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英就这样等了五六天,还是不见怀志的回信,她心里不免有些狐疑了:未必然他真的干了那些事……不,不可能,他决不会的。但是,他怎么竟连信也不回个呢?最后,她觉得是有问一问的必要了,问谁呢?……啊!问老支书吧!对,老支书。
春英正准备给老支书写信,却又收到了史正仁的信。她捧着信,心里多么希望这是一封答应帮助怀志也上大学的信呀!
她掂了掂,很重,她想,应该是,不然,怎么会写这么长呢。
她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打开信笺,天哪……春英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昏倒,幸好,左右没有同学发现,她拿出勇气往下看:
“妹妹,尹怀志纯属畏罪自杀,只不过恰巧遇上了那么一件可以给他的污名涂上一点彩色的救人事情。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也可以轻装上阵,好好地学习和生活了,就别再去受那些本来就是多余的苦恼的折磨吧……”
“畏罪自杀”,又是“畏罪自杀”,在你这只恶狼的横行下,有多少无辜的人“畏罪自杀”,而你这个十恶不赦的真正的刽子手,为什么偏偏不畏罪自杀?以前的老会计是畏罪自杀,淑贞是畏罪自杀,今天的怀志又是畏罪自杀。
春英差点喊出声来,她顿时觉得自己渺小了许多,也觉得自己好像又受了一次莫大的侮辱,她真想写一份状子,告到毛主席、党中央那里去。她不只是为了去告一个史正仁,她要去告的是这些权力,这种现象。但是,她又冷静地一想,这事也还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
寒假快到了,原来史春英本没有准备回家,她是不想见她那罪恶的哥哥,也很怕睹物思人,再勾起对怀志的思念和伤感。
面对生养自己的故土,自己竟是这般情怀,她觉得心里随时都在隐隐地作痛。但事有凑巧,寒假才过了两天,春英的爸爸史朝寿去世了,一份电报发去,春英便又急急地登上了返家的路途。
春英带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家乡,殡埋了父亲,她整天除了哭泣,就是沉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给史朝寿老头子烧头七的那天晚上,史春英全家人哭作一团,哀哀的哭声再一次使春英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悲痛,她又想起了已经死去的怀志。
她好像看到了怀志那向她诉说冤屈的样子,又好像看见了怀志那对她不屑一顾的神情,她也想起了淑贞。总之,她这一夜想起的尽是死人,各式各样的死人,她感觉这些人好像都在向她诉说冤屈似的。她决定自己明天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尹怀志的坟,也表一表他们以前的一片相爱之心。
第二天,春英起了个大早,早饭也不吃就走了。在离怀志家不远处一个乱石旮旯里,她发现了一堆新土,她估计这一定就是怀志的坟。
春英上前细细地看了一番,坟头平平的,没有丝毫的雄起之意,上面稀稀落落地长了几株野草。看着这一切,春英伤伤心心地痛哭了一场,然后又向怀志的家走去。
尹家院子冷冷落落的,全没有半点准备过年的气氛,给人一种非常荒凉、萧条,见了就使人有些想落泪的凄楚感觉,先前迎送过她的大黄狗也不见了,直到春英走上了阶沿,还没有人发现她这位不速之客。
“大伯、大婶!你们在家吗?”春英望了望院子里的一切,问起来。
“是谁呀?请进来吧!”屋子里传出了一声嘶哑和有气无力的声音。
春英推了推有些破旧的房门,屋里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满屋的东西摆得十分零乱,地也太脏了,春英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家和半年前是完全两样了。怀志的母亲和父亲都半睡在床上,一床打了不少补丁的破蚊帐半挂半掩着。
春英再看了看两位老人,干瘦、没有血色的脸上,皮包骨头,瘦削、枯柴似的手杆,筋皮分明,两只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窝里,眸子发出死神一般的光,春英被吓了一跳。
“你是……你是……?”老两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老花眼睛。
“我是春英呀!大伯,大婶!你们……”春英扑上前去。
“噢!春英,对,春英,怀志的同学。你不是读大学去了吗,怎么回来了?啊!长白了,也长胖了,你……你坐吧!”怀志母亲指了指一旁的木凳,勉强欠了欠身,准备起床。
春英忙上前去制止,叫他们别起来,同时刷地流下了一串泪水。两位老人都被她的举动惊住了,也都流出了眼泪。
“算了吧!孩子,你现在很好,就别再去想那些了。他虽然做了错事,但他死得总算还明白,不是为自己……”怀志的母亲说。
怀志的父亲抽着闷烟,当他听怀志母亲说到怀志也做过错事时,他说:“不过,说怀志偷谷子的事情,我还是不信,我教的人,我心里有底,不知道怎么的,从那事以后,他变得怪了,只说自己是冤枉,但究竟怎么个冤枉法也不向我们说清楚。”
“大伯,大婶,怀志在死之前,也就是那件事发生之后,他说过些什么?或是写过些什么没有?”春英关切地问。
“他什么也不说,只说是冤枉!”怀志爸说。
“写么,我倒看见他写了点什么,那是在收到你的信后的那天晚上写的,大概是给你写的信吧!但人已经死了,我们想,也就别再让你这好心的姑娘操心了,所以也就没有寄给你。”怀志母亲说。
“现在在什么地方?”春英问。
“和他以前读过的那几本书一起摞在那篾兜子里的。”怀志母亲用她那瘦得像竹节似的手指朝屋角落一指说。
春英忙去篾篓里一翻检,先是发现了怀志给她写的那封信,她含着眼泪把信看了。她并没有恨怀志,倒是更恨起自己的胆怯、懦弱来了。从信中,她判断怀志的事情一定是有委屈的,她估计那废纸篓里一定还有有用的东西,便又急急忙忙地找了起来,终于,她发现了那封控告信。春英一口气读了下去,感到万分的惊讶:“啊!原来是这样!”她脱口而出说了一句。
“姑娘,什么?”两个老人都为春英的这一举动而吃惊!春英忽然说:“大伯,大婶,怀志他……”她本来想说“怀志他是无罪的”,但她马上又一转念:这仅是一面之词啊!于是,她忙改口道:“怀志他可能是无罪的!”一听这话,两位老人目瞪口呆了,春英知道自己有些莽撞,忙说:“大伯,大婶,我一定努力地把怀志的事情给弄清楚,叫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你二位老人就放心吧!”
两位老人看看春英,突然有了一种极大的安慰感。突然,老头子从床上爬了起来,把屋里的所有怀志先前用过的东西都给春英搬了出来,说:
“姑娘,你是个好闺女,我们不把你和你哥哥一样看待,这都是怀志先前写画过的,不知是些什么,你全拿去看看吧!只要能把怀志的事情弄个明白,我们就是豁出两条老命,再搭上这个家都行。”
“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人都死了……”怀志母亲十分悲伤地说。
春英又劝慰了两位老人几句:“大伯,大婶,请你们放心,我一定本着做人的良心办事,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把我和我那该短命的哥哥提在一起了。”
春英又把屋子里给两位老人收拾了一番,并且又说了不少的宽慰话,才告辞走了。
春英走下阶沿,眼前出现了两条道路,一条是回家的路,另一条是通往县城以至于更远地方的路。春英停了停,又掏出怀志的遗稿来看了看。她的眼前又出现了淑贞、怀志,耳边又响起了怀志那封写给她却没有发出的信上的话:“如果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因为这不只是一个前进大队的问题……”
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毅然踏上了通往县城的道路……前边,青山尽处,又是那条大河,河面上,船工何大爷正撑篙点船,向春英划来。
春英揣着怀志的控告遗书,她的心沉痛极了,她觉得自己怀里揣的不仅仅是几页写过的稿纸,而是揣着无数人的命运,揣着很多冤魂。她没有哭,也没有流眼泪,有的只是一个念头——希望。她觉得,在社会主义中国的今天,邪恶势力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也是绝不可能长久的,她相信党、相信人民,也开始真正地相信自己了。
远处,起伏的群山顶上笼罩着雾气,东方的太阳正在慢慢地升起,把它的万道金光洒向大地。山尖的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地向沟谷隐去,隐去,慢慢地消失了……春英迎着和煦的春风,顶着初升的朝阳,正如一只刚刚展翅的雏燕,在崇山峻岭间奋然前行。
一九八〇年七月初稿于构溪河畔天生桥下
二〇一〇年七月定稿于嘉陵江边阆中古城