞尔一笑，浑然不当一回事。他有他的猜想，或者说幻想：娘与我又十年之约，她会回来的。天真但不幼稚的小黄钟从内心深处原谅了他娘的过错，因为以前不管他犯什么错，他娘都只是揉搓着他的头，装作很生气，却掩饰不了笑意地道：“以后不许再这样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