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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父母是光荣的无产阶级

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

“共同富裕”是人民大众最终达到富裕,我们要允许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先富的帮助后富的,从而逐步实现共同富裕。

1997年7月,是令国人无比振奋的一年,香港回归了,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1997年年底,金融风暴席卷亚洲,香港的经济大衰退,股票房价暴跌。不少损失惨重的香港人烧炭、跳楼自杀的新闻不绝于耳,闹得满城风雨。

那年,匡正是二年级生,是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接受着无产阶级的思想,学习革命先烈的精神。

那年,匡正戴着红领巾,唱着少先队歌,坚信自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以毛主席,斯大林等无产阶级战士为偶像,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

那年,匡正的妈妈在一间药企当工人,妈妈的月工资是八百块,爸爸在一间工厂当机械工,月工资是七百块,而他的一个在香港工作的叔叔月工资是八千港币,当时,港币的汇率还高于人民币。

那年,匡正盯着电视,TVB每天播放着香港有关金融危机的新闻,在匡正看来,这是一个比香港回归祖国怀抱更令人振奋的消息。匡正认为,这将会是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的标志事件,香港经济的崩溃,接着就会波及到英国法国德国,最后是美国,万恶的资本主义将要灰飞烟灭。哼,搞什么一国两制,谁让你们香港跟随英帝国主义走资本主义那一套,这下可好,出现危机了吧!

令匡正泄气的是,香港的经济几年间就恢复了,资本主义并没有崩溃。可是给匡正挽回了不少民族自尊心的是,香港经济的恢复得益于祖国花了大量的真金白银,社会主义仍是优胜的,匡正如是想。

匡正二年级时,他只知道少数有名的国家,当然,匡正知道世界上的国家还有俄罗斯和日本,可他以为俄罗斯便是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是我国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所以俄罗斯有侥幸逃过了匡正的诅咒。

幼时的匡正的最大娱乐就是看日本的卡通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因此日本亦逃过了他的咒骂。

该不该痛骂日本的问题一直困扰了匡正很久。日本是我们民族的世仇,每当老师家长谈起日本时都必定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日本狗杀干净,在耳染目濡下,匡正也将日本恨的牙痒痒的,然而,匡正与绝大部分同龄孩子一样,都钟情于日本卡通片,其精彩的内容,微妙唯俏的人物造型令他爱不惜眼。日本狗篡改历史,侵占我国领土时,匡正跟随着老师狠狠大骂日本狗,同时他又想起那热血澎湃的卡通片,这使他感觉自己丧失了爱国之心,被有如洪水猛兽的资本主义腐蚀;观看精彩绝伦的卡通片,同时又不得不想起日本的可恨,这使他看卡通片时颇有罪恶感。对日本的又恨又爱,几乎将匡正逼得人格分裂。

直到五年级时,情况才有所好转。因为家乡进驻了一家由日本商圣稻盛和夫创办的世界前500强企业,当稻盛和夫首次来到企业视察时,镇领导让老师组织了数十位学生作为啦啦队,在企业的门口排成整齐的两行队伍大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作为啦啦队,同学们能免费地被请到当地最豪华的酒店大搓一顿,同学们感激万分。该日资企业,为当地每年创造几个亿的GDP,当地人民自然也对日本人感恩戴德。

从那天起,匡正认识到事物是有两面性的,中国人更是两面性的专家,他们是能够边在背后大骂日本,边与日本合作无间。那么,他一头骂日本,一头看卡通片就不必谴责自己了。

骂的时候大声骂!合作的时候大喊欢迎欢迎!这是匡正懂事以来第一次认识到国人伟大的两面性。

二年级,他成为了年级第一批进少先队的优秀少先队员,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殊荣,这是成绩优秀、品格优良的见证。每逢周一,学校举行升旗仪式,他都斗志昂扬,犹如刘胡兰上身,打了鸡血般地唱着国歌以表示他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及格接班人。

匡正姓袁,他全名叫袁匡正。匡正是一个好名字,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这名字是他爷爷为他起的,匡扶正义取出匡正二字,颇有大侠之风。然而,他并不喜欢“袁”这个姓。理由是袁世凯那狗贼也姓袁。

“先生,请问您贵姓。”

“姓袁。”

“袁世凯的袁?”每次有人问袁匡正贵姓时,这是最常有的反问。此时袁匡正心里就会暗骂,操,跟那个窃国大盗同姓,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袁隆平的袁。”袁匡正如是纠正,好像袁世凯的袁和袁隆平的袁,并不是同一个袁。

无论袁匡正怎样纠正,陌生人每次问他贵姓时,陌生人还是反问是否袁世凯的袁。

“先生,请问您贵姓。”

“姓袁,袁隆平的袁。”很久以后,袁匡正采用了先声夺人的方法,让人无法往后问。

也不知袁隆平名气太小,还是社会上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总会有些****还是会往后问:“袁隆平?是袁世凯的袁吧?”这令袁匡正十分沮丧。

其实,袁世凯是一个什么人,他是哪个朝代的,袁匡正一概不知,小学老师说袁世凯是窃国大盗,是一个天大的坏蛋,那他自然就是一个坏蛋了。正如老师说资本主义是腐败不堪的,那么它就是腐败不堪吧。在小学时期,对错、好坏的界线是如此的清晰,就如在动漫中,超人就是好人,怪兽就是坏人。

老师在袁匡正的地位是十分崇高的,他们说的话不容置疑,如果小学老师说屁是香的,估计袁匡正也会信以为真。

匡正,一个正义凛然的名,竟搭配上一个被玷污的姓,犹如一碗上等的靓汤里有粒老鼠屎,袁匡正自然恨袁世凯入骨。

直到他长大后发现,原来临近的镇区,是袁崇焕的故居,袁崇焕是东莞仅有的民族英雄,其镇区理所当然地大肆宣扬,还为袁崇焕兴建了一个袁崇焕纪念园,园外整整一条大道叫崇焕路。

袁匡正大喜:大民族英雄袁崇焕竟与我同姓!还同为东莞人,关键还住得近,我很有可能是他的后裔哦!尽管这个想法被爷爷否定了。可不论怎样,袁这个姓,在袁匡正心中点燃起了骄傲的姓氏自豪感!

尽管,袁崇焕是一个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袁匡正一概不知,他只知道有人为其兴建纪念园,他就必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还是说回袁匡正的求学经历吧。

每天早上六点多,楼下的早餐店就传出轰轰的蒸肠粉声音,袁匡正在妈妈三番四次的喊叫下,睡眼惺惺地醒来刷牙洗脸、穿校服佩戴红领巾。

妈妈会踩着一台破旧的凤凰牌单车载着袁匡正上学,经过楼下的“美心”早餐店时,店内传来的牛腩香味令他垂涎欲滴,那时他的奢望是每天早上拿着万恶的资本—三块钱,到“美心”早餐店,星期一吃牛肉肠,星期二吃瘦肉汤粉,星期三吃云吞面……

这毕竟是奢望。

因为袁匡正已经在学校订了早餐。在学校的教育下,在马列思想的指导下,资本是万恶的。万恶的三十块钱换来学校二十顿恶心的早餐,万恶换恶心,这才是等价交换,这或许是校方将早餐煮得极难吃的理由吧,该理由确实充分而且无可反驳。

可是老师校长永远只提学校的早餐是多么的卫生,多么的有营养,关键价格还便宜!校方的潜台词仿佛是:这是学校对你们的恩赐!感恩吧!还不谢主隆恩!

讲句公道话,学校的早餐确实是便宜。但卫生与否就不得而知了,每天早上特定的时间一位阿姨挑着一大桶早餐,接着像人民公社般由老师像分猪肉似的分给每个学生,噢!这比喻不准确,因为这些早餐的肉少得可怜。有没营养这个同学们更没有能力去辨析,可是如此难吃的早餐,同学们扒了几口就吃不下了,这能有营养吗?

就这个理由,袁匡正认为校方可以给同学播放改编过的“哈药六厂,新盖中钙”广告,以正视听:孩子啊,年纪小就容易饿。过去我经常吃早餐,可是每天早上大口大口地吃,麻烦!现在,有了学校难吃的早餐,一口顶过去五口,方便!您看我,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学校的早餐,营养高,有粥粉面饭,天天不同,一天扒几口,效果不错还实惠!

However,难吃二字,校方从来是只字不提的!

这好比国产车的价钱也很低,可有多少人会愿意买呢?当然,你认为国产车不好,你可以不买,没人找你麻烦。你认为学校的早餐难吃,你也可以不订,学校宣称订早餐是以自愿为原则的,订不订由你,但是当你狗胆包天真敢不订时,你的班主任就会疯狂地对你进行思想教育,绘声绘色地描述外面的早餐店是多么不干净,甚至有可能发生食物中毒。

这种恐吓并不管用,好学生才会相信。坏学生也许也相信外面的早餐不干净,可是在不干净而美味和干净而难吃两者面前,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况下,绝大多同学都宁愿选择不干净而美味,毕竟做肮脏鬼比做饿死鬼好!

事情往往不如人意,不订早餐的话,你需要写申请书,你需要在班会课上站起来陈述不订早餐的理由,你需要面对的是班主任的冷言冷语冷眼冷面孔冷嘲热讽!

好一个冷暴力!

在小学时期,一个一般奉老师为神的时期,学生还处于听话乖巧的阶段,也只有坏学生才敢不订早餐,他们的心理应该是反正都被你骂习惯了,也不差这一两句,被你骂几句一个月省了三十块钱。值!而且他们有一个极强的理由:妈的,你说外面的早餐不卫生,那我自己在家里煮不成?

他是坏学生才不订早餐,或是因为他不订早餐而成为坏学生,袁匡正没法分辨,只是,袁匡正是班里的班长,必须得示范带头作用,坚决拥护学校的政策,有时,袁匡正也十分羡慕这些坏学生,他们无拘无促,无“官”一身轻,可谓笑傲江湖。

就这样,学校的绝大多数学生都“自愿”订了早餐,班上也只有两三根杂毛斗胆不订,全校皆如是。尽管如此,校外的早餐店依然红火,许多家里条件较好的同学在校订了早餐却仍在外头大鱼大肉,也从没有发生过食物中毒,三十块钱,对他们而言,那不是早餐费,那是服从集体主义,向学校、向老师表示效忠的献金。

袁匡正的父母付不出更多的钱让他吃两次早餐,确切地说,是他深知父母挣钱不容易,他不愿意在学校花了钱后仍向父母拿早餐钱。由于“被逼”吃校内的极品早餐,从此袁匡正也养成了不喜欢吃早餐的习惯,每天都饿着肚子上课。

“学校是为你们好!”在校会上,校长喊得振振有辞,“外面的早餐太不干净了!”

好心干坏事,这句话学校给予了袁匡正最生动活泼的解释。

又或者,这叫晃着正义的旗号干着龌蹉的事。

无论如何,袁匡正第一次对学校感到失望,不在于学校的早餐煮得多难吃,而是学校这种晃着“自愿”的旗号,“强逼”学生订早餐的行为令他十分反感。经过这件事,他发觉“自愿”只是一个口号而已,谁当真谁就****了,学校在教育上总有一些口号,说是一套,做又是令一套。年少的袁匡正开始隐隐约约有这种模糊的感觉,似懂非懂。但具体是什么回事,袁匡正又说不清。

妈妈载着袁匡正上学,不时会见到一些环卫工人刚扫完垃圾,瘦弱的身躯推着一部满载的垃圾车,车上传来阵阵恶臭,旁人经过都掩住口鼻。

文化不高的妈妈此时会告诫他:“啊正,要用心读书,如果以后考不上大学就得像他那样扫大街啊。”那时的环卫工人月工资不超过五百块。

不仅是袁匡正的妈妈,他的老师也曾有过类似的说法,只不过博学的老师除了认为成绩差的学生以后会当环卫工之外,也有可能当门卫、搬运工、工厂工人……这类职业都有工资低、干活累的统一特征。

可袁匡正又很奇怪了,可为什么教科书又教我们职业不分尊卑、劳动光荣了?

小时候,匡正可不敢顶撞老师,但是面对文化程度较低的妈妈,他底气十足地批评道:“妈,你觉悟太低了,妈妈和环卫工人都是光荣的劳动人民,是伟大的无产阶级,党的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帮助后富的,最终达到共同富裕,我们以后也一定会富起来的。”

妈妈默不作声,用力踩着踏脚,载着越来越重的匡正,继续向知识的殿堂迈进,他依偎在妈妈的身后,很自信,很温暖。

从小到大,袁匡正的父母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把他捧在掌心里疼惜,这可能与他从小成绩优异有关,在中国的家长心目中,成绩是衡量小孩好坏的唯一标准,不管男孩女孩,只要成绩好就是好小孩。

而袁匡正小时候也确实很乖,酷爱读书,他父母虽然收入不高,但对于他买课外书却从不吝啬,他也以优异的成绩报答他们。

每个期末结束,袁匡正拿奖拿得手都软了,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全勤奖、乐于助人奖、成绩优异奖等等,拿了奖状后,还有一本盖有奖章的单行本作为奖品,他从来都不舍得用。六年小学下来,奖状和单行本推得成一座小山似的。

小学时期,袁匡正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不知道从他几年级开始,在上学放学的时段,校门口变得车水马龙,街上的摩托车见证了东莞的崛起,不少家长都用摩托车替换了原来的自行车接送儿女上学放学。

看着同学都有摩托车接送,而他妈妈仍然还是踩着破旧的凤凰牌单车,他开始有了一点自卑感,感觉父母那个闪亮的工人光环开始暗淡失色。

“妈,我长大了,我不想让你这么辛苦,以后我自己上学就可以了。”

小时候,袁匡正就学会了善意的谎言。

他开始自己步行上学放学,背着沉重的书包,看着那些呼啸而过的摩托车,袁匡正的信心还是那么坚定:他们先富的,一定会带动我们也富裕起来的。我们最终一定会共同富裕的。

十几年后的今天,共同富裕的目标已经基本达到了。可不是么?东莞也完成了GDP翻几番的伟大目标。以前的摩托车已经被轿车替代,道路变得更加拥堵,宝马奔驰保时捷随处可见。再看,环卫工人从不到五百的工资已经上升到一千多,加上捡些破烂,估计一个月能有高达两千大元的收入。而袁匡正父母的工资也已经涨到接近三千元,可当他们有能力买摩托车时,东莞已经禁摩了。

当网上谣传东莞人都是土豪,靠收租过日子,东莞人都是靠一些坑脏的行业挣钱。袁匡正再也按捺不住,他激动地破口大骂:“你他妈才是土豪地主,你娘亲才靠坑脏行业挣钱,东莞有千千万万个光荣的本地劳动工人。”

袁匡正高呼:“我父母就是光荣的无产阶级,我们以后一定会共同富裕的。”

这句话袁匡正小时候会喊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不知怎的,他现在喊得怎么像没有了底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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